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两侧,透过稀稀拉拉的行道树,甚至还能够看得到翠绿的禾苗,散落着几个在劳作的农人。阡陌连片,俱是农田。
李可之顿时一愣,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见过此等安乐的景象了。
他头一回嫌弃自己眼睛不够大,努力睁大小眼睛,脖子伸的老长,四处张望了一通。
“这地方可是从黔安到定安啊!按理,都是战乱地区,竟然已经有农人在耕作了?还有商户来贩货!”
简直不可思议!
第186章
“目前荆州这一带与川蜀毗邻的地区中,战区唯有昌义县”,季怀玉淡淡道,“其余凡是收拢至皂衣军旗下的地区,都已经开始了复耕和建设”。
李可之奇道:“你们就不怕昌义失陷,黔安、定安都沦落于敌军之手,届时这些粮食、人力都白白便宜了敌人?”
季怀玉嗤笑一声,“你们若有本事,自然可以来抢!”
李可之一哽,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皂衣军算不上百战百胜,但其悍勇无畏的名头响彻大江南北。其作战胜率之高,堪称当世第一。
只不过如今没人统计过这个罢了。
李可之缓了缓,继续道:“将军就这样带着我前去临川府,对我毫不遮掩,也不怕我记下路途,届时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舆图这东西,走到哪里都是稀缺的。许多行路的客商手上根本没有舆图,只有口口相传的行路歌。甚至就连开辟一条成熟的商路都是需要保密的。
季怀玉还没说话,副队方永康简直无语了,“你这人怎么如此之多的废话?要是被你记几条官道我们就战败了,那我们辛苦了十几年岂不是白干?!”
说着,方永康还阴阳怪气道,“要是有这样的好事,记得告诉我,我这就潜入川蜀,看看你们的官道是怎么修的?!”
“好了”,季怀玉低声制止方永康。他知道方永康是激进的主战派,巴不得能够扫平川蜀。再加上皂衣军战场胜率极高,惯的他脾气极刚硬,根本不愿意向敌人和谈。
现在李可之一来,表明双方尚有和谈的余地,整得他极其不痛快。
“我那是……”
“方永康!”,季怀玉厉声呵斥道,“来之前刘将军是怎么说的?你若对此次任务有所不满,现在即刻返程。我会调拨别人填补你的位子”。
方永康呼吸一滞,低声道,“是属下失言了”。
他即刻转向李可之,道歉道,“对不住,李大人”。
李可之当然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别说今日方永康只是顶撞了他两句,就是今日方永康骂了他,鉴于他的命还攥在这帮人手里,他也只好低头。
李可之笑呵呵道,“方将军客气了”。
季怀玉面色缓和了许多,可心里却越发警戒。此人如此能屈能伸,又能忍,绝非易与之辈。也不知道这次李可之前来所为何事。这场和谈能不能谈出个结果来。
一行人又急急奔驰了大半个时辰,李可之不说话了。倒不是因为他被方永康顶撞了几句,而是因为他……扛不住了。
在马背上奔跑几个时辰,对于他这个书生而言,实在是太累人了。李可之整个人都要从马上滑下来了。
“季队,前方就是定黔三驿了”,方永康瞥了眼即将要瘫倒的李可之,“我们恐怕得在这儿歇歇”。
季怀玉一声令下,“进驿站,歇息一炷香!”
李可之喘了两口粗气,被两人从马上扶下来,正好一左一右架着他,其余七人围着他们仨进了驿站。
李可之四处观望,这驿站颇大,门口有一块石碑,上刻“定黔三驿”四个大字,还写着“距定安六十八里,距黔安三十四里”的字样。底下还刻皂衣军的官印。
怪不得要叫“定黔”驿站,那这“三”字,应该是指是从定安到黔安的第三个驿站。
等他走过石碑,才发现石碑背后刻着许多名字。李可之一面大喘气,一面想着刚才的官道上每隔十里就有一小块石碑,不仅用于指路,还篆刻着修建这段路的工匠们的名字。倒是与这个颇为类似。
物勒工名不稀奇,稀奇的是,在这样的乱世里,竟然还能维持着这种制度。
李可之禁不住叹息一声。没有向他展示任何的兵强马壮,可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强大,才是真的恐怖。
这意味着皂衣军早早的恢复了民生,甚至利用道路勾连起了各地的城镇村落。在这种白骨露於野的乱世里,他们的触角早就触及到了民间。李可之猛地深呼吸了两下,他竟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方永康简直无语。这人连气都喘不匀了,还要用眼角余光四处张望,真是尽职尽责啊!
