越萧抬步,取了兵器架上最为招摇的红伞,抬步走出去。
临出门前,他止住脚步,头也不回道:“你的事我会和长公主说。今夜你且歇在旁骛殿,不用回浣衣庭了。”
*
连澜放走兰汀,于情于理,越朝歌都要进宫告罪。
但越朝歌始终没有动静,于是御史们趁机又参了一叠折子。直到第七日,越蒿终于忍不住,传旨让越朝歌进宫。
这日,越朝歌早早便起身,唤来碧禾盥洗梳妆。
许是越萧太过用力,越朝歌脖子上的红痕还没有消,像是桃花瓣贴在白皙的精瓷上,显得尤为招摇显眼。
碧禾蹲下身帮她理了理袖口和裙摆,听越朝歌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暗渊,午膳晚膳都不见人?”
碧禾整个人怔住,转眼她的手又利落忙活起来,道:“许是那日伤着身子了,昨日奴婢遇见跛叔,还问起这事了,跛叔欲言又止的,想是什么难言之隐,奴婢也敢没深问。”
越朝歌扶鬓的动作一滞,重复道:“难言之隐?”
她不自觉想起那日在书案之间看到的巍峨……
是那方面的难言之隐么?
需不需要她去关怀一二?
碧禾站起身,呼了一口气道:“嗯,说是。啊对了,跛叔还说,若是长公主说起暗渊公子,还请长公主答应暗渊公子一个不情之请。”
越朝歌侧目过来,扶着碧禾的手出厅:“什么不情之请?”
碧禾道:“原先暗渊公子刚入府时,众位公子到心无殿来闹,长公主赏了其中一位公子一鞭,不知长公主可还记得?后来这位公子照例贬去了浣衣庭,暗渊公子便是想让长公主帮那公子脱了奴籍,还出自由身。”
越朝歌稍微有点印象,眉尾一扬,“他怎么不亲自来同本宫说?这么久不见,本宫倒有些想他,走,去瞧瞧。”
“长公主。”碧禾叫住了她,欲言又止,杏眼里折射出着急的眸色。
她对越朝歌向来是藏不住事的,凡有什么事,往越朝歌跟前一站,必定都事无巨细写在脸上,眼下也尽然。
越朝歌看着她的神色,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
碧禾垂首,摇头道:“无事,长公主再不入宫就要迟了,再晚一会儿,等到出宫宫门下钥,就回不来府了,还是快些启程吧。”
她话刚说完,两只葱白如玉的手指就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越朝歌盯着她的眼睛,眯着眼道:“告诉本宫,出什么事了?”
碧禾摇摇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扶着越朝歌的腿跪下,哭道:“真的没事,请长公主快些入宫吧,再晚些陛下就要怪罪了!”
越朝歌拔腿便走。
碧禾扑棱起来忙追上去,仍扯着她的袖子:“长公主!长公主求您别去,求您别去了!”
见拉扯不住,她索性往地上一跪,抬高了声音道:“长公主!他跑了!他和长公主共度一夜春宵之后就跑了!”
来来往往的仆役侍女都往这处投来目光,看见越朝歌的刹那又慌忙低下头,相互赶着离开这是非之地。
越朝歌根本无暇理会他们,她被碧禾喊住,脚步也停顿了下来。
她就站在阶前,往下玉阶宽广,折叠垂落。目之所及,偌大的郢陶府琼楼玉宇,屋檐错落,旭日东升,和煦的阳光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绚丽的光。
他跑了啊。
越朝歌垂下眼,缩回步子,往回走道:“本宫当是什么事,跑了就跑了,本也只是一个面首罢了,你别哭了。”
别哭。
这两个字似乎很耳熟。
她停住脚步。
再度折身往回走,可走到阶前,她始终迈不下那一步。
等等!
“你刚才说,你昨日遇见了跛叔?”越朝歌问。
碧禾道:“嗯,奴婢昨日就在明镜轩遇到的跛叔,奴婢、奴婢让他请暗渊公子来陪长公主用膳,他告诉奴婢,暗渊公子已经消失五日了!”
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又抽抽噎噎起来。
长公主这么些年好容易才瞧上一个公子,好容易才愿意和公子共度良宵,好容易长公主时常念起,可偏偏这公子是野狼的心,半点没沾知恩图报的好意,竟然一走了之。
“他没走。”越朝歌斩钉截铁。
当初为了跛叔留在郢陶府的人,怎么可能把跛叔留在府里,自己脱身?
第29章 马车 【1+2更】
楹花坊地界, 紫色的楹花如云叠嶂,给整座坊里映出一片阴影。
一座不起眼的院落中,越萧曲腿坐在栏杆上, 手肘倚着膝盖,手里拿一条白色绢帛, 擦拭着伞沿上的血。
一名黑袍男子站在他近旁, 兜帽遮住了上半部分脸, 只余下嘴唇和下颚清晰可见。他收敛了全身的阴冷之气,道:“这么多年,你怎么现在才重新拿回这个位置?”
