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自然也缓了脸色,客气了两句,“我知道诸位初来乍到,颇有些不习惯。但规矩一但定下,成了人人都要遵从的律法,那便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人皆遵其法,无一能例外”。
“便是我这个首倡之人,若有朝一日,违逆律法,都要遭受相应的处罚”。
她环视四周,平静道,“佛家说,终生皆平等。只可惜……”
“总有人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平等”。
沈游安安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姿容清丽,身量笔挺。她的面容是平静的,语气是温和的,就连眼神都无波无澜,可她的话语却尖锐而刻薄,直直的刺破了人心。
众人一时间,竟在沈游平静到摄人的眼神中,看出了莫大的决心,直教人惊惧异常。
脱离了沈游清丽的外表,那是一个温润的灵魂在试图引领这个时代。
赵识只觉得嘴巴里跟嚼了黄连似的,直发苦。
沈游此人,十五立志平天下,栉风沐雨十二年,方才走到了今日。其间的重重磨难和生死危机,又岂是今日几个人的言辞逼迫能比的?
果然,连消带打之下,众人心气都快没了。甚至这一通试探和胁迫,除了得知沈游态度坚定之外,简直堪称别无所获。
何苦来哉?!
赵识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决定效忠,那便要表明态度,也好挽回今日这昏招。
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起来,拱手作揖,躬身道,“先生,今日是我等之过,万望先生谅解。此后我等必与诸位勠力同心,共克时艰!”
唐志学、曾英等人紧随其后,口口声声皆道,“是极是极!”
沈游自然也站起来笑道,“愿与诸位同力协契,解民于倒悬”。
第195章
沈游此次川蜀之行,原本就是为了解决降将一事而来。一旦顺理解决,她即刻轻装简行,带人直奔临川府。
三日之后,沈游快马加鞭刚到临川府城门口。
“刘将军、赵将军”,沈游唤道,“劳烦二位随我先去府衙交了此行公文,然后再去往军营报道”。
当然,这话主要是对赵识以及他身后的李可之、曾英、唐志学等人说的。
此次川蜀一行,她成功将大量的降将从川蜀弄了出来,防止他们在当地扎根勾连,以至于尾大不掉。
“嗯”,赵识应了一声。
他现在已经平复了心情,没那么怀疑人生了。
这一路赶来,平坦开阔的官道用大量的水泥铸就,有效的缩短了车马行进的时间。官道如同输送血液的血管,将各地物资、人马源源不断的输送往不同的州县。
赵识的军事本能告诉他,这种通畅的地利条件对于军事后勤运输是极大的加成。怪不得皂衣军的物资、士卒运送极其之快。
与此同时,皂衣军素来就有剿匪的惯例。一则用作小型练兵,二则也为了保境安民。
没有了那些山贼匪寇拦路,道路上又有了诸多驿站。安全性获得了保障后,伴随着这些官道的延伸,商业迅速繁华起来。
跑商的商人们沿着这些道路,不断的开拓市场。南来北往之下,这些一年前才纳入皂衣军麾下的州县迅速复生。
赵识不止一次的在路上见到赶路的各色商人。有农人进城贩卖菜蔬鸡子的,有大型客商从苏杭来的商户前来贩卖绸缎,还有行商从南边来贩卖新鲜水果,荔枝椰子,上面用厚厚的冰镇着。
荔枝这玩意儿运输不易,便颇为昂贵,等闲人吃不起。赵识曾有幸尝过半盘,一口咬下,汁水四溢。其丰润甘美的滋味,堪称一句齿颊留香。
若不是正在赶路,军纪约束之下,他势必要买上一盘的。
是的,买。
因为赵识向沈游打听荔枝是否为贡品。沈游却笑着说,他们没有进贡这种说法。这荔枝应当是商户自己运去贩卖的。
赵识心下叹气。缴纳贡品,官府只会支付少量的财货,甚至根本不付钱。没了贡品,也算是替百姓减负。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上缴给皇帝的贡品一旦打出了名头,总会有达官显贵想去试试的。商户们打出了货物的名头,或许可以覆盖掉缴纳贡品产生的损失。
但这种情况是极少的。
更多的,是像采珠人那样,被皇帝圈禁,辛辛苦苦采来的珍珠不仅不能温饱,年年还得固定上缴一定的珍珠。要么,逃跑失败或者交不上珠子活活被打死,要么就为得一珍珠,葬身鱼腹间。
去了贡品制度,也没了太监们为了剥骨吸髓而开设的“皇店”,无论如何,总是利大于弊的。
等到赵识赶到临川府城时,才发现城内已然是一片熙熙攘攘,人流如织之态,竟看不出半分被战乱、天灾损毁的断壁残垣。
他们这一行人,因为不是紧急行动,故而不允许在城内纵马疾驰,只好下马之后,牵着马匹乖乖的往府衙走。
赵识正惊异于府城内道路之宽阔,人流如潮水。周围的一众降将们也面露惊叹,探头探脑,四处张望。而李可之却越看越心惊。
距离上一次来,也不过大半个月,这地方似乎更为繁华了。大街小巷,到处都穿行着各色人群,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小孩打闹声、妇人们的谈笑之声,细细听去,甚至还能听到绣楼里隐隐的机杼声和县学里的读书声。
各式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那是极鲜活的场景。
更有意思的是,周围百姓似乎视皂衣军如无物,完全不像普通老百姓那般,见了士卒便慌里慌张地想逃跑或是磕头。他们就这样任由皂衣军穿过在大街小巷。
唐志学颇有点不适应,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被人用那种畏惧的眼光看着。
他甚至还能听到有胆子大的小孩在旁呼喊,“皂衣军!快看!是皂衣军!”
