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悬殊?”
赵识玩味一笑,复又正色道,“我听闻皂衣军来时三千人,此战仅仅损伤一百五十二人,敢问是如何做到的?”
刘三俊倒也没说什么“侥幸”、“全靠尔等不备”这种糊弄人的话。
因为赵识是他的盟友,甚至之后可能会成为同僚,所以他诚恳的说了一句,“精练士卒,保证肉食、军饷,将领带头往前冲,无外乎就这些”。
赵识叹了口气,这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光是保证足额的军饷就已经很难做到了。
这年头,将领们吃空饷那都是常有的事。就算他能够保证自己不去喝兵血,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下属不这么做。一旦他严令下属们放足军饷,即刻自寻死路。
“不知这些士卒……如何处置?”
皂衣军如果接管了这里,那么原先他麾下的那些士卒要如何处理呢?
“按理,由于涉及到民事,这些原本应该是要跟官吏们商议过后才能告知将军的”,刘三俊肃然道,“不过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收复城池都是按照流程走的”。
他知道这是能否和平过渡的关键问题。一旦赵识对他的回答不满意,此刻反水,三千皂衣军只怕要丧命于此。
所以刘三俊正色道,“首先,是士卒的安置问题。按照自愿原则,挑选身强体健,或者有特殊才能的人,通过基础体能测试后收编入皂衣军”。
“你若按照自愿,只怕要营啸”,赵识淡淡道,“当兵苦累,若不是活不下去了,谁要来当兵。可恰逢乱世,便是饷银只发三分之一,都有人不肯离开军营”。
因为离了军营,根本活不下去。
“总有人想走的”,刘三俊笑道,“好端端一个天府之国,被折腾成这样,除却佘崇明的奢侈无度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穷兵黩武”。
“负担沉重徭役的民夫、被强征来的士卒……这些人若能有机会返回故里,许多人都是愿意的”。
“那不愿意走的人呢?怎么处理?”
刘三俊笑着,平静道,“充入俘虏营”。
赵识倒也没有生气,他知道共计六万大军铁定是有人要走的,因为皂衣军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六万人都被编入他们旗下。
只是假如可以,他依然希望这些人能有个好结果。毕竟都是可怜人。
“将军勿忧”,刘三俊笑道,“届时为了恢复民生,会提供大量的岗位,有些岗位的报酬丰厚,远甚于当兵”。
“我已经传了消息回去,按照行军速度,再过一日就会有先头部队入驻,进行赈灾,然后工匠、医科、官吏等等陆陆续续都会到来”。
赵识没有回话,他沉默着,只是回了一句,“百姓皆苦,望你们仁慈些”。
刘三俊一挑眉,心里对赵识的评价拔高了一些。一个知道生民苦楚的人,总是更叫人欣赏些的。
“放心吧,我与你同为流民出身,自然知道百姓日子过得难”。
刘三俊原本平静的语气起了些许波澜,他傲气道,“我十四从军,南征北战数十年,打下过数个州县。我打过的每个势力,不管是山贼还是官兵,其辖区内,从来只见生民流离失所,无有安居乐业之处”。
他重重道,“唯有皂衣军,打下了地盘便扎扎实实的复苏民生。如此之多的势力里,皂衣军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没有之一”。
赵识嗤笑,“自吹自擂”。
刘三俊不以为意,“李可之应当告诉过你他这一路上的见闻了。此外,我是不是自吹自擂,将军过两日就知道了”。
两日之后。
“你不是说皂衣军是你见过的最好的势力吗?”,赵识调侃道,“怎么也讲究这种下属倾巢而出,在城外迎接上峰的排场?”
“不是排场”,刘三俊平静道,“先遣队伍会带来粮食、医药,需要我们这边搬运、并且清点,故而我才会点了五百人马过来”。
此刻,锦州北城门,刘三俊、赵识带着身后五百皂衣军、赵识、李可之、赵乾以及几个下属降将在城门外等候。
很快,远处奔来了无数马匹,扬起大量的烟尘。
赵识还是第一次见到皂衣军的军容。两侧是骑兵,中间是步卒,是一个标准的行军阵列。只是他们旌旗猎猎,队伍整齐划一,看上去格外肃杀。
赵识眼看着黑底金线的旗帜越来越近,直到领头之人终于到了他面前。
赵识一挑眉,这小娘子生的可真够漂亮的。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下来,只觉她顾盼风流、熠熠生辉。
不过能够以这些皂衣军领头人的身份出现,应当是个不凡的角色。这样的人,是不能仅仅以美貌去夸赞的。
就是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
“先生”,刘三俊拱手唤道。
赵识一愣,此人竟是沈平章!果然,此等气度,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沈游翻身下马,笑着调侃道,“刘将军又立奇功啊!”
