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在水里游了太久,他几乎是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直到江边有几句乡音叫嚷起来:“死人——又有一个死人!真瘆人,这才多展子,是上游出啥事了吗?”
“我哪晓得哩!刚刚那个不是死人啦!这个咱们要不要捞……太晦气了吧!”
刚刚?死人?
山光远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岸边的泥台,他吃力的扒住泥台,挣扎着起身,对在河边树荫下乘凉的两个竹筏上的船工,哑着嗓子道:“你们说什么?”
“啊!唬死老子嘞!是活的!”两个船工吓得直要撑筏离开。
山光远不顾痛的几乎要漫起血沫的喉咙,他刚刚喊得太拼命,此刻几乎声音沙哑到要说不出话来,还是吼道:“你们说,刚刚也有人飘过去了?!”
船工点头:“是,不过可能是个水鬼,拖着那么老长的黑毛,也不怕人,抱着个什么东西,缓缓的河中心凫水呢。”
山光远想开口,卡了一口血,他往河岸一吐,抹了抹嘴角,道:“多久之前?”
“小半个时辰前吧。”
山光远往下游的方向看去。
那里就是滁州了。
她还活着吗?是她还是……轻竹?
山光远起身,从随身腰包里掏出几个子,让两个撑筏的人,带他进城。
两个船工有些怕他,山光远照着水面中的自己,嘴边一大团抹掉的血沫的痕迹,额头上的伤口因为水泡,又肿烂起来。
但他更担心言昳腿上的伤口。
也担心那个凫水的人,并不是言昳。
山光远进入滁州的时候,才发现滁州城中挤满了从金陵外逃的达官贵人,他偷了斗笠披上蓑衣,在沿河处漫无目的的打听,却没听到任何跟她相关的消息。
他在滁州城,一留就是三天。
他不知道言昳打算在滁州城见谁,或她住在哪里。这似乎是他去宁波水师期间,她们临时的计划。
山光远只能打扮低调隐蔽些,往各大银行、股券交易所甚至是购买大宗货品的地方去打听,走动。夜里几乎就合衣找个桥洞或巷子里先倚靠一下,短暂的睡一会儿。
但三天了,几乎没有她的一点消息。
山光远焦虑,但不怎么绝望,越等,其实越觉得希望越大。
因为以言昳的容姿和满身偷藏得金银,她若是真的溺死后飘到下游的滁州城附近,恐怕早闹出各种各样的故事来了,他频繁去滁州河岸附近打听,没听说过任何人发现了尸体。
更大的可能性是,她上岸了,但因为发现滁州城中聚集的金陵的达官贵人太多,她白家以前在金陵也是一方豪族,有不少人都认得她,所以她不敢露面,甚至可能已经联络到人,离开了滁州城。
山光远如果想找到她,其实最快的办法,是他回去找言实将军汇合,等到他的身份对外公开后,言昳必然也会得到消息。
只是……到时候言昳未必会联系他。
她之前就说了二人要分道扬镳,她有自己的野心与事业,更要躲藏起来。
山光远总觉得她或许还不是很相信他……或许他之后没法知道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因为她会像提防所有人一样,提防他。
另一边。
言实将军率领部分水师,从长江口进入金陵,镇压了当地的倭患,抓获倭人四十三人,从倭者一百零七人,这些从倭者,大多都是浙、闽一代的居民,后成为海盗,为了发财加入倭寇的行列。
这次主持祸乱的倭人谈及要炸金陵城中,这帮从倭者竟然觉得有利可图,能在最富饶的金陵城中大肆掠夺,主动帮他们布置□□桶与引线。
关于这帮倭人的目的、来路,会成为这一年审讯最久的大案,很多人都会想要从这帮倭人口中套出他们想听的名字,随着这帮被抓获的罪犯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
言实奉金陵知府委托前来镇压,又奉皇帝亲命押送这帮罪犯北上。这样举世震惊的大案,皇帝也派人来南下督行。
来的人是颜坊。
颜坊与言实汇聚于金陵知府门堂,二人都不算是韶骅与熹庆公主两边的人。只是在中立的区间内,言实被传闻更偏向熹庆公主,却被熹庆公主差点坑死;颜坊被传闻跟韶骅关系密切,却因为韶骅进言,多年不得晋升。
二人见面聊了几句,竟然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言实敬重颜坊,是因为他知道,韶骅打压颜坊,是因为颜坊当时身为铁面无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一直在请求彻查山家灭门一案。
多方暗示,他都死不悔改,非要触这个霉头,不但当年他没有查成,还一直被韶骅打压。
幸而他名声显赫,办事得力,睿文皇帝继位后,给他勉强升了一级,成了副都御使。
他们正商议着如何分车押送这帮倭贼,又如何统计城中损失伤亡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言实将军,那人手中似乎还有之前宁波水师给的通关文书。
言实一问,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便立刻明了,快步朝外走去。
颜坊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只看到门外一匹驮马马背上,一个少年身着粗布旧衣,伏倒在马背上昏迷不醒,元武正焦急的拍着他的脸颊,转头对父亲道:“他高烧未退,身上也有好几处伤口,都已经发炎了!”
