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料敌从宽”,姚爽笑呵呵环顾四周,“我可不想千辛万苦走到今天,最后失了谨慎,栽在秦承章这种蠢货身上!”
在座心明眼亮的,都意识到这人在警告他们。说不上警告,或许是提醒,反正是以他自己做笺子,要他们注意,别小觑秦承章,粗心大意、失了谨慎,到头来阴沟里翻船。
吴继纲撇撇嘴,心想用你说。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分量跟姚爽比起来,堪称一个天一个地。故而这些抱怨的话在心里一转,也就过去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让吴继纲有点烦躁。
一旦克下秦承章,相当于整个南方尽数平定下来。下一步必定是北伐。北伐要攻克的唯一目标就是秦承嗣。
然而将领越来越多,平定的地方越来越多,战事却在日渐减少中。他还指着打仗立功来晋升呢!
若是不能在这些一眼望得到头的战争里获得功劳,天下承平之后,他们的战功就会越来越少。
况且皂衣军内部的派系已经出现了,学院派出身的将领、草根出身的将领、川蜀系的降将、他们这些原本归属于秦承章的降将……
日后伴随着战争的进行,保不准会有更多的降将和各色将领出现。
这些隐晦的派系之争,虽不会延误公事,打起仗来也能精诚合作,只是人心总有偏向,总想为自己的部下争到更多的战略物资、更多的立功机会……
吴继纲难得叹了口气,颇为头秃的想着,这次打仗总得立个大功才是,否则他们这些前浪就得淹没在越来越多的后起之秀里了。
“既然如此,对于围困金陵一事,诸位可还有意见?”
众人寂寂无声,纷纷摇头。
沈游环视四周,总结道,“通告全境,点兵十万,按照料敌从宽的原则准备,发动全境军民,启动一级战争备案”。
沈游一声令下,众人点头称是。
很快,皂衣军占据的南方十省纷纷动员起来。
不过短短半个月,五万兵马已经陈兵于金陵附近,剩下的五万兵马正陆陆续续从各地驻军处赶来。
“前方便是龙江驿”,沈游下马对着周恪道,“很快就到金陵城了”。
周恪斜睨了她一眼,“再回故土,感觉如何?”
沈游大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没什么感觉”,周恪牵着马跟沈游一起往前走,“周府早就被秦承章搬空了。至于金陵城,战后只怕是焦土一片、断壁残垣、破墙烂瓦……哪里还有昔年繁华富庶的样子?”
“所以要尽快啊”,沈游叹了口气,“尽快打完仗,尽快恢复民生”。
周恪瞥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发动全境打这一仗根本不是为了秦承章,而是为了……秦承嗣。
或者说,这场战争本就是双线并行的战役。
一为攻打秦承章,二为横渡淮河,夺下战略要地,为北伐打下根基。
秦承章与秦承嗣以淮河—大散关为界,双方均囤积重兵对峙。
秦承章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并没有回撤这些囤积在战略要地的兵马。或许是他不想让皂衣军和秦承嗣捡便宜。或许是即使他已经决意死守金陵,但万一金陵城破,他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反正最后的结果是,秦承章在外的十万兵马,从秦岭的大散关到淮河一带,依然是抵御秦承嗣的一道防线。
当然,这也是因为沈游根本没去攻打这些战略要地。
一则是因为她要不断的积蓄实力,平定后方,二则是她要留着这些地方,等到秦承嗣率军攻打的时候,多线行动,彻底克下这一道防线并对对方造成有效伤害。
如今的局势说是三足鼎立,其实是两面夹击。南北双方夹着中间的金陵以及中部那条漫长的边界线。
但偏偏三方都心怀鬼胎。秦承嗣极有可能作壁上观,冷眼旁观皂衣军和秦承章的斗争。但他最想当的是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那个渔翁。
所以他势必会乘着两方打起来的时候,火中取栗。
巧了,沈游和周恪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一旦沈游尽全力打下了秦承章,秦承嗣对于淮河—大散关这条分界线只会更加看重。他不仅会攻打秦承章手上残余的战略要地,还会将自己手上的险地咽喉防守得越发严密,试图攻破就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打金陵的时候,直奔淮河,配合走海路运送,在南通登陆的陆军,奇袭秦承嗣构筑在淮河一侧的泗北、蚌北、淮阳三县。
与此同时,还得派兵攻打秦岭边界线上的各大关隘。
说白了,这是一场波及全境各个地区的多线作战,甚至可以说是三方势力的混战。
