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不觉就带了喜色,抬头去看罗公时,罗公俯低了身子,含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陛下服用神龙丹时,贫道就说过,此丹固元固精,对男子极有助益,从贫道为陛下占那一卦来看,陛下即将有新的龙子龙孙。”
还真是有了!神武帝心里有些不信,又有些止不住地欢喜,他膝下皇子十来个,公主也有两三个,对孩子早已经不稀奇,只不过他已经五十多岁,最小的皇子也是十年前生的,到这个年纪还能令女人受孕,岂不是说明他龙精虎猛,依旧是当年那个威加四海的天之骄子?
神武帝的声音不觉就温和了许多:“此话当真?”
“卦象如此,贫道不敢妄言。”
“你可能算出应在谁身上?”神武帝问道。
他想近来接连召幸了七八个新人,都是十七八岁正当年,据说这种初次受幸的女子更容易受孕,莫不是这些新人吗?却听罗公说道:“从卦象来看,应当是身份尊贵的人。”
身份尊贵的人?神武帝捋了捋胡子,那几个新人位份只不过是美人、容华之类,谈不上尊贵,近来除了她们,旧人中也只有刘才人和徐莳曾经侍寝,难道是她两个?可她俩入宫都有两三年,一直不曾有孕,赶在这时候有了,难道真的是神龙丹的功效?
门外一阵脚步声,刘贯跟着进殿,躬身禀奏:“陛下,人证物证俱已带到。”
“传进来。”神武帝道。
“无量天尊!”罗公退开一步,摇了摇头,“看来贫道所说的劫数,就应在下面这些人身上了。”
他神色坦然,丝毫不曾畏惧,神武帝心里不觉又信了几分,紧跟着就见几个土头土脑的山民跟在小宦官后面进来,乱七八糟地跪在地上高呼万岁,神武帝皱了眉,向赵福来吩咐道:“你去问吧。”
赵福来只得上前,向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山民说道:“从你开始,依次报上名字。”
几个人七嘴八舌报了名字,无非是罗大、罗二之类,唯独中间一个蓬头散发的男人高声向罗公喊道:“罗生财,我认得你,你是我堂兄,你老家南阳老君山,你根本不是什么活神仙!”
“陛下,这个是死囚罗四,就是他头一个出首罗道人。”苏延赏解释道。
“原来是你。”罗公将手中拂尘挥了一下,笑意幽微,“去年在城中做道场,你就曾用这个借口敲诈贫道,贫道念你可怜,给了你两吊钱,本是盼着你拿着钱去做个小买卖,好歹也是一条出路,没想到你贼心不死,竟然又来诬陷贫道!”
“怎么,你认识他?”神武帝问道。
“不认得。”罗公转向他,神色坦然,“去年三月贫道曾为洛阳县丞蒋公的母亲做过道场,此人混在领粥饭的队伍里,曾喊叫过类似的话,想以此敲诈贫道,贫道看他可怜,给了两吊钱让他走了,没想到时隔一年,他竟然到陛下面前诬陷贫道!”
“我没有诬赖你,你就是我堂兄罗生财!”罗四大叫起来,“老大、老二,你们说,他是不是咱三大伯的儿子罗生财?”
剩下几个山民纷纷抬头去看,边看边点头,指指点点对着罗公说道:“瞅着怪像的,咋头发白成这样了?”
“胡子也白了,咋老得这么厉害?”
“穿上这身衣裳我都有点不敢认,脸也白了好些个。”
“大模样还没变哩,我瞅着就是三大伯家的生财!”
“生财啊,你爷娘前几年都不在了,你兄弟摊上荒年跑出去逃荒了,你咋也不回家瞅瞅?你爷娘的棺材都没入土咧!”
眼见这些人说得活灵活现,语气神色都不像作假,况且一帮土里土气的山民能有多少心眼,能怎么作假?神武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罗公呵呵一笑,道:“世上模样相似的人也是有的,假若贫道是假的,又怎么还用罗姓?难道换个名姓岂不是更方便?再说洛阳城中谁不知道贫道八十年前就在黛眉山修行,又怎么会是罗生财?”
