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探头出来,果然见到了梁信。
梁信今日到郢陶府做客,给越朝歌送来新鲜的岭南特供荔枝。听闻越朝歌进宫,便把东西交给管家,打算先回府,晚些再来。
他走到府门前,远远听见越朝歌车架特有的金铃清响,料想她快到了,便又候了一会儿。果不其然,不多时她的马车便出现在街角。
梁信见碧禾垂首立到车旁,始终不见越朝歌身影,便提起衣袍下阶来看。
碧禾见到他,一时间慌张起来,忙张开双臂拦在车前,抬高了声音道:“梁公子!梁公子是来找我们家长公主的吗?”
一边说着,一边回首看向马车,期待着里面你侬我侬的两位能听到动静。
梁信见她拦着,神情还有些奇怪,便隔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后退一步道:“碧禾姑娘,在下偶得岭南荔枝数斤,想着长公主爱吃,便送了府来,不知长公主可在?”
碧禾回头瞥了马车一眼,声音又高了起来,道:“梁公子记挂着我们长公主,我们长公主定然是很开心的。”
越萧怀里顿时空落落的。
腿上的袍角发皱。
她的动作迅捷利落,像是怕被什么人看见一样。
越萧垂下眼眸,指腹摩梭,冷冷看了车外一眼。
越朝歌搭着碧禾的手臂下了马车。
梁信见她发髻有些散落,衣裙上也有不少褶皱,想是宫里应对太多疲累,在途中小憩所致。于是脸上露出一抹温润的笑容:“可是累了?”
他说着,温和的目光看向她颈间的红痕,摇扇的手腕遽然一顿,嘴角的笑意倏然僵住。
身后还有动静。
梁信驻足朝后看去,正见越萧躬身出了马车,一身黑袍,鹤然立于车舆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梁信察觉越萧的发丝也有些纷乱,袍角褶皱繁多,一时间回眸,看向越朝歌。
越朝歌抬手摸了摸鼻子,转身冲越萧道:“站着做什么,下来。”
说着,又转回身,与梁信并行,往府里走去。
越萧看着那一高一低的身影,感觉尤为刺眼。他足尖一动,飞身而起。
一抹黑影闪过,越朝歌被他席卷入怀,飞檐走壁地起落于屋宇之间,霎时到了心无殿。
他似乎很喜欢圈扣她的腰|身。
越朝歌掰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解脱出来,凝眉道:“这是做甚,梁信还在外面!”
大抵是心虚,她眼下竟然会在意她与越萧之间的分寸和距离。众人面前,如此行为,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好,就是觉得很不习惯,怕被别人问起,她无从回答。
可看在越萧眼里,她就是为了梁信在凶他。
越萧看着她恼怒,俊美的脸上平静无波,甚至眼底也不起一丝波澜,只注视着她。
越朝歌被他看得心烦意乱,回想起方才那个未竟的吻,和他落在她额头的湿润,一时间心劳意攘,烦闷地道:“你多日没回府了,先去瞧瞧跛叔吧。”
越萧没有动。
越朝歌看他还站着,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不由催促道:“快些去。”
她送客之意如此明显,是因为一会儿梁信要来么?
越萧捏紧了拳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越朝歌似乎累极,走到软榻边斜斜歪下去,从始至终都没再看过他一眼。
越萧收回视线,出了心无殿。
越朝歌被越萧“掳走”以后,梁信惊慌失措,生怕越萧对越朝歌不利,碧禾倒没这种担心,带着梁信直奔心无殿。
半晌,两人总算是踏过心无殿的门槛。
梁信的目光扫若偌大的前堂,看见纱帘之后影影绰绰的身影,终于放心下来。
越朝歌听着脚步声渐近,闭着眼道:“阿信,你怎么来了?”
梁信到她下首落座,道:“上回见你荔枝多吃了些,便让人从岭南带了几斤回来,怕放坏了,就送过来了。”
越朝歌闻言,撑着起身,看向梁信温润的眸子,笑道,“劳烦你走这一趟了。前几日约了你过府,因着府上有事,倒叫你白跑了。”
梁信见她笑了,便也笑道:“不妨事。只是你和暗渊……”
越朝歌闻言,嘴角的笑意便落了下来,美目微敛,收了所有情绪。
梁信见她不愿谈及此事,便转而说起血玉的事情,道:“长公主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修缮血玉,眼见天渐渐凉了,时日深久,恐生不便。”
越朝歌问:“有什么不便?”
