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铎,年三十二岁,原为荆州参将,声名不显。后刘子宜受命,为抵御佘崇明,征招士卒重组荆州府军。刘子宜用秦承章的钱袋子,组建了一支队伍为自己的亲信”。
姚爽饶有兴致的背诵着李铎的资料,低沉的男音在二堂内回响。
“当年佘崇明意气风发,兵马打到了荆州城下。彼时的李铎籍籍无名,但奈何荆州府军的总兵弃城而逃。李铎临危受命,率领了一支百余人的精兵夜袭佘崇明大营。
“佘崇明的兵虽多,却不精,甚至许多都是强征来的。于是骤然生乱之下发生了营啸。荆州因此得以保存,李铎也被刘子宜提拔,此后声名鹊起”
姚爽说到这里,多看了赵识两眼。
赵识混不在意,接话道,“就在那次营啸中,我救了……佘崇明性命,故而被他委以重任”。
只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好端端一桩君臣相得,走到了今日,成了君臣相疑。
赵识低声叹了口气。同为恩主,佘崇明与刘子宜并不相似。可他与李铎,却宛如宿命般的对手。在同一夜遭逢大变,又都骤然被恩主提拔。
此后征战数年,有来有往,有胜有负。
如今,他已然背弃旧主,择木而栖。李铎却选择追随刘子宜去往金陵。
也不知道来日战场再见,李铎会不会嘲讽他一句“忘恩负义,小人哉!”
第200章
赵识正胡思乱想,姚爽继续说道,“李铎,一妻一妾,育有三子两女,仅存一八岁幼子,余者皆夭折”。
“根据情报,李铎入金陵后,其麾下共计万余兵马,被并入永清卫”。
“永清卫?”
马平泰当即一愣,皱眉道,“李铎可是刘子宜的亲信,为何会被并入永清卫?!”
姚爽还未回答,曾英即刻嚷嚷起来,“这个永清卫是啥子?”
皂衣军诸多将领俱是一愣。
他们自觉算不上学识很好,但好歹恶补过各类文化课知识。为了了解敌情,大齐军制是必学的课程之一。
这一门课,最开始的上课老师以及教材撰写者就是周恪。
万万没料到,佘崇明都称帝了,其官制也是照抄的大齐,可他手下的武将竟然连大齐军制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
真是奇了怪了。
马平泰在心里嘀嘀咕咕,但他好歹也知道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没看见现场气氛古怪成那样了。唐志学等人面色涨红,便连赵识都如坐针毡。
从前在军中,大家都是大老粗,手下的文书也多由幕僚撰写。像曾英那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以勇武晋升的武将,才是常态。
像赵识、唐志学等人,粗通文墨便已能被人称一声儒将了
可来了皂衣军,周围的同僚不说能写会算,但好歹也都认识字。军中的文书都有固定的格式,只要认识字,撰写文书不成问题。
这下子,衬得一众川蜀降将脸皮火辣辣,只觉屁股底下带钉子,浑身难受。
现场氛围相当诡异。
周恪即刻笑道,“此事是我疏忽了。此前战事紧急,诸位还没来得及补充大齐的官制。待会议结束后,劳烦诸位去领取一份大齐官制手册。倒也不需要背诵,有个大致了解即可”。
曾英的五官顿时挤在一起,脸皱的跟老咸菜似的。他五大三粗,一辈子最不耐烦的事情就是读书。万万没想到,不过问了个问题,竟给自己招来一桩祸事。
说着,周恪解释道,“皇帝的禁卫军,也就是亲军上直,有金吾卫、龙骧卫、羽林卫……等共计十二卫。其中,永清卫不属于天子亲军,而是镇守金陵的其中一卫罢了”。
“那这就是说……李铎不受重用?”
赵识有大胡子挡着,反正也没人看得见他脸红,干脆接话道。
“不错”,姚爽颇为赞许的看了赵识一眼,继续往下说,“据情报显示,当日,李铎部入金陵后,秦承章原想将他们充入武功卫,被刘子宜竭力拦截,最后双方达成妥协,李铎等部众成了永清卫”。
“嚯——”
现场诸多皂衣军将领,面色浅一些的,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心思沉一些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惊叹不已。
“这可真够狠的”,马平泰喃喃自语道,“那看来刘子宜与秦承章的裂隙已经到了快要无法弥补的地步了”。
对着赵识等迷茫的眼神,姚爽解释道,“武功卫是军匠,虽为天子亲军之一,但属于工部管辖”。
这下大家都懂了。
军户原就是贱籍,若是在叠加上匠人身份,那更是卑贱中的卑贱。
“不对”,刘三俊皱眉道,“军户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卫所的人都快跑空了,李铎的手下全是募兵制招来或者干脆强征来的。别管是什么路子来的,都是良籍”。
“一旦他们被并入了卫所,那就说明他们彻底归属中央朝廷管辖,也就是成了军户。当兵的可是贱籍,从良民到军户,怎会有人愿意?”