言实连忙让人将他从马背上抱下来,抬进院堂侧间去。
却没想到,少年刚被人抬起来,颜坊瞧见那张脸,倒吸一口冷气,惊愕的望向言实:“他是……”
言实不做痕迹的点点头。
颜坊紧握在背后的拳头有些发颤,快步进了院中,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言实目光四下扫去,转头对颜坊轻声道:“本来我想带他入京后面圣,再昭告天下的。你也知道当今皇帝多么想要礼贤下士、平反旧案,也想跟各地兵阀关系融洽些。这孩子出现,便是皇帝最想听到的事。你在,正好。你是天底下最适合将此事报给皇帝的人。”
颜坊咬牙道:“既然他活着,那当年的案子就——”
言实抓住他胳膊,摇了摇头:“唯有此事,先不要追查。你我其实心里都大概明白,谁最可能做这些事。但这孩子根基还不稳,你追溯当年旧事,只是害了他。”
言实其实一瞬间,也想过以颜坊那不会转弯的性格,或许不会同意。
但这些年,颜坊似乎随着两鬓早衰的白发,懂得了一点点软和与转圜,他静静点了点头:“但等他烧退了之后,我想跟他聊一聊。”
金陵死伤近万人的倭患,可谓是睿文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大案。睿文皇帝最近的波折可不止这一件,公主对外发布罪己书,模仿着言昳写的揭露白旭宪死亡内幕的报刊文章一样,放出些许拍照后印刷的证据,宣称自己是如何被韶骅裹挟进他的贪污国库大案。
而后倭地本土又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反抗活动,另天津卫水师不得不临时南下去倭地支援。
但就在这相互扯皮、推诿、泼脏水的一桩桩新闻中。
有一桩陈年旧案却有了举世瞩目的好消息。
当年被灭门的山家,有一孤子仍然存活于世,多年来被言实将军保护着,甚至之前奇袭倭地舰船的漂亮战役,也出自这位将门奇才之手。
山光远的名字,一下子成为大街小巷说故事的人嘴里,听故事的耳朵里,最常出现的名字。
没人不喜欢这样《赵氏孤儿》既悲情又正义的故事,甚至剧院临时改名改词,把旧元杂剧改成了《山家遗孤冤报冤》《山家将星大报仇》之类的剧目。
万人瞩目的山光远却没有露脸,他不关心那些。
这种突如其来的名声与关注,曾经让前世的他惶恐与欣喜过,但现在再难以撼动他的心思半分。
唯一能让他心中波澜的,只有某一日有人送到言实将军身边的一封短笺。
上头没有署名,却有着玫瑰花油膏的香气,角落中一行小字“阿远启”。
信辗转到山光远手中,香味都消散了大半,他撕开信封,展开薄薄的信纸。
那信纸是上等的徽地冰纹梅花玉版笺,单看这信纸,他心就安了大半。她显然过回了骄奢淫逸的日子。
信中只有两行字:
“最后一次月钱。”
他想着,食指夹着的信封中,就掉出一张薄薄的银票,面额对于护院来说差不多,对于言昳这样的富贾巨商就少得可怜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捏起那张崭新的银票,看向信纸第二行:
“你失业了,省着点花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就是几年后了哦~
第85章 .重逢
京师金秋, 正是城内这一年最后的绚烂,那些即将掉的光秃秃的树木,都发了疯似的烧出一片黄的红的叶片, 到处飘洒, 只把禁宫外头的灰墙土瓦,染上几分宫墙的艳色。
蝉鸣只剩下几声残响, 像天桥上拉二胡的下九流准备收工了, 敷衍的死气沉沉的吭吭几声。
这座由楠木、黑石、灰瓦与泥巴构成的方方正正的京师, 有最尊贵的地位, 最苦的井水, 最咸油的吃食与最讲究的规矩。
得亏有这些绚烂的黄银杏叶, 金色透明的湖水与裹在少年少女们身体上各色的硬邦邦的绸缎,显出了几分人味。