不错,黛眉山方志上记载,八十年前,就有人在黛眉山见过罗公。神武帝神色稍霁,却在这时,刘贯上前禀奏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传。”神武帝道。
应琏很快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卷口供,裴寂跟在后面,手中捧着几本《黛眉山志》,又有几个小吏抱着许多籍簿、卷宗跟在后面,神武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皱眉问道:“这是做什么?”
“陛下,臣近来偶然翻阅《黛眉山志》,发现一个蹊跷的情形,”应琏道,“所有关于道人罗公的记载都是三年前编修时加进去的,地方志按惯例五十年编修一次,但上次的《黛眉山志》中并没有关于罗公的记载,臣因此盘问了三年前参与编修《黛眉山志》的书吏,问得口供如下。”
他双手将口供呈上,赵福来接过递给了神武帝,神武帝飞快地看了一遍,白纸黑字,底下签字画押,所有人都招供,关于罗公的所有记载都是三年前蒋勤业私自命他们加进去的,并非从民间采集。
一种被愚弄的怒意充满胸中,神武帝沉着脸半晌不曾说话,又见裴寂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三年前编修《黛眉山志》,按惯例用到的资料需留存至少十年,可蒋县丞却将所有关于罗公的资料全部销毁,如今剩下的资料臣都已带来,请陛下过目。”
还有什么可看的?蒋勤业销毁那些资料,无非是想死无对证。神武帝强行压下怒火,向罗公说道:“道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罗公笑了下,慢慢地摇着头:“方才贫道为自己起了一卦,早已算出会有这么一劫,此乃上天注定,起因是因为贫道存点了私心,想做天子的师父,上天因此以此来示警,贫道无话可说,一切都听凭陛下发落。”
神武帝审视着他,似信似疑,许久,淡淡说道:“传蒋勤业。”
却在这时,殿外一阵脚步声响,徐莳宫中的女官飞快地跑了进来,不等通传就在外面说道:“陛下大喜,贵妃有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劳模,居然摸鱼摸出来了一章……
第170章
仙居院中, 徐莳躺在床上,神色肃然:“消息报给陛下了吗?”
“报了。”她近来得用的一个侍婢甘草说道,“就连各宫各院也都报了, 奴算着,最多再有两炷香的功夫, 陛下的旨意应该就会到。”
徐莳点点头, 低声道:“留神着陛下那边, 万一有事,即刻报给我。”
话音未落, 就听门外的侍婢说道:“殿下,良娣来了!”
徐莳摆摆手让干草退后, 跟着门帘一动,崔睦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徐莳作势要起身, 崔睦连忙上前轻轻按住,笑道:“阿妹快躺好, 你才有孕,可不能乱动。”
徐莳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纯真的笑容,嘴角弯弯:“哪有那样娇贵!太医也说我身体健旺, 可以多走动呢!”
“还是留神些好, ”崔睦一歪身在她床边坐下, 笑意盈盈, “阿妹真是有福之人!这后宫已经十来年不曾有小儿郎了, 这下陛下还不知道该怎么欢喜呢!”
徐莳摇着头,笑了一下:“阿姐,如今宫里新人多,陛下已经有好些天没来我这里了。”
“新人不算什么, 陛下最看重的,还是阿妹。”崔睦笑着轻轻拍她,“你放心,要不了一会儿,陛下的赏赐准会到!”
话音未落,早听见赵福来笑吟吟的声音:“贵妃殿下,老奴奉旨来给殿下道喜!”
“赵翁快请进!”徐莳连忙坐起,搭着侍婢的手要下床,轻笑着说道,“怎么是赵翁亲自来这一趟?”
崔睦上前扶住她,替她收拾了鬓发,整理了衣服,笑道:“我方才怎么说来着?陛下心里最看重的还是阿妹,所以才是赵翁亲自走这一趟呢!”
笑声中赵福来进了屋,身后是刘贯带着一队小宦官,抬着许多赏赐的物件,金玉玛瑙,各样器玩,又有一小箱金钱,赵福来笑眯眯地上前说道:“老奴给贵妃贺喜了!陛下听见消息后高兴得很,赏赐了许多东西,还命老奴告诉贵妃,一定要好生养着,他手头还有事,待会儿就过来看贵妃。”
徐莳笑着说道:“有劳赵翁,甘草,快给赵翁看座!”