面对刘三俊的质疑,姚爽笑着点点头,“金陵传来线报,李铎部只是担了一个永清卫的名头,根本没有并入军户”。
“或者换句话说,秦承章的朝廷早已无力造黄册了。不仅仅是军户,他们连普通良籍有多少人口都无力清点了”。
“不仅如此,据我所知,除了金吾卫、龙骧卫、羽林卫这上三卫之外,许多卫所的饷银都要自筹一半!”
“这倒不是秦承章吝啬”,他是做情报工作的,就讲究一个实事求是,还要替秦承章辩解一二。
“南方多地都是赋税重镇,这些地盘被我们夺去后,秦承章收不上赋税,根本无力支撑二十万兵马。再加上他还要供应囤积在淮河—大散关一带的十万人马”。
“走投无路的秦承章靠着卖官鬻爵,筹到了钱粮,勉强将三十万兵马安置下来。可要想让这些兵马不暴动,他就得不停的给这些人喂钱喂粮”。
“卖官鬻爵的下一步保不准就是滥发宝钞,流毒百姓,或者强迫世家大族们出钱出粮……反正法子有的是,只要够狠心,不怕自绝生路,总能够筹到钱的”。
姚爽咧开嘴,以一种惊叹的语气笑道,“城内囤兵二十万,再加上各种民夫、普通百姓、达官显贵的仆婢隐户们,金陵城内人口超过百万之众!”
他饶有兴致的点评道,“崩溃往往从内部开始。囤积了大量人口在金陵,却又无力清点管控户籍人数。制度崩坏、乱象频频,败局已定啊!”
无法管控人口就是一切暴动的开始。
“除此之外”,姚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嘻嘻的说,“秦承章号称囤积了十几年的粮食,可这些粮食都在府库之中,可没在百姓手中”。
言下之意,一旦将金陵彻底围困起来,最先暴动的必定是百姓。
手里没粮,物价飞涨,无法逃出城,再加上这二十万兵丁可不是训练有素的皂衣军,他们不仅会滋扰百姓,有些还有自己的主子,势必各怀鬼胎。
“当然,秦承章要是心怀天下,愿意接济百姓,那自然更好了。百万之众一天要消耗的粮食是个天文数字,全看秦承章府库里的粮食够他扛到什么时候”。
“若是秦承章不愿意接济百姓”,他笑呵呵,“暴动一旦开始,就是无法停止的连锁反应”。
“人越多,心越不齐。百万之众,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无法生存下去的百姓、各怀鬼胎的世家大族、跃跃欲试的投机者、试图保卫皇帝的忠贞之士……即将上演一出好戏”
“这金陵城啊!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漏洞百出!”
他往椅子背上轻轻一靠,仿佛说累了似的,“以上就是情搜科这些日子以来打探到的情报”。
“所以我的意见就是——围困为上”,他笑道,“别说十年八年了,秦承章只要能熬过半年,我就赞他一句,还有些皇帝样子!”