梁信还不知越萧就是血玉的主人,颇有些担忧道:“那玉在我们手里已经两月有余,我虽与玉华园的掌柜定下半年之期……那玉不同寻常宝玉,还需多番试验调和,才能找到真正与原先的血色纹理完全一致的颜色,更遑论后来还需反复喂色,只怕用时深久,半年之期远不足够。”
梁信说话总是打弯绕旋,一个简单的事情到他嘴里,非得来龙去脉罗列得清清楚楚才好,越朝歌听得昏昏欲睡。
梁信见越朝歌并未回话,终于抿抿唇,道出了真正主旨:“我们需得立即着手修缮才是。”
越朝歌支着脑袋,懒懒道:“不急。你先回去吧,本宫乏得很,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
梁信一滞。
若说上回是府中公事繁忙,叫他先行离开,这回就是明显逐客了。
是因为越萧么?
梁信不似越萧,越朝歌让他走,他缓缓起身,也就告辞了。
越萧顶着大日头,披着黑色斗篷,抱伞坐在旁骛殿的屋顶,不错眼地盯着心无殿这边的动静。
见梁信进去,他微微挺直了脊背,探着脑袋往心无殿里张望。
不一会儿,见碧禾送梁信出来,他便放松下来,目送着梁信的背影远去,心想:原来不止我被赶出来。
他觉得很满意。
起身下屋。
赵柯儿正与跛叔说着话,担心越萧一身黑袍在日头底下坐着,恐怕热坏了,中暑都是轻的。
转眼见一个黑影从屋顶上落下来,赵柯儿着急忙慌,以为越萧被晒晕过去,忙仰头张着臂要接他,被跛叔一把拉开。
越萧落地,看了赵柯儿一眼。
赵柯儿手臂缩了缩。
见气氛尴尬,他终于是想起了今日来此的原由,于是在他跟前跪下:“托公子鸿福,昨日管事的送还了小奴的身契,小奴还了自由身了!”
他脸上的喜悦掩也掩不住,越萧看在眼里,嗯了一声,抬步到沿廊的栏杆上坐下,问跛叔道:“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跛叔摇头:“一切照旧。”
越萧问:“梁信来过吗?”
赵柯儿摇头,“没来过。”
越萧放心了,脸上神色也放松不少。
他长腿一扫,起身往屋里走去,跨入内室,从药屉里拿了瓶跌打损伤的,又走了出来。
一路上,跛叔和赵柯儿都跟在他身后。
赵柯儿到底是在内宅混过几年的,见越萧无缘无故提及梁信,此刻又拿了跌打损伤的药往外走,前后一联系,猜测是越萧把长公主放在了心上,此刻怕是长公主身子有哪里磕碰了。
越萧对他大恩大德,有越萧护着,他在浣衣庭的日子好过了很多,更遑论今日放他自由之身。赵柯儿正愁无以为报,见越萧似乎为这件事情烦忧,心里一动,或许他能帮上越萧点小忙。
为了证实猜测,他一打眼,问道:“公子,小奴虽遭长公主厌弃,但好歹在后宅待了两年,对于长公主和梁公子,小奴还是做了些功课的。”
言下之意,他对越朝歌和梁信是做了些了解的。
眼见越萧止住脚步,转身来问,赵柯儿心道:果然如所想的一般,暗渊公子对长公主有意,却苦于不知如何接近。
验证了心里的猜测,赵柯儿道:“长公主府面首如云,每年至少入二十余人,可来来往往,都不及梁公子得长公主殿下欢心。”
越萧眉头轻皱。
赵柯儿引着他到一旁石桌落座,道:“小奴暗里偷问过,也观察过,梁公子之所以能得殿下青睐,在于‘体贴入微,以退为进’八个字。”
越萧道:“展开说说。”
赵柯儿笑着道:“换句话说,梁公子是最会献殷勤的,又不邀功请赏。就比如说长公主喜欢吃梁老夫人做的糖沁苦瓜,他便每回都会给长公主带上一些,决口不提请赏之事,久而久之,长公主吃着了苦瓜,便会想起糖沁苦瓜,自然也能想起他这个人。常常想起,关系自然就亲厚了。”
越萧闻言,若有所思。
赵柯儿道:“公子是最聪明的,一点即通的人。小奴说许多,也不及公子做一件事。原先小奴怕太出风头被白楚盯上,故而把一兜子念想都掐灭在心里,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便罢,谁想,越是不争,别人越会欺压到头上来。公子是个磊落性子,现在就很好,感情之事,无论是为了什么,都是要争上一争的。”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越萧手里的瓷瓶,笑了笑。
越萧坐在桌旁,夏风灌沐而过。
他面色沉肃,跛叔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表情。
半晌,越萧起身往屋里走去,坐在书案边。
赵柯儿研磨。
越萧一手托着瓷瓶,一手执工笔,手腕轻动,笔尖落墨在洁白的瓷瓶身上,不一会儿,一辆栩栩如生的马车车厢跃然瓶上,小杌、冰龛、稍微露出些许的狐皮、竹席、被风轻轻打起的车帘、以及一只攥紧了的纤纤玉手……
细看之下,那只手上还戴了宝钏。
图案是惟妙惟肖。
只不过那只戴着宝钏的手,赵柯儿看不太明白。
越萧也不需要他看明白,等墨风干后,他起身往心无殿而去。
越朝歌午睡刚起,百无聊赖,对窗修剪栀子花。
窗明几净,凉风送爽,栀子花香馥馥,稍稍掩盖了萦绕鼻息的冷冽松木香。
从回府到现在,她的心还没静下来。
不知为何,越萧的那个吻,像是鹅羽轻缓扫过平静湖面,虽不至于搅动风波,却也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越朝歌能应付很多大反应的情绪,唯独这种丝纷栉比的入侵,她最难以招架。
她想着,手里的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剪除绿叶枝桠。
忽然,一道压迫的身影陡然出现在窗前,影子泄落下来,拉出长长的一道阴影。
稍稍褪去的冷冽松木香再度盈满呼吸。
越朝歌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大掌抚上她的脑袋,轻缓地摸了摸,“额头好些了吗?”
