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过得,与戏子何异?!”
还不是一样动辄就要挨打。戏子是下九流,可当人妾室难道就是什么好去处吗?!
“姨娘,你莫哭了”,月牙安慰道,“郎君待姨娘还是好的。姨娘若是生下了一儿半女,日子总会好过起来的”。
“一儿半女?”,桂娘嘲讽的笑起来,“你看看这满府中人,凡是生了儿子的,早就没命了!你再看看钱姨娘,生了个女儿,然后呢?色衰而爱驰啊!”
“姨娘!”
月牙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姨娘,你莫要胡说”。
“我胡说?我现在只觉得那《巾帼记》里说的可真没错啊!”
“那翠翠得觅良人,本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可男子内宅姬妾无数,数名女子在后宅厮杀,冷嘲热讽、构陷、杀人……层出不穷”。
桂娘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内宅的手腕之多,心思之毒辣,桂娘在这短短的一年半里,看了个遍。一切都只是为了争夺夫君的宠爱,可到头来,宠爱如同镜花水月,还不如有银钱傍身来的实在。
“姨娘!”
月牙都快急疯了,什么内宅杀人不见血……这种话能乱说吗?!
姨娘到底是怎么了?
桂娘跟疯了似的,一字一字的念叨,“翠翠的心肠没有变坏,她没有构陷别人。她读过书的,知道皂衣军那里允许姬妾离开。只要去官府,官府就会保护妾室们和离,还可以立女户!而且这个负心汉当了官儿,却有如此之多的姬妾,是触犯了《官吏管理办法》的,她可以举报这个负心汉”。
“翠翠就去官府举报了负心汉,然后她立了女户,自己做郎主。她还救了好几个负心汉的姬妾呢!”
“她们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做生意,最后翠翠考进了府衙,其余几个女子创办了织坊,绣楼,还有一个考进了匠科!”
桂娘咬着牙,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眼角眉梢都是向往。
“姨娘,别想了”,月牙低声劝慰道,“这都是女人的命啊!”
桂娘低声呜咽起来,背后的伤口痛的她麻木,内心的痛苦却更胜一筹。叫她辗转反侧、昼夜不眠。
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不能像翠翠那样,离开这个藏污纳垢的贼窝,可现实不是话本子,没有官府来保她,也没有人帮助她。就连贴身的婢女都劝她认命。
桂娘的头颅一点点低下去,她的脊背佝偻起来,像那十棍子打残了她全部的志气。
“桂姨娘,夫人吩咐我,请来了南平医馆的大夫”。
门口是夫人的侍女锦瑟在说话。桂娘一声冷笑,心知这是打完了她来卖好、装大度来了。
她顿时又想起了翠翠的内宅生涯。
“我进来了”,医馆的大夫站在了桂娘的面前。
桂娘抬头一看,大惊失色,这才发现竟然是两个女子。
两人皆面容清秀,穿着一身白布的衣服,整个人就跟刚刚出丧似的。
晦气!
锦瑟心里嫌恶,又不敢对着两人说什么。南平医馆隶属于皂衣军,收费不高,医术又好。开业不过三个月,竟然就打出了口碑。
桂娘已经顾不上嫌弃晦气了,她惊异的看向两名女大夫。
两个女大夫不爱说话,也懒得介绍自己,一看见桂娘的伤口,直接问道,“是怎么伤的?”
月牙正想说话,锦瑟抢先道,“是桂姨娘不小心,摔了一下,正好砸在了台阶上,后背血糊糊的”。
说着说着,走过去,塞了一小把碎银子给问话的女大夫。
“哦?摔的?”,另一个女大夫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桂娘的眼神都黯淡了下去。她苦笑一声,果然,话本子都是假的,那皂衣军也是一样的货色。
没有人会帮她的。
两人合力,迅速将桂娘的伤口收拾好,紧接着其中一个女大夫开始拿着纸币填病历。
“姓名、年龄、户籍……”
锦瑟眼皮子直跳,夫人派她来引路,就是为了来看着桂娘和她婢女,千万别乱说话。可现在是大夫先问的,这可怎么办?
“二位”,锦瑟一急,“二位,医治完毕的话我送二位出去”。
两个女大夫看都没看锦瑟一眼,“我们需要填写病历,以便于将来出事的时候作为证据审核。还有,医学要发展就需要有大量的病例。这是我们的惯例。”
女大夫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眼锦瑟,说了一句,“放心”。
锦瑟是放心了,桂娘的脸更灰败了。
两个女大夫填完了基础信息,在表格上写了一句“摔伤”,锦瑟顿时扬起笑容,高高兴兴的送两个女大夫出门。
桂娘趴在床上,慢慢的擦干了眼泪。她不是翠翠,话本子也是假的。伤好了之后还得去讨好郎主。别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了。
桂娘并不知道,两个女大夫绕过了孙府,拿着病历,直奔南平府衙安全科。
一个时辰之后
“开门开门!”