越萧面无表情擦着伞, 无意隐瞒,道:“有了想保护的人。”
“谁?”那人立即接话。
越萧淡淡说:“与你无关。”
越萧低头继续擦着伞。
他消失了五天,整整五天,他这把伞喂进了无数鲜血。
那日从郢陶府出来,他其实是很不冷静的。他觉得何其讽刺,为了八千金接了杀越朝歌的任务,却不知自己一张休闲纸稿能卖出十万金之数,足够修补血玉甚至还有盈余。他在樊楼楼顶坐了一夜,看天上日月星辰, 听地上夫妻吵闹。及至天亮,他才想通, 若非那八千金,或许他和越朝歌永远不会相见。
他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 可是这一次……
他要食言了。
重信之人背诺, 越萧心里又是煎熬又是解脱,从小就背负了太多的人,第一次把什么东西丢下了。可是他明白, 背上种种繁杂,他必须为清出一方最宽广最可靠的后背,等着即将到来的人无忧倚靠。
越萧敛下眉眼,想起近日所发生的种种。
梁信和浣衣庭那几个人说得没错,眼下的他之于越朝歌是拖累、是束缚,是让她不敢放手纵情肆意的缘由之一。越萧想,至少应当先成为能堪与她配的人,要先成为站在她身侧,能让她更有底气的角色。
黑眸曜烁。
越萧终是穿上了劲服,拉上了兜帽。绯红纸伞撑开,厚底黑靴,踩进暗卫亲军隐匿的洞府里。
时隔经年,越萧重新回到这方他曾经奋力摆脱的泥泞里。站在洞府门前湿润的台阶上,往里看去,往事奔涌呼啸而来,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每一条密道的走向,记得每一块砖石的纹理,记得每一条从眼前喷溅而过的血迹。
暗卫亲军这个机构当年是由他的亲兄长越蒙一手成立,越蒿一面忌惮着暗卫们对越蒙的忠心,一边垂涎于暗卫所能拥有的力量,故而多年来并未搁置,却也并不重用。自打越萧被撤出暗卫亲军后,这支力量便逐渐松散。
当初越蒿以越蒙遗命要挟,要越萧处处臣服听命于他,逼越萧自动放弃领军之位。而今越萧再要拿回这个位置是有些难度的。
好在亲军中人多是越蒙当时救助的逃难小儿,对越蒙说不上感恩戴德,却也顾念旧情。加之越萧武功卓绝,按照规矩一路过关斩将,实力服众,终是拿回了领军革带。
越萧仍在擦伞。
站在他身边的人忍不住道:“你今日杀了很多人。”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顿。
廊下的石缝里,青草迸越而出,绿叶蓬勃,全是生机。
越萧收起伞,道:“越蒿多疑,掌控欲强,在意史笔功过评说,若他灭了暗卫亲军,等于悖逆祖宗规矩,所以暗卫亲军能延续至今,没有覆灭。可他又怕这支亲军将来作乱,所以釜底抽薪,要我放弃领军之位。这些年来,他渐渐给亲军换血,人员更迭,很多人早就不是当初的心了,害群之马,没有存在的必要。”
念恩抿唇,“你从前不这样。”
越萧把伞抱在怀里,靠在廊柱上,看向远远的楹花大树,道:“我从前,也没想过活着的好。”
越萧收复暗卫亲军的事情果真密不透风,兰汀回到亲军洞府以后,觉得身边熟悉的面孔少了很多,还没来得及疑惑,便被刀架了脖颈,五花大绑捆进囚牢,喂了软筋散。
*
越朝歌确认越萧并不是打算离开以后,心情莫名松快起来。她也不到旁骛殿去了,搭着碧禾的手上了马车,直往宫门而去。
马车上,碧禾面色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长公主……不遮遮吗?拍些脂膏?”
越朝歌抬眼觑她:“很明显么?”
碧禾点点头。
越朝歌在心里又骂了越萧一遍,道:“有什么遮掩的,事实如此,本宫不怕旁人闲话。”
碧禾住了嘴。
长公主她的确是不怕旁人闲话,否则外头也不会留言满天飞,甚至编话本子的都乐于拿她取材。
马车一路不停,缓行至东晖门,改用步辇。
越朝歌一上步辇便闭目养神,上下眼皮一碰,深思开始飘渺。
越萧那张绝伦精致的脸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她看见在窗格剪碎的旭日里,那张脸的主人把她挤到案角,埋首在她颈间,隐隐克制着,每一缕空气都顺着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她看见那双薄唇轻轻启阖,含|住她脖颈间白皙的皮肤,轻轻抿了一口。
当真是魔障了。
已经过去多日,她仍会想起那天的场景。
和煦的阳光,光里静静沉落的灰尘,以及他细密的吻。
他去哪里了呢?
