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说的笼统,毕竟她那时候也年岁不大,人在京师,知道的不多。
年纪大的贵女,最后还是压着嗓子道:“估计是言家怕公主不忘旧仇,又讲究义气,便将这白二小姐藏了起来。今年,睿文三年倭患的最后一个从倭者都问斩了,事儿都已经被定性了,言家才把这白二小姐迎回来的。”
“嘘,咱们这烟深水阔舍,好歹舍主也算是跟公主有点关系,还是别乱说吧……”
几个稚嫩少女,向这位年岁大一些的贵女,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姐姐懂得真多啊,那你说这白二小姐会来吗?我还看着言雁菱在门口穿的跟个野人似的等人呢!是不是就在等她。”
门口等人的,确实是雁菱。
雁菱觉得自己这身又还原又有气势,站如松竹,只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往她脸上瞧,她以为是自个儿脸配不上这身荡气回肠的创世三皇之一的衣裳,只赶紧把髯口戴上,端出京剧武老生下马般的动作,死盯着门口。
不一会儿,真瞧见一身红绿衣裳的言昳下了马车来。
翠色团花大袖交领,披挂坠珠绣金红帛,八股璎珞从脖颈挂到腰间,胸口上汇聚成一块有婴孩图案的玉锁,她梳着仙子飞天高髻,跟首饰摊似的插满了各色红珠碧钿。
大红配大绿,彩珠宝玉满身,浮夸到唱戏都会晃了票友的眼睛。
只是她似乎也觉得有点丢人,从发髻上罩着一块红色菱花碎的浅色丝纱挡住了脸,不大高兴的拖动着累赘的裙摆,一边叹气一边往门内走。
言雁菱认得出这身言夫人给准备的衣装,惊喜的蹦下去,任凭黑髯乱飞,道:“这不是我的女娲妹妹吗!”
言昳拖着裙摆,瞧见雁菱,惊吓的倒吸了半口冷气:“你怎么没穿言、娘给的那套衣裳。不是说咱俩配套的吗?”
雁菱混不在意:“真正的伏羲才不会穿的跟你一样又红又绿的,那衣服一点都体现不出三皇的气魄。我这身是托我哥给我找灯市口卖皮毛的人搞得,像不像咱们拜的伏羲庙里的样子!”
言昳隔着头脸上罩的丝纱,看了一眼雁菱的虎皮裙,太知道言涿华必然是坑他亲妹妹了:“……你哥没说你像孙大圣吗?”
雁菱还觉得言昳按照言夫人的准备打扮成这样更可笑,她拈着胡须,绕到言昳背后,踢了一下她裙摆下头拖着的细长尾巴。那是用深绿色布帛缝成的假女娲蛇尾。本来给雁菱准备的伏羲装,也有一条红尾巴。
言昳也有些羞耻,向后勾着脚尖,把露在裙摆外头的蛇尾巴,勾到裙摆下头来。
其实,言昳刚来京师也不过十来天,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隔了这么多年来言家。
虽然她几年间都给言夫人写信报过平安,甚至偶尔逢年过节,也托人送些东西来。特别是睿文四年,因追溯国库亏空的大事,睿文皇帝躬身向天请罪,许多朝中官员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言家这样吃俸禄的朴实将门,更是差点连新一季的朝服都定制不起。
是言昳托银行送来了成盒的金银,只说暂是借给言夫人,还劝言夫人别想着这年头吃俸禄能活下去,不如用这些金银买地买房租出去,等赚出盈余再还给她。
言夫人也确实明白,朝廷的俸禄、官制都乱成一团,若是不想跟其他高官那样贪墨或联姻富商,就只能想办法自己赚点钱了。
这几年大多都是书信来往,如今言昳因为生意来京师暂居,自然要去言家打个招呼。只是,五年前她思来想去,成就事业的决心超过了享受生活,她决意要走南闯北做一番早有谋划的大事,自然也错过了前世跟言家如家人相处的那些年,再亲近就不容易了。
不过也好,雁菱还在,元武没有战死,人家是妥妥帖帖的一家人,她没必要横插一脚去当养女。
却没想到言夫人见了她,只抚着胸口轻声念了声佛,捏了捏她的手,瞧了瞧她的脸,笑了一下:“说让你叫我一声娘倒奇怪了,你估摸着也不大可能把我们当家里人,不过见着你都好,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着,就落停安定了。”
