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税交的越少,农民要交的税就越多。于是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当中。
“所以你们要让暴动愈演愈烈,就为了揭开这个大家都捂着的烂摊子?逼着皇帝改革赋税。”
赵案僵着脸,点了点头,“不是没有人提到过这件事情,可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就把人压得死死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点悲凉,“再不变,大齐只怕……国将不国啊!”
第48章
沈游毫不留情,直接讥讽道:“大齐有了你们才叫国将不国吧。”
赵案下意识的为自己开脱,他试图辩解:“我等并不曾做什么”。
“是啊”,沈游点点头以示赞同,“你们不过是控制了一下报纸罢了,至于其余的,自然是什么都没做”。
心学的确没做什么。事实上,他们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单单靠着官府这种辣鸡行政和乌龟执行力,拖都能把灾情拖大了。
大齐官场本身就乌漆嘛黑的,谁都不想趟这趟浑水。毕竟灾民这种事情是安置不好就要闹出事情来。
况且过多的灾民涌入城内,直接对于正常的百姓生活产生了影响。官员的吏治考评里“救灾”这一条救得是自己治下的灾害,又不是别人那里的。
所以外来的灾民最遭人烦。时常会被官吏赶来赶去。其结果就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想接纳灾民,吃力不讨好,况且若是干不好反倒官位被撸了。
但偏偏不肯接纳灾民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官员们到了晚上偷偷摸摸的吩咐兵丁驱赶灾民。
“哦,对了,就连控制报纸都是官府出了大力气的,他们生怕灾民入城,救治不力这事儿被捅出来,况且一旦有了灾害,官府通常会减税。不收农税就得收商税,届时皇帝为了缓解灾情还真要加起商税来”。
沈游冷笑道,“看起来金陵城内的官儿收了商人们不少钱啊!”
怪不得刘府尹一心一意只求名不求利,感情是因为人家根本不缺雪花银啊。
把灾情拖大之后,心学也只需要跟在官府屁股后头控制住那些个小报纸,保不准刘府尹这个憨比还以为心学又乖又听话,跟着他一块儿捂盖子呢。
届时盖子捂住了,灾民被驱赶走了,反正只要不在金陵,在哪儿都行。
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直到现在,心学就干了控制小型报纸这一件事,这还是默契的积极响应官府号召呢!
“如今灾情可是拖不下去了?”
沈游没有再讥讽下去了,过度的情绪是没有用的。
她唯一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赵案要选在今天告诉她,明明如今一切风平浪静。
等等,院试!
今天是院试的日子!
“你们只需要在考生全部入场之后让一家小报纸报道一下此事,甚至不需要报道,满大街的撒撒小纸片就行了”。
沈游都要感叹这个日子选的真好啊!
“院试的时候金陵城内绝大部分人手都积聚在学宫,负责维持秩序、搜身学子防止作弊,乃至于城内的驻守兵丁都被抽去了学宫。整座城内,所有的治安力量都被抽走了。”
赵案眼神颇为惊异,“齐桓夸赞你巾帼不让须眉,果真是不错啊!”
“不必恭维我”,沈游冷笑道,“我像个傻子似的,被你们耍了这么久,哪儿配得上齐老狐狸的夸奖。”
她早就该想到的,擅自借助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就会有被别人力量吞噬的危机。即使她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会因为力量过于悬殊从而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当日她找到了齐桓设立了废除小脚的计划,齐桓看似只出动了人手,实则他的人手四散于各地,掩盖在了沈游的放足计划之下,齐桓迅速以沈游为挡箭牌设立了这个计划。
此后,沈游每走一步,他们都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人手借给她,虽然偶尔赵案跳出来质问沈游两句,可那也不过是为了打消沈游的疑心罢了。
他们看上去与沈游戮力同心,把放足运动搞得满城热议,所有人都以为心学跟沈游合谋在废除小脚,撑死了再加上一条打击理学,哪里知道齐桓的计划远非如此。
他借助沈游的放足运动打击了理学,又以沈游为挡箭牌暗地里串联,进行了这项助推灾情,改革税制的计划。
更绝的是,沈游在进行放足计划的时候,亲手为他们演示了“如何打一场成功的舆论战”。现在,他们甚至可以完美复制沈游的套路,裹挟民意强迫皇帝改革赋税。
这还不算什么,直到现在为止,傻子才会觉得是齐桓在作祟,“心明眼亮”的人早就查出来放足运动都是沈游搞得事情,齐桓不过是个辅助罢了,撑死了就是个合作者。
就算等到赋税改革结束了,这些“心明眼亮”的人又看出来了齐桓才是幕后黑手。那又怎么样?事情已经结束了。
整个计划梳理下来,齐桓既打击了理学,又推进了赋税计划,既学到了如何打舆论战,又把自己掩盖了下来。
真是厉害啊,一箭四雕!