他们真正的对手其实是秦承章和秦承嗣,真正的作战目标是夺下金陵以及淮河—大散关这条南北分界线上的各大关隘咽喉、战略要地。
这是一场多线并行、规模庞大、直接间接参战人数以百万计的庞大战役。
一旦此战能够获胜,就彻底打开了北上的道路。
到了那时候,秦承嗣除了黄河天险之外,再无险可守。
届时,门腹大开之下,整个关中、齐鲁之地以及豫州等地,极有可能被皂衣军长驱直入,彻底攻破。
丢掉了这些精华膏腴之地,秦承嗣便是有黄河天险可守都会很麻烦。因为他收上来的赋税会大减,只会陷入没钱养兵的恶性循环中。
这个道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一旦失去了这些战略要地,无险可守,又没有秦承章挡着,皂衣军的门户一样大开。
皂衣军虽然并不畏惧,但有天险可守,总比没险可守强得多。
所以除了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秦承章,无论是沈游、周恪还是秦承嗣,都想吃下这些兵家必争之地,彻底赢得这一仗,为以后的战争打下坚实的根基。
此刻,沈游已经坐在了龙江驿的小院子里。
龙江驿毗邻下汊河,属于水陆兼办型大驿站,过了龙江驿,即刻就到金陵城。
“从前此地颇为繁华。客商、驿员、游学的士子、办公的官吏等等皆汇聚于此地”,沈游叹息一声。
她初来乍到之时,从大同府入金陵,住的就是龙江驿。也是在这小院子里,与周恪一同相互试探、分食月饼。
如今想来,已是物是人非了。
周恪倒没什么感叹。他两辈子见到的离别多了去了。
“当年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你我两个。走到如今,还是只有我们”,周恪笑着给她倒了杯茶水,“不要急,慢慢来”。
这场战役波及面太广,如若战败,皂衣军势必元气大伤。若是不慎,便是连他们两个都极有可能殒命于军中。
周恪一面想着,一面轻轻笑了笑。
生与死,你我总归是要在一块的,生同寝,死同棺。
第202章
沈游再度站到金陵城下的时候,这座城池已经大变样了。
金陵城原本就不是四四方方的建筑,而是依托地势山脉建造,秦淮河、后湖、钟山以及前朝旧址石头城环绕着这座城池,成了金陵天然的防御屏障。
这也是沈游为何选择围困却不选择强攻的道理。依托地势天险却试图强攻,砸进去多少人命都未必有效果。
更别提这些地势天险还获得了加固,例如秦淮河被挖得更宽,钟山上的草木越发茂盛。除此之外,城墙被修得更高更厚,城门前增设了马拒、壕沟。
这样一座城池,试图强攻只会无意义的消耗更多的生命。
最好的堡垒往往从内部击破。
此刻,金陵城内。
“真、真的………咳咳……围上了?”
原工部尚书,现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陈广志正躺在病床上问自己侍疾的幼子。
“是”,幼子陈康泰低声道。他年不过十七,满面忧虑,明明身量高大,可约莫是前路茫茫,以至于显得身形佝偻,看上去竟比床上的父亲还要憔悴无力。
当年金銮殿上,陈广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着说出“征赋加税”,他就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陛下让他担了骂名,一定会杀他以平天下民愤。
留他到今日,一则是因为他是工部尚书上,尚且还要留他主持金陵城池的修筑工作。二则也是因为战争多次失利,在杀他,除了让满朝文武离心之外,再无他用。
可如今的情形又不一样了。
皂衣军围困金陵,满城人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都要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这时候秦成章势必要杀了他,既是为了威慑满朝文武,也是找个替罪羊好收拢人心。
“爹,先喝药吧”,陈康泰劝道。
陈广志艰难的摆摆手。
从京都到金陵,他其余两子均在战乱中离散,身侧唯一陪着他的只有这个幼子了。
他悲痛不已,可总想着要为国尽忠,强提着一口气处理国事。
可自那日朝会后,他大恸不已,自此以后日渐憔悴,仿佛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空,缠绵病榻直至今日。
如今金陵又被围,他只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郎主、郎君,宫里来人了”,门外守门的小厮叩门轻声道。
“咚——”
陈康泰手里的那碗药直直的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洁白的碎瓷片顿时污了石砖。
“爹”,陈康泰声音颤抖。
“扶我、更衣”,陈广志强撑着身子试图起床。
“爹!”
