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轻轻的声音虚弱到几乎一阵风都能吹走一般，周秀要凑过去听才听得清楚。
“我们把你当做亲生的女儿来看待，招娣和我们的缘分太薄了，所以我们要好好养大你。秀儿，对不起……爸爸没读过书，太笨了，不懂得爸爸的秀儿也会委屈。好在你聪明、有主见。
我要是活不下去了，也没关系，毕竟老天给了我一个这么聪明、善良的女儿。”
周秀听完眼泪止不住地要流下来，不断地点头。她知道的，他们询问刘梅的话是对她的羞辱。秀水村那么穷的地方，周家的女孩多得一双手数不过来，周成和刘梅怎么会去买女孩。可是刘梅为了她，甘愿被别人羞辱。
以前周秀心里总有一股气，怨周成和刘梅让她吃了太多苦，而梦中“周秀”走出大山后再也没有回头看山里的爸妈。
周成最后一次跪在周阿婆面前磕头，放弃了亲生的母亲，选择和她们回到C市，那一刻，周秀才明白爸爸很爱她。梦里的“周成”宁愿病死也不想拖累“周秀”，她早该明白的，明白“周秀”的遗憾，明白她来不及说出来的原谅。明白她来不及到周成的病床前尽孝的悔恨。
这时，周秀的眼前仿佛浮现了一幅幅画面。“周秀”从此扔掉了数学、扔掉了生物、扔掉了理想，投身最能赚钱的事业，变成了最拼命的人，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工作。很多年后，她跪在周成墓前，拂开萋萋芳草，把一叠叠钱烧给天堂里的周成和刘梅。
周秀走出病房，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试卷，缓缓展开。她的眼泪滴到了试卷上，把水性笔的墨水泅开了一朵墨花。
穷人的尊严总是带着一股深深的无奈，他们很难维持自己的体面，不得不压弯自己的躯干向生活低头，卑微又不肯屈服。周秀的眼泪跟决堤似的哗哗冲下。她拿着笔，笔尖流畅地写下一串串数字、符号。
她深信那些用热爱和梦想抵达的地方，她也可以努力去试一试。
静静的深夜，周秀红着眼、绞尽脑汁，用尽所有的耐心和细心写着这份试卷，虔诚得仿佛眼前的它们代表着周成活着的希望。她多么希望，她的梦想可以救一救周成。
“您的账户4***6，于11月2日网上支付收入人民币30，000元，交易后余额30，012.5”
“您的账户4***6，于11月2日网上支付收入人民币30，000元，交易后余额60，012.5”
“您的账户4***6，于11月2日网上支付收入人民币30，000元，交易后余额90，012.5”
直到周秀写到深夜……她的手机传来最后一次震动后，电池耗尽了。
“您的账户4***6，于11月2日网上支付收入人民币10000，00元，交易后余额1090012.5”
清晨，许多好友发短信震惊地问周秀：“我在直播间看到你写了一晚上的试卷了，秀神这么牛逼吗？”
顾明西问：“你的最后一张试卷是怎么做到的，全对，好厉害！”
徐卿注意到这个星期周秀在直播间累积在线时间已经超过90小时，“秀秀这几天怎么了，要注意身体。”
谢澄也问，“叔叔好点了吗，如果医药费不够我们会帮你想办法。”
就连老王也破天荒地发消息问：“周秀，我听说你半夜三更还在写数学，这么勤奋？老师原谅你这几天缺课的行为了。”
老王这会还不知道周秀请假的缘故，一大早被学生提醒周秀写了一晚上的试卷，他感动得差点以为周秀是专门请假去复习数学。
周秀写完最后一张试卷，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她醒来后打开手机被消息刷爆了。每一条几乎都在提醒她去看自己的直播间，周秀的直播间弹幕此刻就像雪花般，密密麻麻看不清字。
她看到银行转账的最后一条短信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最后一张试卷全部做对了。
周秀做的那张试卷倒数三道题，均是前几届IMO最难的压轴题变形题，凌晨四点钟完美破解，全新风格的解题思路，让观看直播的粉丝滑跪直呼666，这个直播间的主播是真学神，一点水都不掺的那种。
周秀凝视着账户的余额，不期然地露出了虎牙，她手脚麻利地给谢澄转了二十万。
……
第171章
周秀获得的那109W奖励全部以打赏的形式投放到她的直播间, “YH”从凌晨开始不断地砸豪华飞机，引来了一群夜猫子党。
深更半夜，网友们对这个主播津津乐道, 看一眼该主播的打赏榜，排名最前面的“YH”打赏了几百万。天亮之后，几乎全网都在搜这个半夜三更写试卷的女生。
学习直播只是一个小众类型，原本不具备上热搜的条件。但在今年国家大力倡导科技、提倡提高未成年人的思想道德教育、正确的价值观的背景下，周秀的视频火了。
她的视频首先被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数学考研教授点赞转发, 该大佬评论“思维摩擦产生绚烂的火花, 令人忘却时间”。