“先生,莫要取笑我”,刘三俊惯来冷厉的脸上柔和了许多,看的一旁的赵识啧啧称奇。
“刘将军”,沈游正色道,“这是此次先遣部队所携带的人员、物资,请清点过目”。
她递上了一封文书。
刘三俊接过了文书,正色道,“请稍等”。
说着,他转身离去,得先去清点物资有无缺漏。
赵识看的啧啧称奇。这两人明明是上下级的关系,此刻却好像上下颠倒了。
但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也不需要下跪,撑死了作揖,赵识想了想,竟然觉得还不错。
刘三俊一走,独留赵识一个人神思不属、不尴不尬的站着。
沈游倒不在意赵识走神,她笑道,“这位便是赵将军吗?”
“是”,赵识低声道。
沈游顿时笑起来,“将军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啊!”
赵识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沈平章很有名,但他也不习惯跟小娘子寒暄聊天。
太尴尬了!
沈游多瞥了赵识两眼。分明看出来了,还要佯装自己没看见。
毕竟以后成了同僚,赵识总要习惯的。况且皂衣军内有许多女子,难不成赵识此后成了个锯嘴葫芦,修一辈子闭口禅吗?!
两人正你问我答、一字一句的寒暄,刘三俊极快就回来了。
“先生,清点完毕,请入城吧”。
“好”,沈游牵着马,边走边说,“此次入蜀,一则是为了尽快恢复民生,二来也是希望能够拿下川蜀其余州县”。
本来荆州方向是周恪负责的,前来川蜀的应该是他才对。
只是佘崇明一倒,意味着南方最后一个较大的势力被消灭了。他们需要尽快消化川蜀,以及开始大规模多线作战,以最快的速度扫平南方其余州县。
多线作战之下,主管之人甚至极有可能自己都要上战场。周恪实在不想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沈游受伤了。
沈游最终被他说服,两人交换了负责范围。她负责川蜀,周恪负责扫平剩余南方州县。
第193章
接管川蜀其实极快,赵识在手,锦州以外的城池,由于佘崇明还未来得及更换将领,以至于镇守的将领几乎都是赵识的部下。
果然,十天以内,皂衣军通过劝降、诈开城门或者强攻等各种方式,接手了川蜀其余的四州三十一县。
与此同时,后续大量的资源源源不断的涌入川蜀。短短半个月,川蜀各地赈灾、复耕工作有效推进,大量的招工让百姓手里终于有了几个闲钱。
即使依然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但必要的米油、衣物等生活用品还是需要购置的。
仅以锦州为例,各家布庄、杂货铺子都开起来了。偶尔路上还能见到有农人来卖鸡鸭蛋、手编的篾框等。
赵识走在大街上,他刚从城外军营出来,要去锦州府衙。
这一路上,算不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但破烂坑洼的道路获得了修补,街边还有皂衣军执勤巡逻的小队。他甚至还见了正在举办开业仪式的锦州医馆,里面全是外罩麻衣的医科人员。
赵识一面慢吞吞的走,一面心情复杂。那场宫变对于百姓们而言,似乎毫无影响。
相反的,他们用一种极快的速度适应了皂衣军的统治。积极的接收赈济,踊跃的参与皂衣军的招工,去皂衣军开设的医馆看病……
赵识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佘崇明,百姓的日子也过得很好,那他又为何要对佘崇明忠心耿耿呢?真的只是为了一饭之恩吗?
赵识边走边想,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府衙门口了。
“赵将军来了啊”,沈游招呼道,“请入座”。
赵识是接到通知,过来开会的。他一进二堂才发现,这地方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沈游、刘三俊还有新上任的锦州府尹韩宏放以及新任锦州府驻军统领耿天工。底下还坐着许多的官吏和皂衣军的将领。
赵识面色古怪的坐下,他们这些降将才刚刚投降就能够参与皂衣军的内部会议,这到底是信任他们还是做做样子,稍后还有不让他们参加的内部小会议?