陈康泰凄哀不已,“爹,你别去,咱们走吧,致仕,或者、或者干脆去投靠别的势力,爹!”
陈康泰语无伦次,衣服上还有温热的药汁,又要伸手去扶他老父,整个人凄惶无措。
“陈大人,不必更衣了”,宫中的内侍已经推开了房门。
“你一内侍,为何敢强闯大臣府邸?!”
“闭嘴!”
陈广志厉声呵斥了自家傻儿子。
陈康泰一噎,满脸怒容尚未收敛,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后一步,将自家老父扶起来。
“见过刘公公,小儿顽劣不知事,望刘公公恕罪”
陈康泰不认识这位内侍,可陈广志却是知道的,这位是宫中秉笔太监刘福。
能得刘福亲自传旨,只怕他今日是要去地下与亲朋故旧团圆了。
面对着陈康泰的冒犯,刘福倒也没说什么。
对一个要眼睁睁看着老父死在自己眼前的人,何必苛责呢!
“陈大人,请吧”
刘福直着腰背,双手奉上了一炳堆金积玉的宝剑。
陈广志看着那把剑,脑子一阵阵的晕眩。陛下这是要学夫差,逼他陈广志学伍子胥那般拔剑自刎。
即使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可真的面对死亡的时候,陈广志最后那点侥幸心理也没了。
他应该是要坦坦荡荡的赴死,全了这份忠义,可偏偏千古艰难唯一死!
陈广志的身躯颤抖起来,他原就在病中,此刻更是咳的像要把肺都呕出来。
“大人,请吧”,刘福又重复了一遍。
“臣——”,陈广志的身躯彻底佝偻起来,他艰难的跪倒在地,“多谢陛下赏赐!”
他伸出手,颤巍巍的去拿剑柄。
然而比陈广志更快的是另一只手。
陈康泰捏住了剑柄,朗声道,“草民陈康泰,代家父多谢陛下赐剑之恩!”
刘福一愣,一时不慎,手上的剑竟被陈康泰夺去。
“此剑乃天子佩剑,今日赐予家父,见此剑者如见天子,你为何不跪?!”
他握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却强撑着胆气厉声呵斥刘福,锋锐的宝剑直指刘福的咽喉。
刘福顿时恼怒不已。
他晓得文官武将们都看不起他!
要不是陈广志自知要死了,生怕他报复陈康泰,否则刚才斥责他“不知礼数、擅闯大臣府邸后院”的就是陈广志了。
陈广志鄙夷他,他也就认了。一则人之将死,二则对方好歹是部堂高官,尚书之身,看不起他这个阉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你一个小兔崽子,毛都还没长齐呢,爹都要死于我之手,你耍什么横!
刘福恼羞成怒,“还不快快把他拦住!把剑拿回来!”
周围的甲士们纷纷一拥而上。
“此剑乃天子御赐之物,见剑如见陛下,尔等若不敬,我自当斩之!谁敢上前?!”
陈康泰厉声嘶吼,竟然唬得周围一众甲士止步不前。
刘福恼怒不已,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说到底,令陈广志自刎是没有明旨的。赐一把宝剑,陈康泰若是非要说这是陛下对他父亲的嘉奖,叫他持此剑上斩佞臣,下斩小人,那自然也可以。
“好好好”,刘福阴鸷的看向陈广志,“陈尚书有个好儿子!”
“就是不知道这个好儿子能够护你到几时?!”
“走!”
刘福一甩袖子,气冲冲就要走人。待他回去禀报了陛下,必要叫陈家好看!
“公公请留步”,陈广志难得笑了起来,他右手轻轻的拍了拍陈康泰持剑的右手,示意对方把剑放下来。
“爹”,陈康泰眼眶发红,语气里俱是哀求之意。
陈广志摇摇头,笑道,“吾儿听话”。
陈康泰的眼泪珠子顿时滚了下来,他哀泣不已,那柄堆金积玉的宝剑“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大人这是想好了?”,刘福没有走,他转身回来,站在陈广志面前,阴侧侧的问道。
陈广志点点头。
“爹!!”
陈康泰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我求你了!你想想大哥二哥,想想我!爹!!”
陈广志老泪纵横,从京都南下金陵的道路格外艰难,缺衣少食、颠沛流离,还得提心吊胆,生怕被北方的敌军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