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识的牙齿咯咯作响起来,他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痛苦里。一方面是手下人的性命,一方面是背信弃义的名声,孰轻孰重?
眼看着赵识似乎动摇了,李可之即刻乘胜追击。
“将军若是坦然赴死,只会将那些无辜之人陷入窘境。若只身离去,倒是保得一命,可陛下震怒之下,因此被波及的无辜之人只会更多”。
李可之劝道,“最好的法子是将军自己攻打川蜀。因为只有这样,战局才是可控的”。
“否则若是将军死了或是走了,由皂衣军攻打川蜀,他们成功之日,便是陛下丧命之时啊!”
李可之急急膝行两步,连声道,“将军若是自己动手,还能保住陛下一命啊!”
这话几乎直踩赵识心底的忧患之处。他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动摇起来,反复拉扯,犹犹不决。
“我……”,赵识开了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可之即刻猛的一磕头,额头上的皮肉瞬间血糊糊的一片。
“将军,我方才说的是将军个人的情义,如今要说的是天下的道义!”
“不瞒将军,我此行不过半个月,见到的却是在锦州半年都见不到的景色”。
赵识眉心皱起,问道,“何意?”
“将军当年投军,一为报恩偿义,二为建功立业,三为肃清海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李可之沉声道,“如今依我所见,皂衣军已经做到了第三条!”
“你”,赵识喃喃道,“你是说……”
“是”,李可之点点头,“这一路上,我所见的。虽说算不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但百姓们也算衣食有着、无有灾殃”。
“皂衣军建立学府以教百姓,勾连道路以便通行,严训士卒以保太平,发展农商以富黔首”,李可之言及此处,竟隐有泪光,“这天下,动荡的太久了,它需要一个霸主来终结这乱世!”
“将军,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若将军执意要辅佐佘崇明。百年之后,青史之上,将军要如何自处?”
李可之面色涨红,情绪激荡之下几乎是在嘶吼。
“忠义与大义相违,情义与道义相背!将军是要全自己的忠义之名,还是要全天下黎庶的太平日子?!”
李可之喘着粗气,额头已是血肉模糊。他跪在地上,将自己多年来坚持的风骨扔了个干净。
“砰砰——”
他一下一下的磕头,伴随着赵识沉重的呼吸声,李可之的双目都要涌出泪来,他不知道赵识会不会答应,也不知道自己选的路是对是错。
可他尽力了。
半晌,李可之在头昏眼花、凄凉悲怆中恍恍惚惚的听见,仿佛从高处飘来了一个“好”字。
李可之和着眼泪笑起来,他狠狠的把头磕在地上,身体跪伏下来,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他沙哑的嗓音在营帐里响起,为佘崇明的帝国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可之在此,替天下百姓——谢过将军高义!”
第190章
“刘三,咱们可算是到了”
说话的男子头戴草编的斗笠,面容黝黑,皮肤粗糙。他轻微弯腰,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两头的箩筐里全是新鲜的菜蔬和积攒了多日的鸡蛋。
这是一群前来锦州赶集卖货的农人。有壮年男子,还有健壮的农妇,甚至还有带着马上要出嫁的女儿买头花的柔弱妇人。看上去像是同村之人结伴而行。
“这城可真大啊!”,化名为“刘三”的刘三俊此刻也是个憨厚的农人,他望着眼前巍峨绵延的城墙,不由自主的感叹道。
“刘三哥,咱得快着些了”,方才说话的那个男子催促道,“这菜都要发蔫了!”
“来了来了”,刘三俊一副乡下土包子第一次进城的样子,带着四个跟他一起赶集的同乡老老实实、束手束脚的前去城门口,只等着入城搜检。
这里是北城门,也是赵识主要镇守驻扎的城门。
城门官的搜检颇为快速。
当然够快,一人交上两个铜板之后,两个城门守卫随便翻翻行李就能放行。
这倒不是赵识治军不力,而是规矩如此。
在别的城门守卫都收入城税的情况下,就你不收,百姓们只会纷纷涌来赵识镇守的北城门,搞得其余城门没了收入,赵识直接就得罪了一众同僚。
再加上朝廷发的军饷和粮食总是缺斤短两,时常需要军队自筹,所以赵识也就默认了收取入城税,好歹也得给底下人一点搂外快的机会。
刘三俊收回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跟着引路的那个哨探陈大往前走。
“将军,咱们是同村的,来这儿卖菜。这都是新鲜菜,您要点不?”