沈游简直要气笑了。
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湖啊!因势利导这四个字学的可真好。
或许齐桓早早的有了计划,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谁料到沈游自己送上门。
不,不是这样的。
沈游摇了摇头,她忽然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看到的那一版《金陵日报》。
正版头条明明是讨论税制改革一事。既然是头版头条,说明那时候税制改革议论的极其火热。可紧接着,应该是齐桓的政敌迅速发动了那场所谓的闺秀与妓子的诗词之争,也就是沈游口中的诗词101。
他们借着一个娱乐项目将群众的目光移开了。因为八卦永远比政治更吸引人一些。
等到沈游看到诗词101评选结果的时候,赋税改革已经被挤去了第二版。慢慢的,赋税改革就从群众眼中消失了。
齐桓当初竭力发动的赋税改革还没开始呢就失败了。再加上朝堂上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让赋税改革胎死腹中,直接流产。
沈游脑子转个不停,她现在已经可以靠推断串联起了所有的事情。
齐桓尽心竭力制定的改革计划失败一事给了他极大的打击,他的身体迅速恶化,所以沈游见到的齐桓已经是一副病入膏肓的姿态。
真正致使他衰弱的是计划失败的打击以及昼夜不停、殚精竭虑的思索导致的心病!
可齐桓是一个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这种人秉性极其坚韧。对方必定日夜不停的思索失败的原因,要如何东山再起。
偏偏就在此时,沈游送上了门。
于是齐桓的第二次赋税改革计划启动了。
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没有明火执仗的宣扬要赋税改革。
他们披着沈游放足计划的壳子,暗地里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人手一旦散出去,谁知道是不是替沈游办事呢。
事不密则败,他们不是瞒着沈游搞事情,而是瞒着这个计划之外的所有人。沈游不过是踏脚石、挡箭牌、替死鬼罢了。
呵呵,还真是一物多用呢。
“心学从头到尾都只做了一件事,撒了撒小纸片罢了,别的,不过是沈平章要放足才说服了心学,然后搞出来的”,沈游直接质问赵案,“既然已经把我利用了个彻底,如今又为何要告诉我呢?”
这才是沈游奇怪的地方,以齐桓这种心思深沉的人,他为何不干脆利落的隐瞒到底。竟然要在今天告诉沈游。
计划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现在是中午,学宫内集合了大部分的治安力量,心学的三教九流们此刻估计正满大街神出鬼没的撒纸片呢。
愤怒过后,沈游已经冷静下来了。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她之所以输了这一局,不是沈游的智慧不够,而是她的时间不够多,信息不够多,人脉力量不够多。
她初来乍到不过一年多一点,哪里比得上心学数代人的积累。她孤身一人,能够借力打力已经是极限了。
但凡她早来个半年,能够看到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赋税改革,她都能够意识到齐桓的计划。
但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沈游,城外出现了灾民,以沈游的聪明必定能够意识到她被人算计了,怎么也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地步。
沈游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心情。
不论此事结果如何,她必须要开始积蓄自己的力量了,借力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啊。
可一旦培植自己的势力,万一她真的能够回去,对于她的势力而言绝非好事,负责人不在,别的势力绝不介意咬一口肥肉。
保不准,届时沈游看到了回家的希望却还要陷入了两难之地。
这才是沈游至今为止都不愿意建立自己势力的原因之一。
只要建立了势力,她就得对自己的下属负责。
沈游苦笑,当初制止了周四娘裹脚,她就一脚踩进了泥潭里,淤泥缠在脚上,她只会越陷越深。就好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剩下的就会接二连三的到来,容不得沈游缩回去。
原本沈游的计划是还清债务之后可以将剩余的钱财拿来开些商铺,也好为女子们提供一些就业岗位。
有了钱就有了底气,慢慢的来,总能够一点一点的拔掉缠足这一陋习。届时,七八年之后她功成身退,顺利回家。商铺赚取的钱财可以作为一定善款,专门用于帮助女子。也算不辜负这场奇遇。
可如今倒好,事件接踵而至。她竟然再也无法抽身了。
沈游笑了笑。
既然我无法抽身,那就看看最终鹿死谁手。
骤然得知自己被人利用,还为他人做嫁衣,沈游也发了狠,不论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做事,她一定要有自己的势力和人手,否则这样的事情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
第49章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直接问道,“齐桓要我做什么?”