众人一进驿站大门,喧哗声扑面而来。
这地方跟客栈似的,一楼坐满了吃菜的客商和出来办公的皂衣军。
此刻,一见有皂衣军的人进来,满堂喧哗声静都没静,照旧有客商们胡吃海塞、打屁吹牛,就跟习惯了皂衣军似的。
在这个兵过如梳、官过如剃的世道,官民和谐相处简直稀奇,稀奇得李可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驿员李二谦即刻走过来,“敢问诸位印信公文何在?”
季怀玉从胸口掏出了一份火漆封印的公文递给李二谦。
李二谦左手接过,细细验看过火漆、官印、公文等级后,这才从胸口掏出印信,盖了一个“定黔三驿”的章。
他笑道,“劳烦诸位先在大堂稍事休息,我即刻去更换马匹,补充干粮”。
甲等级的公文是急件,意味着他们会昼夜不停的赶路,晚上根本不会在驿站休息。驿站要做的就是更换马匹、补充干粮。
季怀玉点点头,李二谦转身离去。
李可之这才发现李二谦的左腿和右手不太利索。
“皂衣军的驿员倒是多种多样”,有足疾的也要,他笑着感叹道。
季怀玉看了他一眼,解释道,“驿员许多都是退役的老兵,被安置在此处,也算有个生计”。
这些驿员们的收入由朝政支付,还可以收取额外的客商住宿费用。
由于这地方是皂衣军开设的官方驿站,周围甚至有退伍的士卒守卫,于是这些驿站汇集了大量的客商行人。对于客商们而言,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安全获得保障,花点钱算什么!
以至于这些驿站收入颇丰厚,安置了许多退伍的士卒。
“倒是个善政”,李可之真心诚意的感慨了一句。能够想到如何安置解散的将士们,无怪乎皂衣军士卒们悍勇异常。
李可之又想起川蜀兵们,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哪儿连军饷都要被李立之等贪官污吏花光了,别说安排活计了,连买命钱都要付不起了。
这一路行来,处处皆可见善政,甚至还能见到复苏的农田、客商,一派和乐的景象。在这样的乱世里,李可之只嫌弃自己的眼睛不够大,竟不能多看两眼。
“先在这儿吃个饭吧”,季怀玉低声道,“饭毕即刻启程”。
众人掺着李可之,分了两张桌子坐下。
菜还没上来,李可之先吨吨吨的喝了三杯水。正好,一张四方桌,和他坐同一条长凳的是季怀玉,右侧就是方永康。
李可之苦笑,这两人跟看犯人似的看着他,寸步不离。搞的他想起身跟别人搭个话都不行。
既然不能搭话,那就只能多看看。
李可之一看,这地方可真够热闹的。大堂极大,约莫有二十几张方桌,各地客商行人坐的满满当当,简直把这里当客栈用。
不过也是,如果三十里左右设置一个驿站的话,大概就是一天左右的路程,正好在驿站歇息。怪不得此地有这么多人。
“诸位,菜来了”,另一个驿员汪达前来上菜。
李可之一看,顿时眉毛一挑。这菜竟然有白米饭、大块的油汪汪的肉,再配上两碗野菜和一人一个的咸鸭蛋,几乎是尽力做到了荤素搭配,重油重盐以保持体力。
按理,官方驿站是为了办差方便才设立的。这里的吃食马匹干粮等都是不需要花钱的。
如果按照皂衣军下辖五个省,一省七座县,一县至少一个驿站的话,这少说也有六十个驿站。
光是现在,李可之就能见到两支皂衣军小队也在此地歇息。最少六十个驿站,三支小队,一队十人,李可之算了算,日消耗粮食相当于供养一支接近两千人马的军队。
而且还要配备肉蛋,这庞大的粮食消耗量,简直让他头晕目眩。
李可之长舒了一口气。许是出来办公的,伙食比较好吧,总不可能季怀玉他们平日里也吃这些。否则这伙食都快赶得上川蜀兵中的高阶将军了。
“动筷吧”,季怀玉说道,众人这才开始扒饭。半柱香后,陆陆续续都吃完了。
李可之顿时一僵,众人一吃完,灼热的视线都投在了李可之身上,细嚼慢咽的李可之怪不好意思的。
季怀玉淡淡道:“我等行伍之人,吃饭比较快,李大人尽管慢慢来”。
“诸位,马匹和干粮暂时还需要一会儿,劳烦诸位再等等”,驿员汪达走上来,笑呵呵问道,“这饭菜口味如何?”