哨探陈大一马当先,一面手上递过去二十个铜板,一面点头哈腰的掀开了箩筐上盖着的麻布。
那里头,全是绿油油的野菜,野菜上垫了几个圆滚滚的鸡蛋。
守城的士卒是赵识的心腹,他早已被嘱咐过,只要钱多加了,近期搜检就松着些。
于是他翻都没翻那些箩筐,摆摆手就让这群农人进了城。他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菜蔬之下是寒芒烁烁的钢刀以及各类医药纱布等用品。
一入城,赵识派遣的哨探陈大带着身后的农人们宛如泥牛入海,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偌大的锦州城。
不过五天时间,三千皂衣军就分批次,以小股结伴的方式进入了锦州城。
他们这批人当中,年龄从三十到十六不等,由于有部分军中大夫随行,于是便有男有女,极具迷惑性。再加上,这是赵识的地盘,于是五天之内,竟然无人发现皂衣军有三千人入城了。
敌人在眼皮子底下搞事,竟无人发现。这种对自己地盘那稀巴烂的掌控力,搞得刘三俊都只能感慨一句,佘崇明不亡谁亡?!
是夜,灯火昏黄,已是三更时分,夜沉沉,人好眠。
赵识着盔甲、佩长刀,看上去竟是一夜未睡。他坐在军中大帐内的椅子上,眼看着身侧的滴漏一滴滴落下,竟觉得自己仿佛在遭遇滴水刑,直叫他眉心发凉。
只是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赵将军,时辰到了”,沉厚的声音在大帐中响起,刘三俊半低着头,他着盔甲,换上了川蜀兵的服饰,还抹了些灰在衣服发髻上,已经装扮成了一副风尘仆仆的传讯哨探的样子。
“走吧”,赵识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出大帐的那一刻,他厉声喊道,“快随我去见陛下!”
他翻身上马,跟在他身后的传讯哨探刘三俊即刻跟上。两人两马,如同离弦的箭直奔皇宫而去。
锦州宫,元平殿内
“陛下,陛下”,太监福禄又急又怕,赵识深夜求见,只说有急报,可陛下夜宿娘娘处,闹腾到两更才睡下,这会子被吵醒,只怕能把他的头砍下来。
可军情紧急,福禄又不敢不报,只好低声试图将佘崇明喊起来。
“陛下,福公公正唤陛下呢!”,刘婉婉早就被福禄喊醒,她见福禄怕的腿都在抖,心下不忍,又觉得自己尚且得宠,便帮了他一把,喊醒了佘崇明。
福禄跪地,感激无比,轻声说了句,“奴婢谢过刘娘娘”。
“怎么回事?!”
佘崇明从酣睡中被吵醒,心下暴躁至极,“说!!”
“启禀陛下”,福禄赶紧磕了个头,“赵将军在宫门外求见,说是有军情急报”。
“军情急报?!”
佘崇明睡懵的脑袋猛的清醒过来,他甚至顾不上赵识深夜打扰,厉声呵斥道,“还不快为朕更衣!”
福禄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一众太监宫女们一拥而上,整个场面一时间乱糟糟的。
佘崇明并非出身皇室,对于宫廷礼仪也不甚了解,这也是他为何看中李立之的原因,因为李立之作为礼部尚书,用各式各样繁琐的礼仪约束朝臣,抬高皇帝,让佘崇明“始知皇帝之贵也”。
只不过李立之的手伸不到后宫,这些宫女太监们也没有嬷嬷姑姑教规矩,平日里还好,一到紧要关头就未免忙乱。
就像这座宫殿一样,看上去金碧辉煌,实则穷人乍富,毫无根基。
“叮——”
佘崇明日常佩戴的乌纱翼善冠,其上的二龙戏珠竟在慌张之下被一个宫女轻轻磕碰了一下。
珠子应声而落。
宫女的脸上一片空白,紧接着,她猛的瘫倒在地,“梆梆梆”的磕起头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周遭宫女太监慌张之下跪了一地。
佘崇明暴怒,脸上青筋暴起,他抬脚直踹宫女的心窝子,竟然活生生将这宫女踹晕过去。
“拖下去打”,佘崇明的声调又冷又沉,“朕不喊停就不许停”。
福禄一个哆嗦,这是要活活打死啊!