这话,跟言昳心里想法一样的坦诚,她一下子就对言夫人亲近起来了。
雁菱更是一下子就蹦过来,抓着她的手,又笑又叫,恨不得把她抱起来悠。
只有言涿华,只傻看着她,言昳大方跟这个老同学打招呼,他憋的脖子都红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胖了”。
言昳要不是看着他娘也在的份上,真想去挠花了他的脸。
言夫人执意要她留在家中。
因为言夫人知道,一个没有家的女孩,在这个世道会遇到太多麻烦和苦,五年了,她都到了待嫁的年纪了,再没有娘家做靠山,以后更是成婚都不好相看人家。
言夫人没问她这些年在外都住在哪儿,经历了什么,但言昳的肌肤容姿、衣着打扮与来京的马车,都证明她在这个世道里有混的游刃有余的本事,并没吃太多苦。
其实言昳这些年在外行走,基本都用的是“言昳”这个名字,言夫人这样留她,她喜欢言家的氛围,也动心,但又觉得自己不适合有家,不适合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言夫人转头进了屋,又命人拎出一个木箱,道:“两年前,我也算悉心打理,就赚回了你当初借我的银子,我托人去问了几家银行的利益,便擅自加了些利息还你。当时若不是你,怕是言家要缩衣节食寒酸过一整年了。你要是要走,把这些银钱也带走吧。”
言昳自然不能拿,笑了笑:“要不,我还是留住一些日子吧,这些钱便当做我在您这儿造作几日的钱了。”
言夫人看她周身装束,其实心里大概明白,她也是不缺钱的,便笑着点头应允下来。
回头言昳若嫁人了,言家把这些钱跟替她备的一份嫁妆一起,还给她就是。
结果言昳才住了十几日,她真是快完全被同化了。
言夫人趁着她在,立马撺掇着她带着抹不开面儿的雁菱去相亲,但不是单独跟哪家公子相看,而是说给她俩打扮着,按邀约帖子去一个叫“烟深水阔舍”的地方。
言昳这些年,也不是耳聋目瞎,她不但知道烟深水阔舍是什么地方,更知道这舍主是她老相识了。
想了想,她也同意下来,却没想到言夫人……嫁人前也是将门出身的,一辈子朴实勤劳,对于美的观念——也非常朴实。
因为雁菱不愿意涂脂抹粉,言夫人又想让自己这两个闺女能够闪亮登场,就瞅准了伏羲女娲的打扮,找人搞了身又红又绿、宝象尊华的衣裳。
就是庙会上做肩舆□□的妈祖与送子观音,都没有这样的艳丽浮夸。
言昳当时几天都在外面忙,没时间回来试衣服,也不知道看起来素净整洁的言夫人,搞出了这样的穿搭,今日早上忙完归了家,才眼前一黑。
言昳又抵不过言夫人期待的眼神,还想着雁菱估计要跟她搭配成双人组,只能硬着头皮穿上,临时借了一块丝纱遮住脸面。
这会儿,一个粗狂原始的伏羲,和一个庙会风格的女娲,挽臂走在游廊上,时不时引来人们的侧目。
但大部分人估计都把他俩当成了情侣二人。
毕竟雁菱如今的身量,比言昳高了小半个头,她之前随言实入过剿匪军,听说过一两年她也会受军中的职位,做京郊的侍卫长。
言昳与她挽臂穿过水边石道,她瞧见靠着茶台与果点桌边,还有几个戴假发打扮成欧洲贵妇的;甚至有个男子竟然满脸胡子,皮肤涂黑,做钟馗模样,手里拎着个纸扎小鬼,还动不动就做出吓唬贵女们的举动。
哪儿来的幼稚鬼啊。
看见有这样不要面子的,言昳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把头上罩的丝纱摘掉,随手拿起茶台上的杯盏饮茶游园。
她更想找到舍主在哪儿。
只是她不自觉中,数道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这绿衣红色披帛的装扮,浮夸中也有种唐末的艳色,敦煌的异域,她梳着飞天髻,耳边是八角灯珍珠耳饰,处处都金碧辉煌似的富贵。偏生她若银月的鹅蛋圆脸,眉间一点红胭,生出颦笑多姿的世俗艳色,像是大俗亦大美的尘世繁华似的,压住了满身的富丽堂皇。
男孩们欣赏不了这样的艳美痴丽,绝殊绰约,只往她身段上滑去目光,反倒是些年轻女孩看痴了:“她扮的是壁画上的提婆飞天吗?这是谁?以前在京师怎么没瞧见过?”