唐志学在小屁孩们艳羡的目光中,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的跟在了赵识的背后往前走。
一路走来,赵识忍不住左右张望。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为拥挤的地方。
那地方其实是用茅草、木头简易搭建的棚户。棚户搭的宽阔,几乎把府衙前的整个中心广场都给占住了。
赵识随意一数,这棚户竟有几百间之多,看上去竟像是一片小型聚居地,挤挤挨挨的全是人。
这些人都在各个棚户之间穿行,时不时大声说话。外头甚至还有往来穿行的皂衣军安全科人员四处巡逻以及维持秩序。
他拧巴起眉毛,这景象,简直古里古怪。
要说是卖货的吧,可为何会在府衙前的中心广场前卖货?难不成是官府为了方便抽商税?
可要说不是卖货的吧,这地方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各色群体齐聚。棚户内的案几上还放着各式各样的货物。
有人一身麻衣,典型的农人打扮,有人穿着行商的短打,有的却绸缎满身,里头甚至还有皂衣军人员穿行其间。
赵识目力极好,他轻易就能看见那波皂衣军身上穿的衣服,上面的标志是户科的。
官府的人也来买东西?
赵识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沈游正要登上府衙的台阶,乍然听闻赵识的问话,她笑道,“临川府展会”。
“赵将军可还记得我们路上提过的贡品问题”,沈游干脆驻足道。
今日天暖气清,惠风和畅,她今日心情也颇好。
半日以前,她在路上收到了周恪的信件。周恪已经出发前去扫平各地的残余势力,大概还需要两到三个月左右才能归来。
即使没能来得及告别,但好歹大业有望,沈游自然高兴。所以她也不吝于多费些口水,与赵识解释两句。
“去除贡品制度总体上来说是利大于弊的,它极大的、有效的去除了百姓的负担”。
“但与此同时,皇帝用的贡品由于具有一定的名人效应,会让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很多东西由于成为了贡品,其价格便水涨船高了。如今没了贡品,许多好东西便如同明珠蒙尘”。
“所以我们便开办了这展会”,沈游笑起来,“临川的展会半年一次,专门展销临川等州县的特色产品、改良产品,以及许多有意思的新鲜玩意儿,以供各地的行商们挑选。分为各大板块,布匹绸缎、皮货毛料、山货药材、器具用品……无所不包,无所不展”。
“若有谈成的,即刻可由官府作见证,双方成就契约,一式三份,各自保存”。
“于百姓而言,倒是个善政”,赵识愣了愣,不禁赞叹,又问道,“这展会可是各地都有的?”
沈游笑着点头,“琼州的展会已经办了快十几届了”。
神应港内,年年都有大量的优质商品在展会上展出,引得南来北往的各地客商云集琼州,甚至还出现了自海外来的客商。甚至有时候官府会在展会上下达订单,借助官府的船队去做海贸生意。
沈游笑道,“展会上展出的不仅仅是商品,还有各类改良的器械,匠科有时候也会吸收部分改良器械的优质工匠。”
“上一年有个小娘子自己研发改进了织机,临川的绣楼秀坊即刻付了钱购买了其技术”,刚好巡视完展会区域,正打算回府衙的商业司司长潘素凑趣道,“那位小娘子眨眼之间从一个贫家女成了千金女”。
李可之这些日子面对大量的女性同僚,终于习惯了。他也没多打听,反正以后总要认识的。他只是奇道,“这改良东西,也得付钱?”