越朝歌敛下眸子,俯视着青石铺成的宫道。
忽然一双蝶戏海棠的粉色鞋面出现在视线里。
步辇也停了下来。
越朝歌抬眼,看见越贵妃的一瞬,眸子眯了眯。
自打岳府灭门以后,这位贵妃就鲜少上来找她不痛快,今日不知又吃错了什么药,竟到了当道拦人的地步。
越朝歌嘴角含着笑意,斜斜歪在辇上,姿态从容,表情闲适,没有丝毫要下辇见礼的意思。她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岳贵妃前几日几乎日日被越蒿索取,越蒿一有不痛快,受苦的便是她。她使了银子威逼利诱多方打探,才知又是郢陶府越朝歌惹出的事端。得知今日越朝歌要进宫,她已然掐折了自己两根指甲。
真真切切看见眼前美艳地女子,岳贵妃彻底红了眼。
她恶狠狠盯着面前高高在辇上的人,看越蒿把这个人捧在手心,未免她徒步劳累,入宫还赐了轿辇。同是金枝玉叶,凭什么她只能受到百般虐刑,她却能油皮都不破一块?
岳贵妃越是想起越蒿在床|第间的阎王行径,身上就似乎哪一处都生疼,疼痛滋养着她心里的恨意,对比催生了她歹毒的心志,她抬手,后面的宫女承上一壶银耳燕窝雪梨汤。
越朝歌眯眸,“这是做什么?”
岳贵妃扯出一抹笑容,非要捏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道:“妹妹一路劳顿,想是渴了,为嫂的煮了点甜汤……”
话未说完,越朝歌轻嗤一声。
岳贵妃话音一顿。
越朝歌抬眼:“岳贵妃,本宫不是你妹妹,没记错的话,你妹妹应当是那个,想买杀手杀害本宫,最后反招致岳家全家灭门的那个吧?”
岳贵妃面色难看起来。
越朝歌道:“你也称不上是本宫的嫂嫂,没记错的话,你还只是个贵妃,中宫后位空悬,本宫还没有嫂嫂。”
岳贵妃捏紧了手中的白瓷碗,指甲用力到泛白。
越朝歌勾唇,媚色倾城,慵懒之色如妖祸国:“眼下,你可以让开了吗?岳贵妃?”
贵妃好歹有金册宝印,虽不及皇后册宝,到底也有执掌六宫诸事的权力。在越蒿手里是苦了些,可一旦摸到这些权力,岳贵妃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捏着这份受苦换来的权力,在宫中行走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不给她面子,她已经给了好脸了,她却句句针锋相对,还让她一个皇帝贵妃给一个长公主让路!
越贵妃胸口不停起伏,面色已经十分不善。
恰巧越蒿听闻越朝歌已经入宫,让内侍出迎。那内侍远远看见轿辇,忙大步走了过来。
见过礼后,他见气氛僵持,长公主坐在轿辇上如沐春风,贵妃站在她轿下剑拔弩张,眼睛一转,忙问:“这是怎么了?”
碧禾道:“我们主子正往宣华殿呢,贵妃娘娘平白给拦住了,非要给我们主子送甜汤喝。”
事出反常必有妖。
贵妃和长公主自来没什么交情,后来又添了灭族之恨,贵妃怎么也不至于要给长公主做甜汤喝,那甜汤里只怕有什么问题。
内侍眼睛咵嚓一眨,他是近身侍奉陛下的,陛下对岳贵妃实在算不上有情义,反而对长公主这个义妹甚为宽容宠溺,要说长公主日后入主中宫,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眼下卖长公主一个面子是最好。再不然,即便陛下在此,也是要偏袒长公主的。
这么一想定,内侍就躬身向岳贵妃道:“贵妃,请。”
没有明说,却就是要岳贵妃给越朝歌让路的意思。
内侍招呼着边上的小黄门,“还不把贵妃赐的甜汤接过来,贵妃金尊玉贵,仔细甜汤烫伤了贵手!”
岳贵妃听了,心里连连冷笑。
她金尊玉贵么?金尊玉贵的怕是辇上的那位!
她瞧见越朝歌脖颈上的红痕,久经那事的她,透过那抹桃花一样的红痕,仿佛立刻就看见了那红痕的主人对越朝歌有多呵护,有多克制,有多小心翼翼不敢下重手。哪怕力道稍重分毫,那也是正常的。
岳贵妃的手垂在袖子里,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不明白,不明白凭什么有的人要被别人捧在手掌心,面首如云陛下还给她好脸,有的人却被人肆意践踏面子,亲亲的丈夫都不愿意袒护呵护自己分毫?
岳贵妃气到颤抖,偏生越朝歌还垂首抚了抚袖,慢条斯理地向那内侍道:“既然岳贵妃扫兴,本宫这便打道回府,你且去同皇兄说一声,本宫就不见他了。”
说罢,她点了点轿辇的扶手,轿夫把她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