路人点开一看，深奥的题目简直令人立马救命逃跑。她写的那几张试卷没有一道选择填空, 清一色作答题。写试卷的主播笔尖匀速地答题，整个流程行云流水, 几乎没有一丝错误。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照着答案它誊抄上去的。
怎么会有人喜欢写这种晦涩深奥的试卷、一直写到凌晨四点，学神的世界难道是这样的吗？
“救命, 我完全看不懂她在写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见证这个世界的参差, 别人的十七岁和我的十七岁……”
“这个主播我认识。每逢数学必满分, 和她同考场简直瑟瑟发抖。”
周秀等手机恢复正常后，一一回复了消息给亲朋好友们, 席少原的短信沉在未读信息的最底端，他问：“周秀, 你还好吗？”
周秀那段时间状况不太好，根本来不及看消息，未读信息搁置了很多天。她回复席少原，“很好。”
刚回复完, 周秀的手机里就传来了蓝芯激动的声音：“秀秀你不知道, 你上热搜了！天啊1”
周秀扶额, 有些头疼。她醒来之后发现账户多了109万，意味着系统在直播间打赏了218万奖励，平时打赏几十万已经足以登上打赏榜，这么一笔大额的奖励恐怕要引起震动。
周秀的热搜冲得很快，花絮发现后马上联系花爸压了一下热搜，她的电话才不至于被打爆。
上热搜不完全是一件好事，花絮知道她现在一定忙得焦头烂额，周秀之前上过几次热搜，除了个人信息被曝光、经纪人邀请她去当明星，手机号码需要频繁地换之外没有更多的好处。
徐卿收到周秀的回复后，很快问她几时回学校学习。这几天他拿着手机时不时就瞟一眼，看看有没有周秀的回复。她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她比任何人都爱学习，暑假还没开始就已经盼着开学。已经升入高三，数学国赛近在眼前，周秀不会这样无缘无故消失。
徐卿放下手机，他很担心她……
周秀回复，“我很快回来。”
她查阅完了朋友的留言短信，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对方沉默许久，“周秀，我是你爸爸。”
周秀看了眼刘梅，站起身去外面接了电话。
……
刘梅在周秀出门接电话之后，把手机交给病友的家属，求他们帮忙检索“兴达”。这是她昨天在那老夫人嘴里听到的词。
病人家属说：“兴达你都不知道呀？是生产热水壶、空调冰箱的那个兴达吗？”
刘梅点开B度语音捧着手机听了一遍又一遍，听得完全懵了，原来他们是那么厉害的人——
她所能想象的最有钱的人就是席太太，就是像周秀同学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家竟然是周秀的亲生家人。而他们只是山沟沟里的普通农民……也许秀儿跟了他们，就不用那么拼命了吧。
刘梅不禁回忆起昨夜。
深夜了，她来到了医院，发现周秀正在休息室写试卷。值班的护士已经困得哈欠连天，所有家属睡得酣熟，周秀仍在奋笔疾书，草稿纸用了一页又一页。
直到凌晨四点，她才放下手里的笔，脸上困顿却满足的笑容。
她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沾桌面马上就睡着了，白净的脸蛋被桌子压出一道辙痕，可她却睡得那么香。
刘梅想起周秀有好几夜都是这样应付过去的。她嫌回家一趟浪费时间，又害怕来不及看周成最后一眼，所以经常守在医院，怎么劝都劝不走。
现在她是想要拿竞赛的奖学金给爸爸治病，拼了命地学习到深夜。
刘梅抱着手机听语音，脑子浮现起周秀通宵伏案的画面，鼻子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
周秀从小就跟着他们吃了很多苦，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们一块下地干活，十岁的时候漫山遍野地捡松子卖钱，十二岁时她被迫辍学，于是每年寒暑假打工赚学费，整个人晒得黑不溜秋。
他们那边农村的小孩大多都是这样的，刘梅不觉得女儿有什么不同，来到城市后她才发现周秀吃了很多苦。迎娣、喜娣几个女孩在家里犯懒睡觉的时候，周秀在一边干活、一边看书。同龄的小孩和父母撒娇、偷懒，不写作业，她每天六点起床去上学。她一直都是很懂事的小孩，从来都不让父母操心。
刘梅泪眼模糊，努力地想着：如果周秀没有生在他们这样穷的家，会不会像她同学那样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会去念最好的学校？会不会当年他们没有捡她，她可以过得更轻松一些，少吃一点苦？
她把周秀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刘梅摸着她细软的头发，看到她瘦得单薄的身体，眼泪一滴滴地流到被子上。
刘梅捂着脸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拇指颤抖地关掉了语音。
……
