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收回手,道:“你说得是。”
越朝歌随之心里一紧。
继而声无波澜道:“嗯。”
越萧收回脚,从马车上下来,站到一旁。
车夫如蒙大赦,飞快收起脚蹬,登车驱马而去。
晃动的马车上,碧禾小心翼翼问道:“长公主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越朝歌没有说话。
她脑海里映出那身穆西岚一身红衣的飒爽样子,与越萧站在一处,显得尤为般配。眼下越萧去了明月酒楼,赴穆西岚的约……
酒楼,酒。
上回在香山州,越萧半杯即倒,那时他野性难驯,强烈入侵。越朝歌不禁想,若坐在他对面的是穆西岚而不是她,他也会那样吗?
掩下心头愈发繁杂的琐碎想法,越朝歌长舒了一口气,陷入软垫之中,“嗯,不开心。”
为了防止碧禾追问,她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碧禾看着那抹蜷着的身影,终究是没有继续追问出声。
明月酒楼是长安最出名的酒楼。
高五层,楼宇奢华,美酒醇香。
越萧依言来到这里。
里面的店小二见他容貌昳丽,一身玄衣气度不凡,慌忙迎了出来,道:“公子可是来赴约的?”
越萧打量的目光凝固到他身上。
小二打了个冷颤,忙道:“穆小将军才吩咐过,若有好看的玄衣公子来找她,便立刻请上楼去,耽误不得。”
越萧眸光冷彻,薄唇轻启,道:“嗯,我找她。”
小二哎呦了一声,忙不迭地延请上楼。
穆西岚定的包厢在最顶层,越萧站到升降篮上,在机括的吱呀声响中,缓缓上升。
越萧看着楼下满堂喧嚣,来来往往上菜撤盘,忽然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苦瓜做的菜式?”
小二时刻恭候着,听他问,忙道:“有的有的,公子看是要清蒸苦瓜黄花鱼,还是凉拌苦瓜碟子,或者来份苦瓜帝王蟹都是有的,这些都是我们这里有名的。”
越萧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金子,放到小二拢起的手心,“每样来一份,拿食盒装起来,精致好看些,我要带走。”
“好嘞!”那小二一见越萧品貌不凡,出手还阔绰,越发热情了起来,滔滔不绝说着话。
升降篮图的是省力和美观,没有太快,等越萧抵达五层,已经是又过去了好半晌。
穆西岚所在的包间叫“轻王侯”。
越萧随着小二走到包间前,见到门前的竹牌上写着这三个字,略多看了一眼。
小二轻轻敲了敲门,恭敬地对着里头道:“穆将军爷,您的贵客到了,可要请进来吗?”
里头传来一道女子清亮的嗓音,道:“你说呢?”
小二闻言,忙开了门,“公子请。”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越萧走进“轻王侯”,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是他常用的金疮药的味道。
他抬起眼,看见四君子图的屏风后面,依稀有两道身影,一道站着,正给坐着的高马尾女子上药——
穆西岚这是不顾男女大妨,还敞着肩,就叫他进来了。
越萧止住脚步,敛下眸光。
说起肩膀,他忽然有些想念越朝歌的那对,掩藏在雪肤之下的精绝锁骨,平直兀傲,点上朱砂的时候,更是侵魂噬骨的好看。锁骨是她最锐感的地方,每每被他冒犯,她脸上的倨傲总能寸寸皲裂,浮起红影,惯常勾起的唇角还会不耐地轻张浅吟。
越萧蜷起手心,想念像跗骨的蚂蚁,密密麻麻,万般抓心。
屏风后面,穆西岚让开伤口,提起衣服,收拾着手边的药瓶,笑道:“公子可以进来了。”
她身旁的女医官收拾好药瓶绷布,端着托盘退下。
“轻王侯”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桌上摆着两瓶瓷光发亮的赭红酒坛,鲜红的酒塞颇有几分穆西岚的张扬影子。
越萧在桌边就坐。
穆西岚抬眼,用没有受伤的那边,伸手把酒盏摆到他面前,“公子酒量如何?”
越萧未答。
穆西岚手一顿:“公子这可不像是来谈事情的样子。”
越萧长眉疏拢,开门见山道:“我们各取所需。津门去岁发过大水,军中瘟疫蔓延,前些日子天热,瘟疫还有复起的苗头,其中所需的一味药,只有金州盛产。但金州守将盛天开素来和你父亲潘云虎不合,所以药草要价很高。盛天开是我的人,妻儿都在我手上,眼下还算听话。潘军如果想彻底解除疫患,只能选择与我合作。”
穆西岚笑着给他斟上一杯酒:“公子,不急。本将军还没表态,你怎么就亮了底牌?”
