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裴寂搓了下手指,蹭掉血迹,伸手折下那支蔷薇,又小心把枝上的尖刺都掰掉,这才与那几枝半枝莲放在一处拿着,“到里面说吧,这里离门太近,不大稳便。”
这里紧挨着篱笆门,虽然此时没什么人经过,但只要有人经过,立刻就能看见他们,沈青葙点点头,顺着花草丛中的小路往里头走着,轻声问道,“这几天我哥哥可曾见过潞王?”
在她的一再催促劝说下,前阵子沈白洛已经把应珏的那所宅院还了回去,表面上看着似乎是断了来往,不过沈白洛提起东宫依旧有些愤愤不平,所以沈青葙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如今她比以往耳目灵便得多,若想寻人留意沈白洛的行踪也不难,只是别的人,都不如裴寂可信,他是决计不会算计她的,况且东宫与潞王之间的纠葛,也只有裴寂最清楚,以他的能力手腕,一旦有事,必定能随机应变,确保沈白洛周全。
是以几天前,她向裴寂托付了此事,作为交换,今后若是她发现神武帝有什么异常的动向,也会及时知会裴寂。
小路曲曲折折伸向花园伸出,一枝长满花苞的蔷薇从道旁伸过来,遮住了大半的路面,沈青葙正要伸手拨开,裴寂已经抢先一步抓住蔷薇枝,让出路面,轻声道:“他们不曾见面,这几天你哥哥若是不值夜,都是散衙就回家。”
沈青葙稍稍放下心来,这样看来,哥哥还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的,便道:“这几天陛下没有召见我,仙居殿那边的情形我不是很清楚,抱歉。”
“青娘,”裴寂等她走过去后,才放下那支蔷薇,快走几步跟上她,“我做这些只是举手之劳,从前你也曾帮过我们很多次,实在不必每次都要说些什么与我交换。”
沈青葙笑了下,道:“还是两下都说清楚得好,这样我也能放心。”
裴寂觉得有一种酸楚无奈的感觉,慢悠悠在胸腔中散开,起初只是淡淡一点,接着越来越沉,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路边有棵橙红色的月季花开得正烈,裴寂转过脸,避开花茎上的尖刺去折最艳的那朵,那是株生长多年的花,枝干粗壮坚韧,他折了几下,始终没能够折断。
“这个是要用竹剪来剪的,”沈青葙停住步子,回头说道,“枝干韧得很,不好折。”
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种奇异的,让人安静的力量,那种无法呼吸的难受感觉渐渐淡化,裴寂一颗颗掰下花枝上的刺,跟着又撕开上面的青皮,将那粗壮的青白色枝干捏在手指里来回拧了几下,那粗壮坚韧的枝条也终是被折了下来。
沈青葙突然反应过来,为何从前他送给她插瓶的花束里,时常有这种花茎上没有青皮的,原来都是这么徒手折下来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沈青葙摇着头说道:“若是被人瞧见大名鼎鼎的裴舍人做这种事,怕不是要吓人一大跳?”
裴寂盯着她没有丝毫阴霾的笑颜,方才那种心神恍惚的感觉突然又出现了:“昨天太子殿下还说,东宫好看点的花都快被我摘完了。”
他在无奈与沉重中又感到一丝淡淡的甜味。回头是回不去了,她不会原谅从前他做的那些事,然而能这样与她说说话,被她信任着,看着她轻松的笑容,他也该知足了。
虽然总盼着能得到更多,盼着能长相厮守,然而她已经不再抗拒他,甚至还对着他笑,他该知足。
裴寂将那枝月季与先前的花放在一处拿着,凤目微扬,露出一个半喜半愁的笑:“不过一年到头,唯有这段时日花开得最好,若不趁这段时间多玩赏玩赏,岂不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果然是玉裴郎,哪怕是摘花这样的事,也能说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沈青葙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来是为了不辜负春光,我懂了。”
袖子被轻轻扯住,裴寂指着另一头那株大桑树,轻声道:“那边有一株玉版牡丹,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过,刚打了花苞,这时候大概开了,过去看看。”
沈青葙跟着他往那头走去,问道:“我听说陛下昨天终于召见太子了?”