赵识忍不住胡思乱想之际,沈游已经开口了。
“今日邀请大家来,一是为了做好交接,二也是为了询问赵将军以及各位新加入皂衣军的将领们的意见”。
沈游笑着解释道,“我来此半个月,做好了先期过渡工作,剩下的就要由韩宏放和耿天工搭档”。
这倒是题中应有之义,因为沈游是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川蜀后续的治理需要由府尹和驻军将领一起完成。
韩宏放自觉的站了起来,“我接下来念到的是川蜀各个州县的任职名单”。
“长风县县令,陈平;惠平县县令,刘琚……”
人事任职名单并不长,毕竟这上头只有县令的归属。
“其余的职位会由吏科人员公示,一会儿就贴在廊下,散会之后请诸位自行前去观看”。
“然后是第二件事”,沈游肃然道,“关于赵识等将领的去处”。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看向赵识、唐志学等人。敏锐些的人,基本已经感受到了这场会议的戏肉在哪里。
唐志学眼看着赵识不说话,倒也不意外。毕竟这种时候赵识作为川蜀降将的最高将领,是绝不好开口发言的。
既然赵识不说话,那就只能由他来了,“沈先生是什么意思?”
沈游就跟没看见唐志学横眉怒目、手握佩刀的样子。
她淡淡道,“诸位许多都是川蜀当地人,异地为官的规矩也都是懂的。所以我希望诸位能够跟着我离开川蜀,不在此地驻守”。
这也太直白了,只差说怕他们拥兵自重了。
“不可能!”,唐志学斩钉截铁道,“我们反了佘崇明,就是因为佘崇明疑心病太重,处处疑心我等。原本以为皂衣军不至于这么做”
他阴阳怪气道,“万万没料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你什么意思?!”
耿天工暴喝一声,右手已经握上了腰间佩刀。除了沈游、刘三俊、赵识三人,全场佩刀的将领几乎都站起来了。
皂衣军的官吏许多都有从军的经验,甚至就是由将领转型,以至于他们习惯了佩刀。
此刻双方对峙之下,人数对比颇为悬殊。十三个降将对上二十四个皂衣军官吏加将领,过大的人数差距让赵识脸色难看。
双方俱横眉怒目、持刀对峙,气氛颇显紧张。
“都坐下”,沈游淡淡道。
“先生”,耿天工喊了一声,对上沈游坚持的目光,不情不愿的收回了放在刀柄上的手,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们呢?难道想站着说话吗?”,沈游偏头看向一动不动,还站着的唐志学等人。
唐志学冷笑道,“沈先生既然要我们坐下,我们又怎敢不听命令!”
说完,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沈游倒也不恼,她只是暗想,这阴阳怪气劲儿,赵识与唐志学同袍多年,竟然没被他气死!
“今日所有人都在,那便一齐把话说开了”,沈游坐在椅子上平静道,“诸位似乎对自己的去向不太满意,既然如此,不知诸位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看不满意的不止是去向吧”,耿天工不屑的开口道。
他早就看这帮人不顺眼了!吃空饷、喝兵血,打了胜仗就敢四处烧杀抢掠,这哪里是军,分明是匪?!
沈游也没拦着耿天工,反正今天这场会议的戏肉就是这个。
她说道,“今日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倒也算是个好地点,好时候。既然如此,便开诚布公吧,!诸位心里有不满的,尽管说出来!”
这话一出,全场寂寂无声,几乎所有的皂衣军人员,其眼神都放去了对面的降将身上。那些眼神里,玩味的、看热闹的、皱眉的……应有尽有。
唐志学其实脾气不冲,事实上他是一个极其谨慎稳重的人,否则也不会被赵识委派,在宫变的那一夜,作为在北宫门接应的人。
可今日不同,他是要借着这场会议发难的,自然是“冲动”些好。
于是他气冲冲的说道,“不满,这不满怕是三天三夜都倒不尽!”
“那么具体的呢?”
沈游平静问道,“请具体的说出来,能解决的解决,能协商的协商。实在解决不了也协商不了的……”
沈游没有再说下去,任谁都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要是解决、协商都不行,那就一拍两散。
沈游怀揣着一种极其诚恳的态度,试图开诚布公地解决这件事,但很明显,赵识等降将根本不相信。
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方式,只会让这些降将们以为沈游在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