越萧勾唇一笑,眸色尽显冷冽:“这还不是我的底牌。”
穆西岚手一顿,复又笑开。
她斟完酒,懒懒靠到椅背上,桃花眼里折射出点点光芒,“想必公子来时已经把我潘军了解透了,大概也知晓,潘军怎么做,全在本将一念之间。”
她看向越萧,道:“说实话,盛天开给不给我药草,我无所谓。已入深秋,疫患重归于静,算不得当前最要紧的军务。公子若还有底牌的话,不妨亮给本将军看看?”
越萧抬眸,凌厉的视线不带丝毫讨好的意味,直勾勾盯着穆西岚。
“你想要什么?”
穆西岚如意地勾起唇角,轻轻吐出一个字:“你。”
她道:“公子有趣极了,引起了本将军的注意。哦对了,说到这个,今夜站在你身边的小娘子,也好看有趣得紧。就是太过好看了,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
越萧顿时全身都谨肃起来,危险地眯起眸子,“什么意思?”
穆西岚喝了口酒,站起身来,“明日渡骨山打猎,你若赴约,本将军就告诉你什么意思。”
“最后问你一件事,”穆西岚单手撑在桌上,倾身,“若是以十万潘军为媒,换你与本将军一桩姻缘,可愿?”
越萧凝起长眉,“我有心上人了。”
穆西岚问:“那位绝色小娘子?”
越萧抬眼望过来,眼里有着不容挑衅的骇人血意:“你若敢动她,十万潘军,一个不留。”
穆西岚被他瞬间蒸腾而起的煞气震住,半晌,她笑:“可本将军瞧着,那小娘子似乎没把公子放在心上,公子不妨再想想。”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穆西岚提起绝焰,走到屏风旁又回过头来,“我愿花十万潘军,买公子一笑,自此醉经年,轻天下王侯,公子且看看我的诚意。明日渡骨山,不见不散。”
余音环绕,招摇的红色衣影消失在“轻王侯”。
越萧面前还摆着清澈香醇的满盏酒。
“那小娘子似乎没把公子放在心上。”
这句话在耳边来回萦绕。
越萧喉咙割涩,喉结滑动了一下。他端起酒盏,仰头将酒喝得一滴不剩。
回到西府上园的时候,已是三更。
越萧提着食盒,脚步仍然沉稳,只是一双狭长的眼里浸满水意,眸光清澈莹亮。
越朝歌的院子已经吹了灯火,黑压压一片。
她睡觉不爱关窗,越萧早已摸出了门道,便沿着廊庑走到第一个窗前,抬手一推,岿然不动——
窗关了,还上了闩。
越萧定了一瞬,固执地又推了一把。
仍没推开。
恰巧此时骊京传来急报,念恩飞奔而至,匆忙从屋檐上跃落下来,正要禀报。
他刚站到越萧身前,便见越萧抿唇打了个酒嗝,把手里的食盒往地上一搁,张开修长的双臂就把他抱入怀里——
“大姐姐,你就这么放心我出去喝酒吗?你管管我好不好,管管我,我喜欢你管我,好喜欢好喜欢。你不管我的时候,我好想欺负你,你管管我。”
越萧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下巴蹭念恩地肩窝。
念恩僵在原地,差点没吓破胆子。
他感到颈侧有些许湿润,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似的,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恰巧此时,窗户哐当一声,从里头被打开了。
同时,一双妖娆的美目望了出来。
第52章 火引(三) 【6.24单更】……
越朝歌压根没有睡着, 躺在榻上,望着团花帐顶。
她不受控制地,会去想越萧和穆西岚此刻会做些什么, 越萧喝酒了没,若是喝酒了, 又会是什么样子。
想多做少, 胡乱猜疑, 本都是愚人行径。
越朝歌不愿去想,可又控制不住。一来二回,便同自己赌起气来。
碧禾见她百无聊赖, 瞧着面色很是不虞,便寻了一本看着轻松的话本子来。越朝歌聊以打发时光,只是没想到自己看着看着,竟还是走神去想越萧了。
烛光温黄,红烛在灯罩里静谧燃烧着。
越萧三番两次闯入脑海,气得越朝歌把话本子往边上一撇。转头见碧禾哈欠连连,便让碧禾先去睡,自己唤来盥洗的侍女,洗漱完回到榻上继续发呆。
也不知躺了多久, 越萧回来了。
他回来时动静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
窗户是越朝歌关的, 她是生自己的气,可莫名地, 也不想见到越萧。听他回来的动静, 一颗心总算落回实处。
她听见越萧又推了一次窗户,无果后,外头便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越朝歌凝起眉, 赤足下了榻。靠近些许,便听越萧低声喃喃说着什么。一打开窗户,入眼的便是越萧抱着念恩蹭肩窝的光景。
修长的身影提起双臂抱着念恩的肩膀,从越朝歌的角度看,他的背影肌理利落,掩盖着背肌长腿的衣袍收束于黑金革带里,显得劲腰越发窄悍。
越朝歌眉心微蹙。
他在穆西岚面前,就是这副模样?