“是,整整两个半月,都只是在上朝时远远看一眼,私下从不相见,况且这阵子陛下沉迷炼丹,连早朝也时常不去,算起来父子两个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裴寂声音低沉,“是我大意了,早知后果这么严重,当初罗道人刚进宫时,就该下狠手。”
沈青葙抿了嘴下唇,虽然进宫多时,她也早知道宫中争斗动辄就是你死我活,但每次听见时,总归还是有些心惊。
走到大桑树近前时,果然看见一株枝繁叶茂的玉版牡丹生在树底下,浓绿的枝叶中间托出一朵碗口大的洁白花朵,花瓣润泽,就好像羊脂美玉一般,沈青葙心中喜爱,禁不住近前去嗅花香,却突然听见裴寂说道:“别动。”
头顶的桑树上,一个青虫吊着游丝,正悬在离她不远处,她一向害怕这些软软的虫子,看到了又得吓大一跳。
裴寂近前一步,一只手挡在她眼前,柔声道:“别动。”
沈青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然而下意识地便没有动,青衣的影子近在咫尺,鼻端嗅到了独属于他的沉香气味,从他挡在眼前的手指缝里,她看见他仰头伸手,轻轻在她头顶前一抓,一根游丝在太阳光底下闪着若有若无的银光,游丝尽头一条蜿蜒的青虫,被他随手一甩,掉进了远处的花丛。
沈青葙觉得后颈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那青虫离得这样近,方才差一点就撞上了,实在吓人。
裴寂甩掉青虫,手指头上沾了点粘粘的丝线,伸手在牡丹叶子上擦了擦,跟着如法炮制,折下那朵玉版牡丹,原是想和蔷薇放在一处的,然而看着她娇艳的容颜,鬼使神差的,便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白玉也似的牡丹,白玉也似的人,裴寂忍了又忍,才忍住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伸手折了一个未开的牡丹花苞,又揪下一截茅草将这些花都绑在一处,送到她手中:“回去插瓶玩赏吧,莫辜负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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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沈青葙抱着那捧花回到尚宫局时, 仆固隽正往她房里来,看见时哎呀了一声,赞道:“好俊的花!”
她走到近前, 瞧着沈青葙发髻间簪着的那朵玉版牡丹,道:“这阵子牡丹差不多都谢了, 好难得有这么俊的花, 而且这玉色牡丹清秀淡雅, 比深色牡丹更衬你。”
这个时节牡丹花不多了,也难怪一路走来谁都注意。沈青葙连忙摘下发髻间的牡丹, 和新采的那束杂花一道插在花瓶中,含笑说道:“还是养在水里吧, 簪在头上不过半天就枯萎了,养起来还能有两三天好看。”
仆固隽在垫子上坐下,看着她手脚轻快地修剪着花束上多余的叶子, 头说道:“这样很好,你我整天伏案书写, 眼睛看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墨字,时间久了容易得目疾,有这么一束花时常放在案头, 得了闲空便看一看, 也能洗洗眼睛。”
帘子一动, 张玉儿迈步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青瓷瓶中的鲜花时, 抿嘴一笑:“好美的花!这时节牡丹极少见了,而且还是开得这么好的玉版牡丹,亏得沈司言面子大人情广,像我这样的想得一朵都不容易, 沈司言一下子就弄来两朵!”
沈青葙懒得理会,只管拿着竹剪继续修剪枝叶,王秀在边上听着,却替她觉得不忿,立刻顶了回去:“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沈司言得了两朵花,你也有这许多怪话说!”
张玉儿出其不意,顿时脸上一红,分辩道:“我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就是怪话了?”
“好了,都是有身份的人,见了面像无知孩童一样吵架斗嘴,成何体统!”仆固隽脸色一沉,“都退下吧,我有事要跟沈司言商量。”
张玉儿也只得红着脸退下了,房门关上后,仆固隽说道:“先前我看她两个挺好的,怎么如今一见面就不对付?”
沈青葙笑了下,将剪下来的枝叶倒进畚箕里,道:“所谓日久见人心吧,王典言是个实心眼的,心里不藏奸,有什么就说什么。”
仆固隽听她这话明显向着王秀,不觉看她一眼,暗自忖度。
沈青葙拿起收拾好的瓶花放在书案上,问道:“仆固尚宫有什么事找我?”