赵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沈游皱眉,“是什么事情让你这般为难?”
赵案沉默了半晌,说道:“原定的计划是院试这一日将赋税改革的来龙去脉在小纸片上解释清楚,同时小股灾民涌入城内,江南一地农税压力极大,百姓原就愤怒。”
“人证物证叠加之下,百姓自会义愤难当,届时自会有人串联写下万民书,递送去京都。陛下不过是耳目被人遮蔽,一旦得知此事,必定会愿意进行税制改革,届时商税一收,大齐至少还能够续命一段时间。”
沈游都无语了。
赵案是不是搞学问搞傻了,这么天真。
根据她的理解,这位皇帝格外标新立异。
他不求长生,他求子。直接在皇宫里修筑了道观佛堂,供奉的是泰山娘娘和送子观音。
奇就奇在皇帝本人一样是被过继的,上一任皇帝无子嗣,从藩王之中过继了现任皇帝。
毫无根基的藩王骤然荣登大宝,能够坐稳皇位二十几年,这种人必定心性、手腕都极为高超。要说这样的皇帝不知道大齐的弊病,沈游根本不信。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皇帝本人装聋作哑。
沈游甚至曾经揣度过,这位陛下的想法估计就是江山是我的,爱怎么作就怎么作,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反正我也没儿子。
沈游颇为同情的看了赵案一眼,“你就能肯定陛下不知道税制要改革一事?”
赵案脸色煞白,这才是他们心底的隐忧。
如果陛下分明是知道的,可是不愿意改革,又该如何?
沈游一看赵案的脸色就明白了,赵案估计还以为他们是陈情,请求陛下改革。
可是以齐桓深沉的心思,他曾经为官数十载,怎么会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就是要逼着皇帝改,皇帝本人知不知道实际情况根本不重要。
所以事实上,他们不是请求,是逼迫。
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齐桓是绝不会诉诸于口的,而赵案或者说心学的其他人,能够知道计划的隐忧,但出自于对齐桓的信任或是怀揣着其他心思,默认了这场计划。
那就好。
沈游挺高兴的,你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所以你还没告诉我如今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逼得你们要泄露自己的计划给我。
“刚刚我告诉你的是我们原本的计划”,赵案顿了顿,“可现在计划有变。有另外的一批人插手了,灾民被人鼓动,我们控制不住了”
沈游现在只想撬开赵案的脑壳看一看,里面是不是进水了。灾情、舆论哪里是能够玩弄的?有胆子玩火,没能耐收尾,搞笑呢吧!
“齐桓呢?”,如果说赵案是被圣贤书毒傻了,那么齐桓呢?此人工于心计,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齐……齐兄”,赵案仿佛嗓子眼里堵着什么,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沈游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然后她听见赵案说道,“齐兄病体沉疴……昏迷多日了”。
赵案一个中年人已是满脸斑驳的泪痕,多年至交,而今竟然要亲手送别故友,只觉前路昏昏,齐桓一走,他怕是也快了。
“我等请遍了金陵城内的大夫。大夫都说……不要劳累过度,好生养着,或许还能有个两三年好活。只是……大齐繁华富庶之下已是满地疮痍。齐兄……停不下来。”
“他昏迷之前……让我带你去见他……一面。”
沈游茫茫然了一瞬。齐桓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原本以为没有那么快。就算去世了,生死之事她见得多了,按理早该心硬如铁,只是每听一次都只觉人间有憾、生死无常啊。
她沉默了半晌,“你带我去见他”。
齐桓就在崇明书院,原本是打算坐镇书院,居中调度,如今反倒成了僻静的养病之处。
赵案带着沈游到了养病的小院。
沈游这才注意到——周恪、王汝南也在。
很正常啊,沈游很早以前就意识到周恪毕业于崇明书院,又得中六首,心学是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才的。
所以沈游早就猜测过周恪极有可能就是心学的下一位继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