一星期后，周成渡过了手术的危险期，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刘梅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家里的房子终于卖掉了，加上周秀银行卡里的钱一共凑到110万，这笔钱让周秀有了喘息的机会。
周秀打算回学校好好上课。
她拿出小本子浏览了一遍，全国数学竞赛、学期末九校联考、下学期一模二模都有丰厚的奖金，它们都是裕德的“天价奖学金”的组成部分。假如她能拿到这些奖学金，周成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她不能再呆在医院了。
周秀离开医院的时候，刘梅叫住了她。
她一转头，便看到了泪如雨下的刘梅。周秀从来没有见到刘梅哭得那么厉害，她吃了一惊。
刘梅声音颤抖地说：“秀秀，你爸爸都和你说了吧。你和他们回去吧……”
周秀错愕地停下脚步，思考许久，认真地说：“我不会和他们回去的。我已经快成年了。”
周秀从小穷惯了，受到过的白眼也不少，她知道被人瞧不起是什么滋味。再难的日子他们已经扛过去了，没有道理要向别人低头。父亲的医药费周秀可以争取挣出来，但绝不会用这种方式，那是在羞辱周成。
他们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周秀并不陌生，上次贸然和她表白的学长的母亲，也是带着那样天生的优越感。周秀是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的。
刘梅一个劲地摇头，“不、不，你跟他们回去，他们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周秀轻叹一声气，“妈妈舍得我吗？这样复杂的家庭不是我能掺进去的，他们和我没有感情，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挣钱过得也很开心。爸爸妈妈还愿意要我吗？”
刘梅听了整个人都震住了，同时眼泪掉得更凶，她不断地点头，“愿意，愿意！秀儿不要回去！爸爸妈妈干活养你……”
周秀掏出纸巾擦干了刘梅的眼泪。
……
裕德中学。
一周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于备考的高三学生来说只是眨眼间的事，对周秀来说却仿佛过了一年那样漫长。回到学校，她才有了种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裕德的高三刚刚结束了一次月考，这次考试没有周秀在，徐卿拿回了久违的班级第一，花絮考上了600分，位列全班第二名，周秀刚回来到教室，第一件事便是问花絮要她的试卷看。
花絮从善如流地把自己的考试试卷递给了学神看，月牙似的眼睛微微眯起，等着周秀说话。
周秀仔细浏览了一遍花絮的试卷，英语满分，数学121分，语文123分，理综215分。
她的嘴角弯起，“絮絮这次很棒。”
花絮看了眼周秀，她扎着简单的马尾辫，头发乌黑衬得脸庞更加清瘦，单薄的肩膀几乎要兜不住宽松的校服。那双眼依旧清澈，身上的气息更沉稳安静。
虞轻雁和蓝芯担忧地问：“秀秀还好吗？”
她们只知道周秀的爸爸生病了，她请了病假去照顾爸爸，却不知道周成得的是癌症。周秀自己也无意提这件事增添他们的担忧。
周秀点头，“我爸爸情况稳定了，你们别担心。不过这个病确实让人头疼，我需要多跑跑医院。”
大家担忧地看着周秀，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想着自己能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慰安慰她。但她坐下来后又如同往常一样开始学习。
上课铃声打响后，周秀开始刷数学竞赛题，争分夺秒，每一分钟都不浪费。
周成的病打得她措手不及，周秀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时间挥霍，每天都在拼命地汲取知识。
没有课的时候，她不断地寻找周成这种病的资料文献，光医学方面的书籍就啃完了一个长长的书单。
一个月时间里，周秀把肿瘤学的内容粗粗浏览了一遍，她有生物竞赛的基础，先前已经超纲涉猎过本科的内容，学起来并不算吃力。碰到不明白的内容，周秀会鼓起勇气冒昧发电子邮件询问以前在国赛加过联系方式的教授，询问刘医生。
刘医生知道后十分震惊。病人家属常常爱拿百度查到的东西来质问医生，让人十分困扰。但周秀不一样，她会为了解周成的病症特地去学习。这种拼命程度，令刘医生叹为观止。
让刘医生惊讶的是，周秀的基础学科水平比自己带的研究生强很多。现在他是一点也不怀疑她拿过生物竞赛的金牌，她确实很聪明，聪明的孩子学什么都很快。
刘医生摇摇头，可是……周成的脑癌是中晚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