“老奴不坐了,还得赶着回去复命,赏赐的清单在刘贯那里,让他跟贵妃细说吧。”赵福来叉手行礼,“老奴先告退!”
“赵翁,”徐莳叫住他,“陛下在忙什么呢?”
“有些事情耽搁了,”赵福来笑道,“一会儿就来。”
赵福来离开后,徐莳又等了一会儿,仍旧不见神武帝过来,不由得有些失望,向崔睦问道:“陛下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怎么这会子还不过来?”
崔睦想了想,伏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太子发现那个罗道人有问题,方才去求见陛下了,大约是为这事吧。”
“真的?”徐莳面上有些惊讶,“可我阿耶从前吃过他的丹,很灵验呀!”
“我早跟你说过,丹药都是初时有效,到后面就跟毒药差不多,更何况连那个罗道人都是假的。”崔睦小声说道,“你别声张,此事乃是机密,太子不许我说出去的,也就是阿妹你,我才说一声。”
“那这种事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说了,”徐莳忙道,“免得太子怪罪。”
“你我至亲姐妹,我有事怎么会瞒着你?”崔睦道。
徐莳弯了弯眼睛,笑得纯真:“我知道,阿姐待我一向最好。阿姐,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阿姐只管跟我说。”
“还正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崔睦轻声道,“罗道人的来历似乎跟蒋勤业有关,我想请姑丈帮着查查蒋勤业。”
“好,等我阿耶进宫道贺时,我跟他说。”徐莳一口应下。
崔睦看着她,唇边泛起恬淡的笑意:“那我就先谢过阿妹了。”
仙居殿中。
山民们依旧在七嘴八舌说着罗生财的事,罗公在边上听了多时,始终气定神闲:“关于陛下的卦象,方才已经有了消息,关于贫道的这卦,看起来也灵验了,此乃天意,该当贫道有此一劫,陛下只管秉公处理即可,假以时日,真相必当水落石出。”
神武帝皱着眉,许久也没有出声,苏延赏连忙说道:“罗生财说得天花乱坠,无非都是想掩饰欺君之罪,陛下万万不可被他迷惑!”
“迷惑?呵。”神武帝冷笑一声,“那么方才那一卦,也是迷惑吗?你既说是迷惑,那么你也给朕来一个未卜先知?”
苏延赏从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立刻反驳道:“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只要细查,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应琏眼看神武帝要翻脸,连忙出声打断了他:“陛下,不如先传唤蒋勤业过来问话?”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却是赵福来送完赏赐回来了,神武帝看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淡淡说道:“此事容后再议,这些人证押去御史台狱关押,今天的事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罗公么……”
他看向罗公,罗公很快答道:“贫道也去御史台狱吧。”
神武帝笑了下:“那倒是不必了,就在集仙殿吧,不要四处走动,不要与人攀谈就好。”
“陛下,罗道士乃是涉案之人,理应关押在狱!”苏延赏高声说道。
神武帝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大殿,向仙居院的方向走去。
“陛下!”
苏延赏口中叫喊着,正要追出去时,应琏低声道:“罢了。”
苏延赏转回头,拧着眉毛说道:“证据确凿,当场就能决断的事,为什么还要再拖?”
一声轻笑,却是罗公从边上走过来,摇了摇拂尘:“太子殿下,苏中丞,请恕贫道先告退了。”
殿外的卫士押走了那些山民,四周安静下来,应琏走在最前面,出得仙居殿时,苏延赏忍不住又道:“明天就是端午,三天休沐自然不会审案,这一耽搁,谁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
应琏笑了下,淡淡说道:“苏中丞看不出陛下的意思吗?陛下应该是不想再审了。”
“什么?”苏延赏大吃一惊,“这怎么行!”
“未卜先知,罗公用了两次。”裴寂跟在最后,低声说道,“一次是幽州大捷,一次是贵妃的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