越朝歌心里慌乱不已。
按捺住自己逃开的冲动,她抬头,勉强笑:“小弟弟长大了,知道关心本宫了?”
越萧闻言,唇角轻轻扬起,指腹擦过她的樱唇,他俯下身与她平视。
“这个称呼,叫上|瘾了?”
黑眸如星隐曜,他笑得像危险的狼。
“别动,我带了药。”
越萧说着,往手心里倒了些许药。把瓷瓶搁在窗台上。
黑色的墨汁在白色的瓷瓶上显得尤为显眼。
她只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只戴着宝钏的手——
当时在车上,越萧轻轻在越朝歌额头落下一吻的时候,越朝歌攥紧了他腰侧的黑裳,宝钏相碰,发出叮当声响。
细微的动作,独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第31章 吻(一) 【1+2更】
瓷瓶光洁, 清晰的墨迹在日光下更加显目。
越朝歌眼神闪了闪,默默把剪子放在桌上,手垂下去, 偷偷把手腕上的金钏往上拨了拨。
越萧垂眼扫过,轻轻笑了一声。
他一边专注地往越朝歌头上抹药, 一边道:“需要帮忙吗?”
越朝歌一愣, 回过味来。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帮她把金钏取下来, 是在嘲她呢!
她登时气恼起来,抬手拨开他的手臂道:“不需要。且自有碧禾帮本宫抹药,你来瞎凑什么?”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越萧见状, 忙单手支窗翻了进来,扶住桌上摇摇欲坠的栀子花盆,抓起窗台上的药瓶跟上。
他道:“我来送药。”
越朝歌坐到榻上,抬臂饮了一口茶水,目光有意无意掠过越萧翻进来的窗台,不见药瓶的踪影,便问:“送药还是送药瓶?”
越萧道:“药瓶里的药。”
两个人都是明白人。
越朝歌闻言,心里其实是慌乱的。向来张扬的人遇上了张扬的入侵,却又如何招架?
美目顾盼, 越朝歌唇角轻挑,望了过来, “小弟弟,你这样的行为, 可知后果?”
她说罢, 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蓦然回想起马车上,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他当时也问,可知后果。
越朝歌一时又不自在起来, 抬盏又抿了一口茶。
越萧把她的神色尽然纳入眼底。
闻言,星眸如刃。他挑唇一笑,“什么后果?”
他的面部骨感本就有致,棱角分明却并不夸张,本就是眼型偏长带有杀伐气场的人,挑起唇角就更显得肃杀。
这种笑容落在越朝歌眼里,总让她有种即将,为他所攻伐的错觉。
越朝歌不自在地敲了敲茶盏。
圆润粉白的指甲有规律地碰上了精瓷,发出叮叮声响,震得里面的茶水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抬起头,没说有什么后果,反而长舒了口气:“既然你给本宫送药来了,那本宫不能白受,就教你怎么笑吧。”
“好。”越萧身姿笔挺,却是一副好整以暇、敬请赐教的神色。
越朝歌摊开手。
越萧一挑眉,走过去,默契地把药瓶放进她手心,轻轻旋过,让有图案的一面正对着她。
越朝歌慌忙利落地收拢手指,把药瓶收了搁在桌上,而后压了压手,“蹲下。”
越萧笑。
教人笑还需要人蹲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