但毕竟世风不好言昳这口,大家都喜欢软肩细颈,小手窄腰,肤白质弱的文雅书卷女子。有些男孩女孩皱眉,说她面若银盆,肩厚肉圆,白胳膊上碧玉串珠都跟勒紧了似的。更是连束胸的小衣也不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言情书网的女孩。
言昳前世很喜欢别人这么说她。
不正经是对她最直接最不假思考的夸奖了。
不过这辈子,她也是想努力变成雁菱这样高高瘦瘦的女孩,但个子可能比前世高了一丁点,瘦是……很难了。
她明明吃的也不多,但就是看起来是丰腴微润的类型。
但言昳可是太知道自己美了,而且她也很喜欢造作打扮。从前世,她接收过的痴望与不忿的目光太多,她就跟天生活在灯下台上的人似的,浑不在意的笑着和雁菱聊天。
雁菱觉得她最美,拉着言昳出来玩,也像是显摆自己有个大美人妹妹似的,引着言昳就想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言昳转身,就瞧见那个扮钟馗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提起手里纸扎的小鬼,就要吓唬她。
雁菱不怕刀枪火海,就怕鬼,吓得大骂一声,差点跳在言昳身上。
言昳拨开纸扎的小鬼,看着那钟馗:“你知道舍主一般都在哪儿吗?”
好像也把这钟馗给问住了,他望着她目光闪动,后退了小半步。
言昳腹诽,这钟馗够敬业的,好像用胶水把自己眼皮都粘了个难看的褶子。
钟馗想了想,往那边指了指,果然一道门廊处,站着两个长衣奴仆。
言昳对钟馗点头道谢,对雁菱道:“你先玩,我去跟舍主打声招呼。”
雁菱:“啊?你认识舍主?”
言昳:“嗯。跟认识你这个钟馗哥哥差不多久了。别怕,你哥为了来偷偷给你保驾护航,都把一张脸糟践成这样了,你还不陪他聊一会儿?”
雁菱瞪大眼睛看向钟馗。
钟二傻子佝偻着演捉鬼的肩膀,就想跑,被雁菱一把拽住了。
言昳笑看着兄妹俩叫闹起来,往舍主那边走去。
门廊门口的奴仆自然拦截住了她:“今日还没到舍主登场的时辰,还请尊客在园中再等待片刻。”
言昳笑道:“我与世子爷有话说。算是旧人朋友。”
两个奴仆对视一眼,道:“您要是朋友,还不知道爷不肯让人称那个名号吗?”
言昳微微一怔:“是吗?我只几年前在徐州见过一面。”
奴仆又交换目光,想了想:“爷正在院中小憩,若是爷表现出半分不想见的样子,就别怪奴几个无礼带您出来了。”
言昳点头。
一位奴仆请她往院中走过。
这处宅子真的修建的风雅,听说是宝膺父亲生前的一处房产改的,言昳以为他这两年跟公主关系和缓了些,但好像又没有。
她随奴仆登上石阶,穿过一片竹林,便瞧见了竹林中一片草地中,养了好几只猫儿,一身量修长的男子穿着浅金色窄袖圆领衫,却没有束发或戴冠。
这并不意味着他披头散发,而是他在这旧唐制式的衣袍之上,是一头修剪过的洋人式的短发,还带着点自然的微卷。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十七八岁了,终于到了成年了!
要不然四十多万字还十三岁,我怎么写谈恋爱啊!怎么写新瓶装老酒的老夫老妻的恋爱故事啊!
第86章 .寻觅
言昳轻手轻脚的, 没打算叫他,想要绕到他背后去。
只是她八股攒珠的璎珞,又拖着累赘的蛇尾巴, 走到草地上便有铃叮的微响, 环绕在他身边的猫儿们,率先反应过来, 竖起毛来弓着背, 对言昳嘶嘶张嘴。
他瞧着猫儿的反应, 自然而然的转过头, 跟言昳四目相对, 怔住了。
言昳瞧着他发呆的表情, 也有些尴尬的咧了咧嘴角,僵硬道:“我、我最近来京师了, 你这地方也算有名,我知道你是舍主, 自然就——”
宝膺微卷的短发,有几缕斜搭在额头上, 他瘦了好多, 但仍然是圆润可亲的脸型, 更像是犍驮罗造像的菩萨,鼻梁挺直,眼窝深邃,双眸含喜,不言不语自带笑意,有种慈悲又尊华的优美。
言昳心想,他比两三年前还瘦了,而且还高了好多, 高到几乎能俯视她了。
明明小时候,她一直跟他差不多高的。
言昳正要继续说,他突然大步冲上来,展臂一下子抱住她。
真是个熊抱啊,言昳一下子要喘不上气。
而后宝膺又倒吸了冷气,反应迟钝的后退半步,抓着她胳膊,呆愣的眨着眼睛,半晌才认定眼前的人是真的:“你、你怎么现在跟画里的人似的……”
言昳笑:“两三年前咱俩碰见的时候,我在矿上呢,说是背后老板,但新技术下井,我也要去看要去监督,就搞得灰头土脸的。哪里还能跟之前似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