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起身,握住轮椅的推手,喉间溢出的声音又沙又哑:“我送你回去。”
江昌国低头,干瘪的手背长了几颗老年斑,一滴温热咸湿的液体“吧嗒”落在他手背。
会议室里只有轮椅划过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就在江燃推着轮椅准备离开的时候,入耳边传来老人微弱,又自责的声音:“...很抱歉。”
“又一次束缚了你的人生...”
...
江燃静静听着,脚步慢慢停下来。
老人搭在扶手边的手滑落,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没有了动静。
似乎意识到什么,江燃心口一窒,薄唇微压,僵硬的手指慢慢松开。
这场大雪不知要下多久,大有封城的趋势。
江燃收回视线,脊背弯曲,半蹲下身子,望着轮椅上双目闭合的老人,漆黑的眼眶慢慢红了。
心底翻涌着的情绪,似酸楚,似不甘,似埋怨。
却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江燃唇角微动,静默半晌,最终还是握住老人干瘪瘦削的手,发紧的喉咙又干又涩。
....
“你们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将我操控于鼓掌之中。
无论是孟玉,还是江毅,还是对自己悉心教导的爷爷。
江燃永远都是附属品,或者是一颗棋子。
只是他足够幸运,平安无事地苟活到现在,没有成为江昌国的一颗废棋。
他无数次幻想过,活成正常人的模样。
于是他有了梦想,有了人生的方向,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却被所谓的至亲,一次又一次摧毁。
.....
.....
A大的考试周结束,很快便迎来了寒假。
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余漾的室友已经陆陆续续回家。
宝玉走得最早,据说要跟家人去国外参加一场时装秀,走之前她还兴奋地余漾说起,秀场上会出现哪些男模。
“漾漾,到时我给你视频直播!要是有喜欢的,你就告诉我~~我帮你要联系方式。”
“那些欧美男模可比国内男模帅多了!个个金发碧眼,黄金比例身材,谁不喜欢啊!”
余漾听了只是笑,宝玉干脆凑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漾漾,我说认真的,欧美男模可甩某某人一大截呢。”
虽然宝玉没有指名道姓,但余漾还是秒懂她的意有所指。
她抿唇,神情有些无奈,只好配合地点点头,温声附和:“看来我能不能脱单就靠你了。”
宝玉笑眯眯地拍了拍肩膀,“包在我身上!”说完,拖着一个小巧精致的行李箱离开了宿舍。
窗外的雪不见停,宿舍里开了空调,余漾只穿了一件米色的毛衣,乌黑柔软的长发扎成一束松松垮垮的马尾,莹白的脸颊泛着两团娇俏的红晕。
余漾摸了摸暖呼呼的脸颊,随即找了个夹子,将额前细碎的刘海夹起来,露出逛街白皙的额头。
宿舍只剩她一个人,余漾慢吞吞地收拾行李,一点也不着急。
今年全家人都在A市过年,A大离苏千俞住的地方也不过半小时的车程,只是因为天气原因,路不好走。
余漾想等雪停了再回家。
熟悉的来电铃声响起,余漾一只手拿着厚重的字典,另一只手摸到桌上放着的手机。
她没细看,直接按了接听键。
电话接通,余漾“喂” 声,那头却格外安静。
余漾觉得奇怪,垂眸看了眼屏幕,显示通话中,还是个陌生号码。
她皱了皱眉头,轻声问:“你是哪位?”
女孩温和软糯的声音传来,江燃怔了怔,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机,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一颗心微妙地悬着。
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霜雪落满肩头,呵出的气息氤氲出一团白雾,在昏黄的路灯下萦萦绕绕。
江燃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却迟迟不敢开口,深怕对方听出他的声音,会直接挂断电话。
长这么大,他就没怎么怂过,却在小姑娘面前成了胆小鬼。
余漾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继续收拾课本。
手机贴着耳朵,电话仍旧通着,却一片沉寂。
余漾眉心微拧,收拾书本的动作忽然慢下来。
听着细微的电流还有对面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打电话的人是谁。
余漾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她慢慢低了下头,半蹲在行李箱前,指尖无意识地扣着手中的英语词典。
良久,她才淡淡开口:“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她的声音和平常一样,软绵绵的没什么威慑力,语气半是认真半是威胁,却格外有用。
江燃顿了顿,嗓音微压,磁沉低哑的声线顺着电流传进她的耳朵里。
“漾漾,是我。”
即使猜到是他,可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余漾还是无法假装镇定。
她抓紧了手里的课本,轻声问:“找我有事吗?”
