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奚落,也并不动辄打杀威胁,中年男子想磕头自称奴才的机会也没有,侍从就将那男子架出去,毕恭毕敬的往外一放,说让他等着回去清算结账,该赔钱赔钱,该滚蛋滚蛋。
中年男子倒是求着想受辱来换个机会,也换不来,只能脸色灰暗的走了。
宝膺站在院中,看着人来人往,听着言昳在屋中或冷静或讥讽的声音,再想到几个时辰前,她端着枪面对卞家父子……
他总是把除夕夜晚揣着手仰头痴痴看烟花的言昳,与当下这个嬉笑怒骂中的言昳交叠在一起。
在她身边,确实会让人有种与有荣焉的错觉,如此飒爽强大的人物,你却偏偏知道她可爱的样子。这种虚荣都会让人忍不住醺然。
凤翔府毕竟偏远些,来消息不如京师快,但以宝膺的人脉,也很快得知消息:
言昳在几天前分多次脱手卞睢卖给她的晋商银行的小部分股票,都已经勾的投资者与各大富贾注意到了这动作。
不少股券市场上奉她为圭臬的投资者,都已经在唱衰晋商银行;但投资晋商银行的主流富贾居多,他们认为晋商银行活的年头可比言昳久多了,纷纷发文为晋商银行站台。
而后言昳忽然在年后第一个开盘日,抛售了手中数量巨大的晋商银行的股票。甚至将跟陕晋、卞家相关的一切股票,全都锐减持有量。
股市震动,大批投机者跟着她纷纷抛售。
还有一批嘴硬的在说稳住,一些跟卞家有利益合作的,还在四处游说购股。
而后,卞宏一生死不知、卞睢夺军权占领西安府等消息,迅速在《新东岸》为首的诸多知名报刊放出消息。
观凭财报那篇名为《以晋商实业为首的市价记账方式是如何账目造假》的文章,更是允许各大报纸进行转载,瞬间成了各路报刊的头版。
这篇文章写得简单易懂又有要点,只是稍微懂行一点的生意人都能看懂,而越是行业内巨贾越看起来心惊肉跳:因为他们都知道陕晋银行这种记账方式,因为他们也在这几年为了创造更好的报表,也在模仿这种记账方式。
今日被披露给大众,往后这招就行不通了。
几乎是从普通人到富商,无一人再能对内斗起来的卞家保持信任。而晋商银行其实在年前,因为有人传闻晋商银行支援了公主、也就等于支援了衡王殿下,而衡王殿下可能会取代睿文皇帝——
一系列不知真相的群众的传言,和背后机构的操纵,让晋商银行最高炒到了七十三两一股的离谱价格。同时期苏女银行的股价才六两多。
而在言昳的率先脱手后,崩盘如同山倒,一片片文章直指晋商实业的记账方式水分太大,更有传闻说京师股券交易所要彻查晋商实业,而且衡王殿下和熹庆公主似乎关系不和。
等等传言,愈演愈烈,大明最大银行的股价,迅速跌到了不足半两一股!
这几乎是大明股券市场上近几十年来最大的暴跌。
与此同时,宫中传来消息,说睿文皇帝在沐浴时滑倒,竟摔到了头,至今未醒。宫中老人,只有一位无子嗣的端孝皇太妃,皇太妃没了主心骨,立刻请衡王殿下进宫暂理朝政。
众多朝廷官员哗然大怒,认为此事太过蹊跷,纷纷要进宫面圣,还想要把阁老韶骅拱上进宫面圣的第一线。
韶骅忽然也抱病在家,还向司礼监递交了告假书,入宫代理朝政第一天的梁栩,批了他的告假。
韶家的门,快被朝中众多臣子敲烂了,奴仆都不出来回应,韶骅决定彻底要装死。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韶骅这是叛了!
他估计从几年前国库大案,就觉得睿文皇帝大势已去,而自己的幼子韶星津又把士子共进会搞得有模有样,他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这头“传统文臣”的篮子砸了,他也有小儿子呢,自然不怕!
当时说什么韶星津背叛韶家,组织士子共进会。现在想来,他韶星津根本没做过几年的官,要不是韶骅用人脉给小儿子的逆反之路牵线搭桥,韶星津估计也没法发展得这么快吧!
真是够给自己留后路的啊!