这驿站是虽是官办,承担了各类公务,但也需要吸引各地客商以增加收入。这饭菜收入便是一大头,汪达自然要调查清楚。
如果有大量的客人反应某道菜口味过于奇怪,驿员们为了赚钱,自然会更改食谱。
“还成”。
“这个跟军中差不多,吃习惯了就好”。
……
反正现在也没事,众人纷纷谈论了一通关于饭菜的味道。
李可之彻底麻爪了。
他含着一口饭,含含糊糊的问道,“敢问季队,你们军中的饭食……也是这般?”
“不太吃米饭”。
李可之刚刚松了一口气。
“多吃馒头或者锅盔。这东西方便!”
李可之一口米饭卡在嗓子眼里,差点把自己呛死。
季怀玉还以为对方被米饭呛到,一面给他倒了杯茶水,一面说道,“打仗的时候为了补充体力,军中的饭菜会更重油重盐一些”。
“哦,平日里还有操练,肉也会更多一些”。
李可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饭给呛的,还是被话给堵的,反正他满脸通红,一杯茶水下了肚,已经不太想说话了。
汪达调研完了客户意见,即刻赶去接待另一队进来的客商了。
这地方的客商在源源不断的涌进来。
“此地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客商?”
李可之反正也吃不下了,干脆撂了筷子专心致志的搭话。
“官道一旦修通,将城镇与四面八方的村落勾连,各地的特产就可以通过官路来运送”,季怀玉一面解释,一面看向这些热热闹闹的客商。
他情搜科毕业的本能发作,忍不住根据口音衣着来猜测这些客商到底是从哪里来,身上的货物有哪些,价值多少银钱。
“此外,黔安和定安都是新打下的府县,百废待兴之下,有大量的赋税优惠,自然会吸引大量的客商入驻,以复兴当地经济”。
李可之长于玩弄人心诡计,自知自己不擅长实务,这话只听了半懂不懂。
可说话的季怀玉只是一介武夫,怎么会懂如此只之多的东西。
“季队博学多识,老朽甘拜下风”。
季怀玉皱眉,“这些东西多数都在上课的时候学过,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不稀奇”。
李可之一愣,打探道,“是方才季队提过的那个……学院吗?”
季怀玉点点头,“各地皆会建立学院,尽力普及教育”。
“哦哦”,李可之讷讷道,“那这个学院应当就是官学了吧”。
“差不多”,季怀玉应了一声,笑道,“若是将来李大人有子嗣,自然也可以让子女考考看”。
前提是你先投靠我们皂衣军。
李可之心动了一下,他无子嗣,却不代表他将来不会过继一个。
“那不知官吏要几品以上才有子弟入学的资格?”
季怀玉一愣,方永康皱眉道,“我们的学院又不是你们的国子监,根本没有荫生这一说。各地的学院是要考进去的,由得你是一品大员的儿女都要考。考不中就免谈!”
“这、这”,李可之愣了愣,强笑道,“……倒也公平”。
好毒辣的计策!这样一来,一旦出了几个不肖子弟,世家大族们或者世代官僚的青云路基本都被斩断了。
不过……
“诸位就不怕有高官利用强权,让自己的儿子去上学?”
季怀玉解释道,“考场的卷子都是糊名的,每个学院招人不过几百个,招生考试过后,每个考中的学子,其卷子都会贴在学院外展览”。
“况且州县处基本都会有民意箱,以铁皮铸就,专门用于投诉举报各类官吏。若有此类的事件被人举报后,一旦查实,从官吏本人到学院上下,所有犯事的都得革职,严重的还得掉脑袋”。
沈游对于教育公平问题,那是狠抓不放,堪称格外严苛。
甚至一旦被查实,子孙三代人都不得参与府衙招考,几乎彻底断绝了三代人的仕途。没有谁会想着冒险去踩这条高压警戒线。
在这个科技并不发达、百姓畏惧官府的时代里,沈游一方面提高百姓发声的机会,一方面以严苛峻法来尽力维持教育公平。
“真乃善政也!”,李可之情不自禁的感慨道,“无怪乎皂衣军能人才济济啊!”
第187章
“善不善政的倒也不重要”,方永康咧开嘴笑笑,“重要的是李大人怕是要保存一□□力”。
李可之尴尬一笑,方才没觉得,现在一坐下来,在加上吃饱喝足,人怠懒下来,这两条腿直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