深冬的夜晚寂静又安宁,有风,有雪,还有鞋子踩在积雪上窸窣的声响。
此时的江燃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他微仰着脑袋,看向五楼那扇暖光亮起的窗户,沉黑的眼底有缱绻的温柔流动。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着那抹亮光,固执又深情。
他说,“漾漾,我很想你。”
江燃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出这句直白又不加掩饰的话。
余漾抿唇,脑子莫名空白了一瞬,心跳有些重,咚咚的响。
她很快回过神,冷静克制的语气下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可是我一点也不想你。”
女孩说得认真,软糯清淡的声音传来,严肃又一本正经。
江燃笑了笑,心脏却在这一刻变软。
他轻声说着:“没关系。”
余漾本可以直接挂断电话,或许像之前那样,说他是神经病。
可这一秒,她却本能地握紧手机,什么也没做。
这个冬天很冷,听唐莺说,江燃最近一直在医院和公司奔波,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
他忙到没时间来学校,甚至缺席了期末考试。
这段时间一直很辛苦。
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听见附近传来的声音。
像宿舍外传来的,又像手机里传来的。
余漾心口一紧,试探般小声问:“你现在在哪?”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不疾不徐,磁沉含笑的声音:“离你最近的地方。”
余漾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却因为刚才蹲得太久,脑袋有点晕。
她快步走到阳台边,视线看向窗外,不过两秒,便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到那抹颀长高达的身影。
纷纷扬扬的霜雪落满那人的肩膀,连头发也白了。
江燃定定地伫立在原地,要不是他手里拿着手机,余漾差点以为那是尊雕塑。
那人像是有所感应,两人的视线隔着很远的距离相撞。
余漾眸光微动,看见那张熟悉冷峻的面庞,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她不想让江燃看见她。
偏偏就是这么凑巧。
原来这人说的,离她最近的地方,是女生宿舍楼下。
唐莺不是说他很忙吗?怎么有时间出现在这里。
余漾皱着眉心,莹白的小脸紧绷,耳边传来江燃的声音,温沉含笑,低低唤她:“漾漾。”
余漾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不能慌。
“你在那,站了多久。”
“两个小时。”
余漾咬了下嘴唇,眉头拧得更深,心里不知名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发酵。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还很生气。
气自己的倔强,不肯退让。
也气江燃的固执,坚持。
他在这里站了快两个小时,就不怕感冒生病吗?
余漾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哑:“你这人,真的很奇怪。”
女孩的语气无奈又生气。
江燃静静听着,心脏仿佛被揉了一下,笑了:“嗯。”
漆黑静谧的夜,昏黄的街灯清浅,温柔地笼罩着那抹瘦削颀长的身影。
余漾听见他固执又深情地说着刚才那句。
“漾漾,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增加了两千多字~!
第40章
他的声音很低, 但沉稳有力,字字清晰。
尽管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余漾仿佛能看那人此时的神情, 仿佛有一股细微的电流,不疾不徐地穿进她心口。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落,没有停的意思,落在玻璃窗上,生出一团白雾。
余漾握紧手机, 隔着窗户, 看向雪地里那道孤独沉默的身影,小声道:“江燃, 你回去吧。”
江燃轻呼出一口气,白雾萦绕:“待会就走。”
余漾张了张嘴, 很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那两个多小时,执拗地不肯走。
就为了离她近一点吗?
余漾没再说话, 也没有挂断电话, 她就定定地站在窗边, 想知道江燃口中的“待会走”,究竟是什么时候。
约摸过了十分钟, 那道瘦高挺拔的身影依旧伫立在原地,动都没动。
余漾又气又恼, 想问他为什么还不走,外面那么大的雪,他一点也不怕冷吗?