孙府管家一开门,七八个皂衣军站在门前,顿时两眼一翻。
“敢、敢问军爷,这、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正好是朱敬,朱敬笑笑,“执行公务,这是我们的搜查令,这是我的身份铭牌”。
朱敬一一展示给管家看过后,绕开了管家,大踏步走进了正厅。
小厮跑的极快,朱敬也没拦着,就让小厮前去通报了孙岩庆。
“郎、郎君,皂衣军来了!”
孙岩庆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他慌急慌忙的站起来,赶紧出门去迎。
皂衣军来南平不久,就能将南平整治成这副模样,孙岩庆哪儿敢怠慢。
“敢问这位军爷,是有何要事?”
朱敬笑笑,将搜查令、铭牌一块儿递给了孙岩庆看。
孙岩庆一看见那搜查令,顿时眼皮子抽搐起来。
“军、军爷,这是……”
朱敬不说话了,仿佛去过这府里一样,直奔桂娘住处。
孙岩庆只觉头晕目眩。是谁,是谁去举报的他?!
正躺在床上的桂娘被人抬到正厅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你可是桂娘?”
问话的是一个女性官吏,由于此次涉及到了女性,朱敬的小队里没有女子,这才从隔壁小队里借了一个过来。
桂娘呆呆的点点头。
问话的女性掀开了桂娘身上的被子,仔仔细细检查了桂娘的面部特征和伤口特征。
确认了那两个女大夫提供的“面白、左脸有一颗小痣,后背、股间呈均匀条带状皮下出血、边界清晰……疑似棍棒伤”。
“朱队,确认是桂娘”。
桂娘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年岁也不大,看上去好像跟她差不多。
可霸道的孙岩庆却要在这个小姑娘们面前点头哈腰。
桂娘的眼睛亮的惊人,可常年在外挣扎求生,让桂娘天然带着一种狡狯,她轻声细语的问道,“你们是谁?”
说着说着,她仿佛伤口被牵连到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眶里顿时充盈起眼泪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可怜。
女官吏叹了口气,轻轻替她抹去眼泪,问道,“桂娘,你的伤口是谁打的?”
“我、我……”,桂娘疙疙瘩瘩,就是不说话。皂衣军来了,就算他们真的会像话本子里那样保护她,外头的日子也不好过。
说白了,桂娘爱看话本子是一回事,可要她像翠翠那样勇敢的迈出这一步,她做不到。
女官吏田玉曾经处理过此类事件很多次了。尤其是在南越和泉州、明州等地,南平作为最后被打下来的州县,此类事情尚且还比较少。
许多人家甚至都不知道妾室只要自愿,就可以向官府申请脱离郎君。
田玉很清楚,对于绝大部分女子而言,最大的麻烦事不是自愿和离,而是和离后的生计。
“桂娘,你在来孙府以前是做什么的?”
桂娘身体一抖,“戏、戏子”。说完了,她死死的把头低下去。
这个女子可以抬头挺胸,她们这样的下九流就只能烂在泥地里。
“那你身段、歌喉应该挺不错的”,田玉笑眯眯道。
“是,嗓子挺好的”。
“宣传科近期想要南平举办一个剧院,排演各类曲目,类似于《铁鞋记》等,正在招收戏剧演员。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试试看,看看能不能考上”。
桂娘呆呆的看向田玉,“官府也要戏子?”
“不是戏子”,田玉笑笑,“是戏剧演员。还有,如果你考上了,那么吃的就是官家饭了”。
桂娘一呆,死死攥着田玉的袖子,“你没骗我?!”