没有韶骅,其余的官员冲了几波,跪满了养心阁,说跪死也不肯起来,只能被内监们捧水给饭的好生伺候着。
跪到下午,就一个个跪不住了,肠胃耐不住的,当场就夹着裤子起来要如厕;耐得住的感觉不妙,溜回家去,就开始狂拉——
京师半壁江山的高级公务员们,拉到腿脚发软下不了恭桶的地步。
谁都没想到梁栩会用这种手段。
但不得不说,梁栩既想把这帮人打发回去,又不想给他们死谏的机会,也不愿意动手见血背负骂名,用这种让人都抓不着痕迹的幼稚办法,还是很有用的。
睿文皇帝也不是没有手边亲信。最早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是言实与山光远,但这二位一直没有回信,更没有班师回朝。
只是民众官员都认为,必然是卞家的内斗拖住了两员大将的脚步。毕竟甘陕那般遥远,要这二位回来救主也不太可能啊。
言实与山光远回不来,又有人把目光投向了京师周边一些卫所的将领和神机营主将。
这帮人都是睿文皇帝上台的时候,扶持他的将领,手头兵权也不少。
但问题是,蒙循入京,当梁栩进宫后,蒙循毫不掩饰的将大军入关,靠近京师。而京师这些军将,参与的政变虽多,打过的狠仗却少,他们怕斗不过在关外手撕过后金、对抗过毛子的蒙循,都有些不敢出手。
出手保卫睿文皇帝,如果最后还输了,以梁栩的睚眦必报,上台后第一个弄死的就是他们。
再说……这帮军将,在京师附近子承父业,代代传承,不少人的姨妈、姑妈都是宫中太妃。
跟梁家都是老熟人了。
早些年宣陇皇帝还在的时候,不少将领都去衡王府拜过年,给公主送过礼,也算得上都认识。
宣陇皇帝死后,他们也是随风倒、看形势的支持了睿文皇帝,但也都没放弃跟梁栩姐弟二人有联络。
这帮人能有硬骨头到联合奋起反抗梁栩?
估计也是随风摇摆,随时等着山光远与言实回来的动态,如果这两位大将要清君侧,那他们也会振臂高呼紧随其上。如果山光远和言实都支持了梁栩,那他们就夹着尾巴到梁栩面前哭,说当年支持睿文皇帝,不过是顺了大明传统罢了。
京中除了有些小打小闹的反抗以外,更多的是一种隐默的期待。
不少人都在等梁栩上台。趁着他刚刚登基这段时间的大局未定,所有人都在想着重新划分蛋糕。
更何况,谁知道梁栩在背后给他的诸多支持者许诺过多少好处,到时候扯头发疯抢起来,恐怕既会互殴,也会找梁栩理论吧。
凤翔府这边。
山光远追击卞家兵,拦截了近万人在凤翔府周边地界,除死伤逃窜外俘获了数千人,更是重挫了卞家军士气。
卞家军也不过是兵阀手下抓的壮丁,虽然被卞家忽悠着有专军功挣大钱的想法,但大部分都是大明百姓,又不是异族敌军,俘虏归顺起来也十分容易。
再加上庆阳府、平凉府因为鞑靼袭击,大片土地空闲,言实与甘陕几城官员,将这些俘虏安顿下来。
等到山光远清点完缴获的军备,打算找言昳卖钱的时候,已经快到元宵节了。
山光远将军队安置在凤翔府北侧一百余里之外,而后再回到凤翔府时,才知道自己奔波打仗这几天,错过了多少消息。
一个消息就是,睿文皇帝的“摔倒昏迷”与梁栩的入宫理政。
他并不算吃惊,只是山光远不清楚,这其中有多少言昳的手笔。
但如果言昳没有枪击卞宏一,那么卞宏一和公主怕是已经在清君侧入京的道路上了吧。
她杀了公主的老情人和最重要的兵阀,那估计言昳已经荣升成为公主最想弄死的人没有之一了。
山光远曾经还觉得,她如此不掩藏自己的踪迹,如此大胆且张狂的暴露自己的野心,就不怕各方势力对付她吗?
但他现在明白,言昳应付得来,她也并不畏惧任何一个人。
大部分当权者,都不是靠隐姓埋名偷偷摸摸搞阴谋起来的,她走上的是阳谋和控制,权力与魄力的道路。
另一个消息则是……军中朝野不知怎么,传言四起,说言府收养的那位言昳,似乎是一方巨贾,权势颇大。更重要的是,此女貌美狠毒,入幕之宾无数,私生活混乱堪比当年公主——
只是与公主不同,此女的石榴裙下,全都是各方名人权贵。说衡王殿下对她有过爱慕之情,说狂僧卞睢对她爱而不得,甚至连那位看起来不近女色、刚正神秘的山总兵,都成了她的床伴。
而且他手下兵将,竟然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甚至一个个的表情都是:
山爷被那女人潜规则了,才换来咱们的枪与炮。兄弟们,咱们要好好打仗,不能辜负山爷的卖身之义啊!