念恩原本被越萧抱上就已惊魂,心绪未定时,看见越朝歌又是吓了一大跳。
“长长长长公主!”
他慌忙握着越萧的肩膀,把从身上扶直起来,压低声音道;“主子,长公主!”
越萧还迷瞪瞪的,眼皮微抬,恍惚看清眼前的人是念恩,愣了愣。
随即退开一步,拍了拍身上的长袍,道:“她在哪里?”
越朝歌带着笑意的探询声从背后传来:“你喝酒了?”
越萧转回身,看向嵌在明月窗里的人。
月光神圣而皎洁,沐撒在她身上,把她原本就白嫩的皮肤浸渗得越发雪白。黑瞳焰唇,修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在脸侧投出一片阴影,此刻,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即便唇角轻勾露出张扬不羁的笑容,眉眼间仍彰显着她的不悦。
越萧心里一紧,原本百蚁噬心的想念化成实处,翻过窗沿,把人搂入怀里。
“大姐姐,你好香啊。”
挺拔的鼻子蹭了蹭她天鹅一样修长雅致的脖颈,发出一声满带酒意的喟叹。
越朝歌加深唇角的笑意,绷着清凉的声线,固执问道:“你喝酒了?”
越萧伏在她肩头,酒劲来袭,头已然昏沉。他只瓮瓮道:“嗯,就喝了一点点。一盏。”
越朝歌眯起美目,“潘军那个女将军也在?”
“嗯。”越萧在她肩窝里蹭了又蹭,不满道,“你为什么关心别人?这么大一个我,还不够你关心的吗,大姐姐。”
他后面说的一长串话,都没入越朝歌的耳。
越朝歌的问题得到肯定的回答。
她脑海里嗡嗡作响,一口气在心里,堵塞得心口发疼。
“念恩,把你家主子带回去。”
她声音冰冷,就像夜风。
越萧抬臂,紧紧把她箍住:“我不走。”
“走,”越朝歌道,“本宫要歇息了。”
她话里的赶客之意太过明显,即便越萧脑袋昏沉,也能听出她的不耐。
“你如果不喜欢我喝酒,我以后就不喝,大姐姐,”他直起身,盯着她冷萃的双眸,“你又赶了我一次。”
不知为何,越萧今夜喝醉与以往不同,话格外的多。就连越朝歌也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她很难不作猜想,或许,他的改变和穆西岚有关呢?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压下原本快要压制不住的、调|戏越萧的想法,眼下连亲昵的称呼都不想叫,往外看了念恩一眼,示意他把越萧带走。
念恩提起一旁的食盒走上前来,道,“主子,咱们回去吗,属下还有要事禀报。”
越萧眯着眼,在越朝歌唇上轻轻啄了一口,翻过窗户出来,把念恩手中的食盒递给她。见越朝歌没有要接的意思,便把食盒放到她窗下。
越萧酒后多是半醉半醒的状态,与越朝歌不同,酒后发生的这些事情,翌日也还能记得清楚。
许是酒劲打开了毛孔,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情绪触角也更灵敏。他能清楚感受到越朝歌的疏离,也知道这种疏离和以往都不一样,不是来源于她内心的彷惑不安和挣扎,更像是因为他做错了事,她在惩罚他。
越萧脑袋快要炸裂。
他冥思苦想,仍旧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分明,他紧紧遵履莲花笼里约法三章的内容,压抑着狠狠罚她的念想,丝毫不敢有丁点僭越。然而,即便如此,他在她心中还是有了差池。
念恩也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同往常,见越萧神色沉冽,尝试着安慰道:“小娘子总是靠哄的,明日便是秋夕,主子带长公主出去逛逛,兴许便好了。”
念恩根本不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穆西岚给越朝歌下马威,更不知道越萧和穆西岚事后还在明月酒楼碰了面。
不过他这一番话,让越萧有了些头绪。
那便好好问问。
好好过个秋夕。
他想把越朝歌抱在怀里,好好看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