“就是之前你提过的出宫养老的事。”仆固隽道,“我想了许多天,只要能拉下脸狠下心,不去那些指定的尼庵道观并不难办,难办的是不去那里的话,给她们找什么地方养老?再有就是谁来给她们养老?出宫的人一般都上了年纪,手里纵然有些积蓄也不算多,让她们自己过活,怕是不行。”
“这个我倒是有个想法,听说东西两京都有养病坊,专门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老人,其中就有不少孤女,”沈青葙道,“我想着,不如把女官的养老和这些孤女的生计,两件事合成一件事来办,仆固尚宫意下如何?”
天授朝以孝治天下,是以朝廷建了养病坊,每年拨出款项,收养那些没了亲人的老病之人和孤儿,这些孤儿都是可以领养的,但沈青葙打听过,男孩一两岁就有人领养,但孤女们往往长到十来岁才会有人来领养,而领养这些孤女的,有许多是带回去为奴为婢,更有甚者,还会被当作妾室甚至卖到妓院,命运悲惨。
沈青葙盘算了多时,出宫的女官最大的问题是年老体弱,需要有人照顾,而这些孤女们在养病坊长大,自幼就得做活营生,正可以担起这个职责,而女官们知书达理,见识不凡,有她们在,又能教养好这些孤女,免得她们被不怀好意的人领走,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仆固隽眼睛一亮,露出了笑容:“你是说让这些出宫的女官收养这些孤女,养她们的小,等这些孤女们长大后,反过来养她们的老?听起来很是可行!”
沈青葙头,道:“我想这事必须由官中主持,拨出专用的款项,再指定监管的衙门,这样才能免去弊病。女官们都识文断字的,孤女们跟着她们学学本事,将来无论入宫做女官还是自己营生,都算有了立身的根本,而且有这些孤女们在,又能给女官们养老送终,两边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互相帮扶着,日子也能好过些。”
“不错,的确是两全其美!”仆固隽越听越觉得欢喜,“女儿家能识文断字的话,就可以入宫做宫女,做女官,却不比在养病坊耗着强出许多?而且我也听说,那些去养病坊领养孤儿的,往往都是家里没有孩子,想要个男儿继承香火,肯领养孤女的极少不说,更有些怀着坏心思的,往往跳进了火坑,如今咱们正经收养她们,又教她们学本事,岂不是好了太多!”
沈青葙见她极力赞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含笑说道:“若是仆固尚宫也觉得这法子可行,那我们就细商量商量往下该怎么办。”
“好,早些商量好,早些给办起来!”仆固隽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立刻拿起了纸笔,“到秋天时,惯例是要放一批人出去的,若是到那时候能办起来,也能让这批人早些受益!”
两人一商量就是大半天,到午饭近前还在一条条讨论细节,正说得入神,就听黄镜在外头敲门:“沈司言,陛下让你过去承露阁一趟!”
“你快去吧,”仆固隽没有抬头,只管飞快地写着,“剩下这几条我先琢磨琢磨,等你回来了我们再细商量。”
沈青葙出得门时,才发现除了黄镜之外,狄知非也在,黄镜笑嘻嘻地说道:“陛下让狄将军也跟着一道去呢。”
狄知非去幽州之前,神武帝时常会叫上他与沈青葙一道习字,不过近来神武帝全幅心思都在炼丹上,已经很少弄这些了,沈青葙乍听之下有些意外,跟着往承露阁的方向去时,就见狄知非放慢了步子,低头侧脸看着她,轻声唤道:“沈司言。”
“嗯?”沈青葙抬头看他。
狄知非到这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是笑了下,道:“今天一早我看见沈司言了。”
沈青葙立刻想起早上与裴寂见面的事,心里一跳。野趣园是她挑来挑去最后确定的碰头地,地方偏僻没什么人经过,而且就算被看见了,也可以推作是去摘花,但若是被狄知非发现了,就怕他时常过去走动,反而引人注意。沈青葙连忙追问道:“在哪里?”
“在承露阁底下,”狄知非道,“我上值的时候刚好经过,看见你站在陛下身边。”
沈青葙放下心来,笑道:“早起陛下亲手放置承露玉人,我随着大家一道去观礼。”
“我知道,”狄知非看着她,目光里带着笑,又带着不曾说出口的爱恋,“我上次看见你,还是大前天黄昏的时候,我来上值,你和白洛兄一道出玄光门回家,隔得太远,我叫了几声,你没有听见,等我追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