“是的”,田玉笑笑,“此外,也可以选择去读书,你年纪还不大,才十五,白日去做工,晚上去读书。只要肯学,将来去织坊做管事或者考进府衙,医科、匠科,乃至于还可以留在学院任教。”
“男女之间,无非是体力上的差异,并没有脑子上的差异。只要肯学,路子多的很”,田玉这几句话是对着满堂莺莺燕燕说的。
说的桂娘心砰砰的跳了起来。
“此外,不管是妾室还是郎君,都是人,都是我皂衣军麾下子民”,朱敬似笑非笑的盯着孙岩庆。
这种伤不是府里的郎主就是主母打的,总也逃不过这几位。
“既然都是我等治下百姓,合该一视同仁才对。现在,诸位还有自首的机会。否则我等审讯起来……”
孙岩庆当即一抖。可他又不愿承认是自己打的。
“凶手一旦被抓到,会按照故意伤人罪处理,不仅需要坐牢还需要赔偿桂娘银钱。按照桂娘的伤势,主谋少说也得坐牢一年,赔偿费用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个五六十两银子”。
孙岩庆咬牙切齿,目光直勾勾的看向自己的夫人孙刘氏。孙刘氏只觉悲从中来,结缡十一年,竟然到头来要她顶罪。
“大人,是孙岩庆!”
桂娘厉声指认道,“是孙岩庆指使人打我的!”
“放屁!”
孙岩庆跳起来,“你个贱人!脏心烂肺的狗东西!爷供你吃穿,就养出你这么个……”
“诸位大人,我没骗你们,是孙岩庆打我的”,桂娘再次指认。
田玉都要为桂娘的勇气赞叹。
她不顾跳脚的孙岩庆,夸赞道:“桂娘,你很有勇气,将来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的”。
桂娘满面通红。
“来人,带走”,朱敬一声令下,孙岩庆即刻被两个安全科的人双手反剪,押在地上。
“大人、大人”,孙刘氏虽然又气又恨,可到底是她的夫君,更别提两人还有个孩子呢。
“大人,桂娘不过是个妾室!我孙家还有稚儿,若没有岩庆来支应门楣……大人!你这是要逼我们母子去死啊!”
孙刘氏双目赤红,又急又恨,眼看着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其余的妾室通房们只觉风云变幻,如此之快,怎么就这样了呢?
孙家要倒了不成?
柳姨娘胆子大,连声追问道:“大人,若是妾室主动离去,可否拿到一份补偿金?”
这年头,凡是能纳的起妾的,全是家里有钱的豪商巨贾、世家大族。沈游很愿意从这帮人身上刮下一层赔偿金给这些妾室们。
一则可以让她们有钱财傍身,不至于在第一次工作时过于困苦,二则可以让这帮试图纳妾的人知道纳妾的后果和代价。
至于是否会有女子将来以妾室和离的名义多次诈骗。那沈游也只能说,安全科会尽力破案,毕竟沈游需要维护所有人的利益,这份利益里自然也包括男性。
可要是真的抓不到,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接受过近期宣传科的培训,朱敬自然知道是有的。所以他似笑非笑的看了几眼柳姨娘,淡淡道,“有”。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一众莺莺燕燕们顿时看向朱敬。
朱敬道:“以孙岩庆为例,在他与其妻子分割完财务后,他的那一半里会腾出五分之一作为给妾室的补偿金”。
朱敬又补了一句,“这一条,只要有妾室愿意和离,安全科会强制各家郎主执行”。
孙岩庆是做生意的,一年收入约摸两千两,均分完毕还有一千两。孙岩庆有妾室十一个,也就是说,一人平均只分到了二十两左右?!
柳姨娘一算账就失望了,因为她发现这钱实在是太少了,还不够她得宠的时候,孙岩庆给她买块布料值钱呢!
可现在孙岩庆要倒了啊!
到时候就是啥钱都没有了,这笔账柳姨娘还是会算的。
“大人,我想自请和离出府,一次性拿一笔赔偿金,不知道我该走什么流程?”
朱敬点点头,妾室中有桂娘这样被逼的,就有柳姨娘这样贪图享乐、精于算计的。
沈游这场不纳妾的运动,除却希望前者这种能够脱离苦海之外,也在逼迫大量的女性劳动力创造劳动价值。
在这个天灾、战乱频频的世道里,大量的人口折损。沈游原本就需要修生养息以增加人口。可要平定天下就不可能行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让百姓修生养息。
本来就很缺人口了,妻子尚且还需要打理家事、管账理财,也算创造劳动价值。
可妾室通房们天天啥也不干,就知道在后院勾心斗角,还动辄损害人口,简直是浪费了社会资源。
这场不纳妾运动,除了解放妇女外,也在解放劳动力。
朱敬说道,“你若愿意,现在就可以跟我们去府衙。和离书一拿到,你就可以收拾细软,自行离去了”。
孙岩庆是他们在南平逮住的第一起此类案例。夹杂着故意伤人、妾室和离,是个相当典型的案例。回头报纸上一宣传,势必会掀起一场妾室和离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