“是”,福禄低声应道。
“吩咐下去,将工部督造冠冕的匠人、官吏统统押入大牢”
一个宫女,为他戴乌纱翼善冠的时候,势必会小心翼翼,便是真的一不小心碰到了,也不至于让珠子掉下来。那就只能是做这翼善冠的匠人不用心,或许中间还有官员贪污。
佘崇明暴怒道,“给朕审!谁敢把手伸到朕的头上来!”
“是,陛下”,福禄整个人瑟瑟发抖,还得强做镇定,不能让陛下看出来。
他打起精神,尖利的嗓音在夜空里传的老远,“起驾——”
佘崇明抬腿刚刚踏出元平殿,忽然顿足。
他淡淡的问道,“赵将军是一人前来的?”
“启禀陛下”,福禄恭敬道,“还有一名传讯的士卒”。
佘崇明又问道,“可有解甲去剑?”
福禄把腰弯的更低了,“守卫皆已搜过身,两人身上皆无兵刃”。
佘崇明心里的烦闷稍去,那颗从翼善冠上掉下的珠子,宛如一种不详的预兆,致使佘崇明心中郁燥。
他长舒了一口气,抬脚道,“走吧,赵将军该等急了”。
赵识不着急,也不紧张。大概是事到临头,再无反悔的余地,他反倒只想尽快了结此事。
“将军请”,今日守卫北侧宫门的将领正好轮值到新婚燕尔的唐志学。
唐志学肃然道:“将军,陛下正在文华殿内等候”。
赵识点点头,他和刘三俊已然被除了铠甲和兵刃,周身看上去再无他物。
两人一路穿过重重宫禁,在夜色掩盖下,刘三俊半低下头,将脚下的路与赵识绘制的部分宫中地形图纸相对照。
论理,一千皂衣军会从北侧宫门进入,然后冲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执勤的都是赵识的人,约摸有两千兵马。
双方汇拢之下,一部分人顺着中轴线直奔文华殿,一部分人绕道去被提拔来分权的萧志毅所镇守的西侧宫门,与从外部攻打西宫门的一千赵识部下里应外合,拿下西宫门,击杀萧志毅等人。
与此同时,赵识手上能够动用的还有接近五千兵马,再加上两千皂衣军,先攻打城内的武备库、粮库等要地。
宫内与宫外同时行动,以时辰和鸣镝为号。
等到两人不约而同的复盘了一遍此行的计划,文华殿已经到了。
“赵将军”,福禄低声道,“冒犯了”。
说着,便有两个小太监上来,给赵识和刘三俊再次搜身。
直到确认二人的确身无兵刃之后,福禄赔笑道,“将军快请,陛下已经等了许久了”。
赵识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夤夜入宫,是臣之过。只是军情紧急,劳烦福禄公公了”。
说完,他带着刘三俊,两人跨进了文华殿的大门。
“赵爱卿深夜前来,有何急事?”
佘崇明高坐龙椅,竟还有六名身强力健、着银铠、执□□的守卫站在殿内两侧。
赵识半低下头,他固然知道夤夜叩开宫门,佘崇明防备他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到底还是颇为寒心。
可他转念一想,今日来此,不就是自己先背叛了佘崇明吗?
赵识也没了什么不平之气,即刻跪倒在地,“启禀陛下,臣有军情急报,故而深夜前来,万望陛下恕罪”。
佘崇明急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陛下”,赵识朗声道,“皂衣军入了锦州城!”
第191章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佘崇明只觉头晕目眩,他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陛下,此人乃臣安插在皂衣军中的哨探”,赵识侧开身,将身后的刘三俊露出来,“半个时辰之前,此人深夜闯入我镇守的北城门,言及皂衣军早在五日之前就入了锦州城”。
“这不可能!”
佘崇明惊呼一声,“锦州城由你镇守,怎会让皂衣军进入?!”
“陛下”,赵识猛的跪倒在地,狠狠磕了个响头,“是臣失职”。
佘崇明摆摆手,指着刘三俊道,“你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草民刘三,见过陛下”,刘三俊双膝跪地,先行叩礼。
他这辈子都没跪过别人,便是连恩主沈游都没跪过。如今倒好,竟要跪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手下败将的敌人。
不过没关系,权当提前为佘崇明清明扫墓了。
刘三俊心里恶念丛生,面上却还要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草民原是将军安插去皂衣军的,结果五日之前,突然发现皂衣军有大批调动的痕迹。草民心生疑虑,查证之下,发现这批皂衣军的行进方向竟然是——锦州城”。
“草民一急,顾不上传讯,昼夜赶路,前来禀告陛下。请陛下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