“自然要付,否则谁还肯出力改良乃至于研发器具用品?”
薛明远一出府衙便听见此言,这可是匠科的业务范围,他自然敏感,即刻反驳道,“有了财物的支持或是精神的鼓励,才能激励匠人们奋发”。
沈游也知道这玩意儿有许多空子可钻,可有了知识产权保护,好歹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鼓励工匠们创新,那便已经极好了。毕竟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这位是薛明远,匠科之长。这位是潘素,属于吏科商业司司长”,沈游对着赵识等人介绍道。
众人也习惯这么多女性同僚了,于是纷纷行礼。
薛明远也向沈游等人拱手一礼,沈游回礼后,侧开身子,让他过去。
薛明远是来充当流动教师的,临川学院刚刚成立,他得先去顶一段时间的匠科课程。直到确保这里的匠科教学制度建立起来了,他才能返回琼州。
行礼刚毕,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潘素也是,对着众人行了个礼便急匆匆自行进了府衙。
此等行径,直看得赵识等人目瞪口呆。
虽说早就知道皂衣军并却太明确的尊卑之分,只有职级之别,甚至绝大部分以同僚相称。可这种把上峰扔在府衙外,自行其是的行径,基本可以统称为“不想干了”。
或者说,“不想活了”。
李可之恍恍惚惚,只觉三观又裂了一次。
第196章
“诸位,请吧”,沈游没搭理恍恍惚惚的李可之,只是笑着将众人带入了府衙。
这府衙做了简易扩建,因为除了临川府本身的一众府尹及僚属外,沈游等中枢官吏也在此地工作。
大堂内置着诸多案几,好些人头也不抬的办公,还有人进进出出,颇为忙碌。
绕过大堂,两侧回廊延伸出去便是一排排厢房。房门上都贴着相应的标签以表明科司,门口还贴着值班人员表。
“方才在大堂办公的皂衣军科司是一些与民政联系较为紧密的科司,例如户科户籍司、吏科商业司等等”。
沈游边走边解释道,“这两侧的厢房便是这些司局的档案室,或者某些司局的办公地点”。
李可之眼珠子一抖,小眼睛即刻瞄到最内侧的一间房,房门上贴着白底黑字的“情搜科”三字。
字体平平无奇,写的一般,字号也不大,奈何这三个字本身就威慑力惊人。以至于周围皂衣军来来去去,人人都下意识避开这间屋子。
“走吧”,沈游笑道,“我得先领着诸位去吏科官吏管理司正式登记”。
“登记?”
面对赵识的疑惑,沈游解释道,“不论是官吏还是将领,都需要进行官职履历登记。就像普通百姓有户籍本,官职人员除了户籍本,还有自己的履历本”。
尤其是降将,他们此前从事什么,年限如何,上峰是谁,这些东西会经过吏科、情搜科之手,然后一式三份,分别存在吏科、情搜科、官员自己手上。
“伴随着你们将来职位的变动,履历本上也会依次添改官职名称。除此之外,加入皂衣军,你们还需要正式的任职公文”。
赵识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疼。沈游声音再好听都没用,这也太麻烦了!
可这样的麻烦却又让赵识觉得……可能还不错,至少自己是真的加入了皂衣军。
“为何之前在锦州没弄这个?”
唐志学即刻问道。他禁不住怀疑,莫不是在那场会议之前就没把我们当自己人?非要等会议结束了才肯给这些东西。
沈游笑着摇头,“公文的签发是有权限的。户籍本只需要县级的公章即可,所以你们手上已经有了户籍本”。
“但中枢吏科等都在临川,我没有吏科、情搜科的公章。所以只有来了临川,拿了加盖公章的履历表、任职文书,再经由我签字,你们才算是正式入了皂衣军”。
“哦”,唐志学干巴巴的应了一声,颇为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半刻钟后,赵识等人在各大科司之间来回辗转。他们领着新鲜出炉的任职文书、履历本,又去领了四季官服,最终由刘三俊领着去往军营了。
沈游站在回廊上,目送这些人离开。
半晌,她轻声问道,“审查的可还好?”
“还行吧,虽然有抵触,但至少还愿意配合”,身侧的姚爽笑呵呵道。
降将的履历本前面还附有一份前置履历,会详细的记述降将在投靠皂衣军前的出身经历。这份东西,是需要降将本人和情搜科面对面交谈审查的。
其实唐志学的怀疑没有错。便是沈游手上有公章,在经过那场会议和情搜科审查之前,她也不会真的将这批人纳入皂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