姚爽年纪不大,只比沈游小几岁罢了。生着一张娃娃脸,也不留胡须,倍显年轻。看上去就是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子。
可这会儿除了沈游与周恪,全场寂寂无声,没人觉得他是个心思浅的傻小子。
皂衣军的诸多将领还好,情搜科的赫赫威名,他们早就在平日里见多了,也就习惯了。说到底,情搜科越强大,他们打起仗来就越容易。
再说了,强大的也不止是情搜科。
医科培育的大夫铺遍每个州县,匠科的工匠们出现在每个城镇的基建项目中,户科商业司着力复兴各地经济,农科培育的种子、与匠科一同开发的各色农具出现在了民间各大打铁铺子里,安全科维持着各个城镇的民生治安……
他们只是不如情搜科来的显眼,但其细水长流的功绩,丝毫不亚于情搜科。
而在座的各位,不论是将领还是民政官吏,都是从基层提拔上来的。能够在此有一席之地的,不是有一技之长的,就是心明眼亮的,反正全是能人,没两把刷子根本坐不了这个位子。
所以他们习惯性的听着情搜科的情报,在心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可一众川蜀降将就惨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情搜科的恐怖之处。
都说情搜科专司情报刺探之事,下至升斗小民,上至重臣天子,无人不查,无事不晓。
原本以为此事不过是皂衣军对外吹嘘罢了,万万没料到,竟然是真的。
别看姚爽此刻评价金陵城漏洞百出,可那是他们数年前就在金陵城里埋线,才能有今日硕果。
就像亲军各卫需要自筹一半饷银一事,看上去平平无奇,随意找个永清卫的兵就能打听出来。可这样的事情是不会有明文下达的,况且人家为何要告诉你如此敏感的饷银问题。
那是需要套交情至少几个月,还得在各大卫所的不同人员里打听,又要不引人注意。而不同职级的将领,打听其饷银的难易程度各不相同。
将各式各样的情报汇总,抽丝剥茧,互相印证之后,方能得出一句“除三大亲军之外,其余各卫均需自筹一半饷银”。
这一句话背后是多少心力。
除此之外,姚爽汇报的囤兵人数可是足额的,就连他轻飘飘的提了一句“可能会滥发宝钞”,都是有事实依据支持的。
那是因为金陵负责监察官员出行的探子传讯,说宝钞提举司内有新的官员面孔出现,而负责监察物价的探子又说市面上桑皮纸的价格忽然高了起来。
这才推断出秦承章极有可能发布宝钞以掠夺银钱养兵。
姚爽说一句“李铎有一八岁幼子”,那就意味着他早早的把这个孩子乃至于李铎全府上下的主子、仆婢打听的清清楚楚。
甚至不只是李铎,各大亲卫统领、重臣官吏,其本人乃至于家眷,都在情搜科留有档案。
这些细微而琐碎的话语,藏匿在字里行间,看上去俱是平平无奇,却勾勒出情搜科这个庞大的情报系统的身影。
实在让人毛骨悚然、胆寒不已。
赵识的上下牙齿不由自主的磕碰了两下,曾英的屁股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唐志学的身体略略僵硬,就连素来以智谋著称的李可之,都有些微微恍惚……
反正众生百态,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不太想看见姚爽这张笑起来颇为阳光俊俏的脸。
第201章
“按照你的说法”,刘三俊淡淡道,“围困后城中必定会发生□□。但暴动是连锁反应,总得有个契机才行”。
他偏头看向姚爽,“还是说……你们情搜科已经找到这个契机了?”
姚爽一笑,“是”。
说完,他便不说话了。
在座众人了然。这应该是最高级别机密,他们没有权限得知。估计只有沈游和周恪才有这个权限。
眼看着皂衣军将领默契的没问,李可之一把拽住刚要问话的赵识。
沈游和周恪坐在上首,看的清清楚楚。不过对于两人的小动作倒也没说什么,脑子清醒的人总比蠢人强。
“那这个契机产生的暴动能够到什么样的地步?”
马平泰皱眉问道,“这直接决定了我们需要出兵多少?”
如果能够直接靠围困将金陵打下来,那么就只需要抽调各地少量驻军,再配上此刻流动的中央朝廷的军队即可。
可若是敌方意志坚定,到头来成了举全境之力的一仗,那么不仅要抽调大量的各地驻军,保不准还得发动各地百姓。
除此之外,医科要抽调大量大夫上前线。宣传司需要在各地报纸上联动宣传战事、发动并监察民间舆论力量。商业司要考虑是否扩大各军用作坊的产量,要向各大官府已经民间的作坊下达海量的战争物资订单。
礼科要疯狂扩招官吏,兵科要考虑是否需要大面积征兵。户科要将大部分的赋税分配去军事,甚至做好征税的准备。而金陵附近州县的官吏还得做好百姓的撤退工作,光是说动百姓已经路上的迁徙就足够折腾人了。
军械司就别提了,就连匠科其余司局都要考虑是否暂停修筑道路、水利等基建项目,前去前线支援。
甚至看上去跟战争毫无关系的农科做好预案,一旦战争时间过长,错过了秋收,如何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堵上这个巨大的粮食缺口。
说是打仗,看上去只与军队有关,实则各大科司就没有一个能闲下来的。
打仗不过是一战定胜负的事情,然而战争背后繁琐的后勤以及民政工作能把人逼疯。
不同等级的战争,需要动员的力量各不相同。
所以他们需要情搜科能够依靠情报给出一个大差不差的战争等级预估。
可偏偏——
“战争具有不可控性”,姚爽认真道,“我们若是能够预估战争会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那还收集情报做什么,预言不就行了!”
判断是基于大量真实的情报,而预言又不需要情报,两眼一闭、沟通天地就行了。
说白了,暴动一旦开始,鬼知道会到什么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