面前一座形制活泼的院落, 门口既有石狮子又有法国大廊柱,牌匾下挂了一串阿拉伯玻璃灯, 前道种满了飘飘扬扬的金色银杏,正有些少年少女下车, 说笑着进门去。
重檐歇山下头挂的不是蓝底楠木匾额, 而是一块天鹅绒上绣着“烟深水阔”四个金线大字, 绷在了牌首牌舌之间。
这里正是京师年青一代的爱去处,是一座洋风浓厚,逸趣斐然的茶舍。美酒美茶不断,桥牌麻将玩起,常有些洋人来往,更有舍主会时常拿出些新鲜玩意,供大家赏乐。
只是这“舍”,估摸着有大富之家府邸的面积了。
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贵女挽着胳膊往里走, 说话是脆啭客套的京腔,笑闹着,就瞧见里头一道门廊下头,站了个跟寻常男子差不多高的女孩。
女孩团脸大眼,肌肤微黑,脸上有与身量不符合的稚气圆润,她不安的朝外头看着,似乎在等人。
今儿来烟深水阔舍聚会,算是有个“主题”,便是要来客往旧朝历代的画像塑像打扮。进门的这三个年轻贵女,就打扮成了三清殿壁画里青衣璎珞的仙子。
一看门口这傻大个女孩,竟然穿着兽皮衣袄,下着虎纹裙,肩上别了好几片叶子,捧着个铁矩尺,手里还拈着唱老生用的黑须髯口,怕人认不出来她,就没往脸上挂——
三个贵女瞧了好半天,也没认出来,走进门去才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伏羲?!我记得年初家里去拜过伏羲庙呢。”
“这黑不溜秋的伏羲是谁家的啊!?”一位贵女笑个不停。
“估计是哪个将门家的闺女?瞧晒得那样,也知道是个会打仗的。”另一位贵女盘算了一圈,想来自己不认识的京师将门之女,只有言家的三小姐了:“是叫言雁菱吧,十九了,还没有相看过人家,听说言夫人急眼了呢。”
来来往往的男女,从十四五岁的,到二十四五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未婚。烟深水阔舍说是玩乐之处,更像是相亲作乐的地方。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适龄的孩子来玩。
但年轻男女多的地方,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多,这儿成了处情的地方,你侬我侬又翻脸怒骂的多,真成了婚事的少之又少——除非搞出孩子的某些年轻男女,两家扯着皮最后办了婚事。
“可打扮成伏羲,又那么高的个子,估计比在场好些爷们儿还要茁实了吧,这谁能相看上她啊!她就差骑一匹野猪来了!”
三人贵女拈着莲花如意,保持着仙女姿态笑坐一团,羽画蔽膝与红绿宝石组佩晃动,凤鸟纹边广袖抬起,说着言家,倒想起这几日新鲜的话题来。
“言家怎么忽然说自己还有个闺女呢。说是才十七八岁,在外头住了好几年,刚接回来的。都说言实将军如何如何专情,还不是在外头有外室,才弄了个私生的闺女回家。”
她们进了秋叶落满池塘流水的院落,在水上廊庑下头小桌边找到几个友人,加入这话题的人也多了,自然带来了更新的消息。
“什么私生女,那个言家新来的小姐,根本不是言实将军的孩子,是她们收养的——你猜她爹是谁?”
女孩们的芙蓉面挤在一起,香风如烟,好奇道:“是谁是谁?还能是什么了不得人物吗?”
有个年岁二十左右的贵女放低声音,满脸高深莫测道:“白。”
“啊?白什么?白吃白喝?”
“啧。金陵白家,白旭宪。知道吗?”
几个年少的,还真是面面相觑,只觉得名字熟,白家这名号也熟,但不知道具体的事儿。那年级大的贵女,又端出懂的都懂,不可多说的模样,简单讲了几句五年前白旭宪惊天一跃自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