可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余漾神情纠结地耷拉着脑袋,脑子里突然冒出两个小人, 一个催促她下楼见江燃一面, 一个劝她不要理会, 既然当初撂下话,不会回头,就坚持到底。
心里的天秤已经微微有了倾斜的迹象,余漾看了眼还在通话中的手机,语速有些急,“我、我不管你了!”
喜欢站就站吧,生病感冒也不关她的事!
说完,余漾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转身回了宿舍,将手机丢在桌上,埋头继续收拾行李。
她将用过的书全都收纳在一个纸箱里,还有平时记录的一些笔记,分明别类地归纳好。
余漾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不要再想江燃,更不要心软。
他们就是两条相交的直线,有了一个交点后,便再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
余漾肯定地点点头,动作却已经慌乱。
此时的江燃听到余漾的声音后,说了句“我不会让你为难。”
他的语气有种莫名的卑微,却发现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江燃垂眸,盯着漆黑的屏幕愣了许久,唇角牵动,泛着几分苦涩。
所以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江老爷子逝世后,一切琐事都交给了助理。
江燃亲眼看着那块白布盖住了老人的脸,浮浮沉沉的心脏慢慢归于平静,而周围的亲戚痛哭流涕,前所未见的难过。
属于江昌国的时代终于落幕。
那一刻,江燃被心底一股强烈的力量驱使,很想见余漾一面。
哪怕她仍旧讨厌他,他也愿意站在不被她发现的地方,偷偷看一眼也好。
江燃心里是这么想的,意志全凭本能驱使,当他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余漾的宿舍楼下。
雪天路滑,一点也不好走。
司机送他过来耗费了不少功夫,车停在A大门口,江燃没让助理跟着,他最近抽烟很凶,来之前只简单地换了外套,周身还有挥散不去的淡淡烟草味。
他知道余漾不喜欢烟味,所以从校门口走到女生宿舍,试图让风吹淡身上的味道,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江燃只穿了件大衣,里面是单薄的衬衫西服,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灌入脖颈,冷意渗透进四肢百骸。
助理已经打了无数通电话催促,江燃却固执地不肯走。
他还是贪心的,所以拨通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夜幕降临,女生宿舍楼只零星亮着几盏灯,不少学生已经回家了。
江燃站在路灯下,幽幽的光芒温柔地倾泻在他身上,罩着一层阴影,地面上的积雪透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没过多久,助理再次打来电话。
“江总,江经理带人去了医院,动静闹得不小,您看怎么办...?”
江昌国一死,即使留下的那份遗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江毅却一点也不买账,冉芳龄更不是个善茬。
江燃静静听着,眉眼低垂,清冷俊逸的面庞似乎也融进冰凉的霜雪中。
他吩咐完助理接下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浅的脚步声,是鞋子踩在雪地上窸窣的声响。
那道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停下。
江燃拿着手机不经意地回头,下一秒,整个人像被按下暂停键,目光也慢慢定格。
手机还在通话中,电话那头的助理低声询问,江燃说了句“稍等”,随即挂了电话。
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女孩穿着浅粉色的羽绒服,口袋上印着幼稚又可爱的卡通人形象,她的领口拉得很高,藏匿了巴掌大的半张脸,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明亮清澈,微微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江燃抬眸,漆黑笔直的眼睫浓密,嘴唇的颜色很淡,视线牢牢地锁着她,不动分毫。
这一刻,心脏仿佛被一把大锤狠狠锤了一下,胸腔里回荡着闷闷的声响。
静默半晌,江燃咽了咽发涩的喉咙,当看到女孩脚上的小熊拖鞋时,目光僵住。
察觉到这人落在她鞋上的眼神,余漾皱眉看他,局促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本来是在收拾东西,谁知道脑子一热突然就跑出来了。
下楼的时候太匆忙,她随便穿了件外套,连拖鞋都没换便下来了。
江燃的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整个人跟傻了似的,眼神贪恋地盯着她看,似真似假,怎么也看不够。
他像刚从低谷走了一遭,心酸,失落,惊喜,统统尝了一遍。
余漾终于看清他的脸,两人似乎很久没有见面,他的头发比以前更短,脸也瘦了,眼底布着淡淡的青色,黑眼圈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