山光远如果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大可以一笑置之,但他偏偏从身到心都太不清白,解释都无从解释。
只能装死装不知道。
山光远回到凤翔府的宅院,言昳手下奴仆似乎正在收拾行囊,只看见院子中摞满各类木箱。
他进了主堂,轻竹正在指挥奴仆将一摞摞账册包好油纸收入箱中,瞧见山光远过来,像故意提醒屋中人似的,高声道:“山小爷,外头冷坏了吧,快来快来,奴婢给您上热茶!”
果不其然,屋内言昳走了几步,从梅花窗棂看他,而宝膺也在房间深处,透过窗子对他遥遥抬手。
山光远闷头撞进屋中去,言昳似乎最近又劳累了,她略瘦了些,但双眼依旧明亮,撑着桌子对他点头道:“你先坐,我跟宝膺快聊完了。”
宝膺对山光远拱手作揖,山光远觉得他礼节这么周到,也只好连忙回礼,退了几步,到另一边的榻上坐下。
他两手撑着膝盖,想要盯着言昳放在榻桌上的书册转移注意力,耳朵却越来越尖。
也不知道言昳是要避他,还是不避他,她又不把他赶出去,却非站在那边的红木小屏风后头跟宝膺低声交谈。
他只听到了几个词。
“抱歉、之前那段时间……算是委屈你了。”
这是言昳说的话?!她还会跟人道歉?
宝膺似乎又解释了几句什么。
言昳又道:“……嗯,流言传开……别在意……对咱们都好。就这样吧。”
山光远只能听清楚几个词。
难道这流言是言昳主动传出来的?
他想不明白,言昳为何任凭这样的流言传出来,而且这流言中,偏偏没有宝膺。
……是她想用这种方式保护宝膺吗?
所以他这个床伴只是个挡箭牌!?
宝膺似乎退了几步,跟言昳只点了点头,神色并不太好的走出主屋去,背影消失在院中。
山光远站起身来,言昳靠着屏风,抱臂瞧着他,笑道:“听说你从卞家军那儿缴获了一大堆破铜烂铁,过来找我卖破烂啦。”
山光远走过去,直到手撑着屏风,也没说话。
她仰头看他:“怎么了?”
山光远忍不住上前一步,她退缩到屏风后,皱眉,抬手就给他胸口一击猫拳:“说话呀!又好死不死那副表情了。”
刚刚她就跟宝膺在这屏风后头说悄悄话呢。
山光远此刻也跟她在同一扇屏风后同一个位置,忍不住道:“那流言是你传出来的?”
言昳心虚的抿了抿嘴唇:“……对。”
言昳其实也有点混蛋鸡贼,这传言里有山光远,是有点她想败坏他名声,怕他跑了的嫌疑。
山光远忍不住抓住她肩膀:“所以这传言里倒是没有世子爷啊。”
言昳皱眉:“有他什么事儿?我又没跟他睡过。”
这倒是实话。山光远心里也清楚。
但他反问道:“所以你是跟传言里另几位睡过了?”
言昳结舌,她都不知道自己如此凌厉的嘴,怎么总让他怼住了,忍不住道:“我也没在传言里说我睡过卞睢和梁栩啊。”
山光远也一噎。
所以她名声败坏的传言里,只有他是陪着她败坏的那个。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言昳又被他挤到屏风后的小桌边来,山光远忍不住想着,最荒唐的那一夜,她连亲他一口都不敢,到头来,该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却也只有他低头强吻她那一下。
山光远又要低头,他却不知道自己目光挪到她唇上,有多么明显,言昳猛地抬起手,两只胳膊伸直撑在他胸口,炸毛道:“你要干嘛!你不说你跟我没关系吗?不是老娘的钱侮辱了你的清白身子吗?不是说跟我再无瓜葛嘛!”
山光远哪里想到她声音这么大,咬牙道:“你小声点!”
轻竹在门外,两手抱头,她实在是不想听,可奈何二小姐这嗓门,是把顶级八卦送到她耳朵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