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听见沈青葙迟疑着说道:“阿娘,裴寂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杨剑琼低头问道。
“他说,他说,”沈青葙仰脸看着她,犹豫不决,到最后还是一咬牙说了,“他说阿耶在安善坊养了个外室,叫做阿团,从前是家里的婢女,阿婵是阿团给阿耶生的女儿,还有个六岁的男儿,唤做金宝。”
杨剑琼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道:“什么阿团,又是什么金宝?”
眼中瞧见沈青葙担忧的脸,头脑中霎时清醒过来,杨剑琼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你不用管了,阿娘自会处理。”
“阿娘,”沈青葙轻声道,“阿耶他,阿耶他……”
她想说点什么,或者安慰一下母亲,可终究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只是又窝进母亲怀里,柔声道:“阿娘,我好想你。”
“阿娘也一直想着你。”杨剑琼拍抚着她,肃然了神色,“先前关在狱中,并不知道你的情形,才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如今我既然来了,这就带你回家!”
沈青葙本能地点头,跟着立刻又摇头:“阿娘,我想过了,我现在不能走。”
她抬起身,搂住了杨剑琼的脖子:“阿娘,哥哥的官司还没了结,裴寂答应过我,会尽力帮哥哥脱罪,他答应过我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到了的,我要再等等他的消息。”
“你不必担心你哥哥,我已经想过了,你外祖父在世时,与苏相有些交情,只是你舅舅不爱热闹,是以这些年两家很少走动,不过苏相是个正人君子,你哥哥伤人是被逼自保,并不是存心,我这就和你舅舅一起去求苏相,他不会坐视不管的。”杨剑琼略一沉吟,挽着沈青葙的手站了起来,“葙儿放心,阿娘一定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母女之情撒一把泪。
第32章
十六宅紧挨着大明宫, 乃是皇子皇孙们的住处,裴寂进了坊门,一路来到潞王府正门时, 门吏早笑着从阍室中迎了出来:“裴中允也是过来打马球的么?”
潞王应珏乃是神武帝第五子,平日里是潇洒爱玩, 时常召集许多长安风流子弟在府中斗鸡走马, 裴寂向周围一望, 见空地上停着许多车马,又有许多锦衣的奴仆侯在边上, 便知道今天应珏大约又是叫了人在府中玩乐,他之所以来寻应珏, 是为了请应珏出面,帮沈白洛脱罪,如今既是人多, 想来也没机会跟应珏细说,便道:“在下刚好路过, 原想着来拜见大王,既然大王今日有客,那我就不进去了。”
身后遥遥传来一阵清脆的金铃声响, 跟着应长乐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玉裴郎既然来了, 又何必着急走?”
裴寂回头一看, 应长乐一身正红色镶金边的骑装, 骑着那匹红马, 飞快地朝他奔过来,佳人雕鞍,原本已经足够引人注目,更兼那红马脖子底下挂着一串小小的金铃铛, 随着她的奔跑叮叮当当响个没完,越发引得周遭的人一个个注目观看。
裴寂早避让在一边,躬身行礼,应长乐扬鞭催马,霎时间已经来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勾起了红唇:“早听说玉裴郎马球打得精绝,可惜从未见过,今日既然来了,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裴寂沉声道:“徒有虚名而已,不敢有污贵主耳目。”
应长乐笑起来,脆生生说道:“罢了,我不爱听这些酸文假醋的推辞,走吧,跟我一道进去!”
她手中的七宝长鞭轻轻一扬,鞭梢滴溜溜在裴寂腰间的十环犀角金带上一勾,跟着纵身一跃,跳下了马背。
裴寂不动声色退开两步,袖子似是不经意地一拂,鞭子便已落下。
跟从的侍婢们纷纷下马,上前服侍,应长乐把手中鞭子丢给她们,美目向裴寂一溜,道:“还不走么?”
裴寂也只得迈步上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外,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应长乐走得无趣,忽地停住步子,回头道:“怎么,难道怕我吃了你不成?”
裴寂也停住步子,道:“不敢。”
应长乐又是一笑,道:“听说你藏了位美娇娘在外头,我还道你转了性子呢,原来还是这样!”
却在这时,门内传出一阵大笑,却是应珏带着一众宾客亲身迎了出来,向着应长乐笑道:“七妹可算来了,今儿我要痛痛快快地跟你打一场球!”
“五哥要是能让裴寂下场,我就跟你痛快打一场!”应长乐笑着,半真半假说道。
应珏在襁褓之时,生母便已过世,静贤皇后宽仁慈爱,便接了他与应琏都在膝下养育,所以诸兄弟中,应珏一向与应琏为亲近,也因此对裴寂这些东宫僚属十分熟稔,当下只唤着裴寂的表字,笑道:“无为,你来都来了,就陪我们打一场吧,今日人多热闹,正该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裴寂昨夜罚跪挨打,此时双膝和肩背都还在疼痛,原是不该做这些激烈的戏斗,然而有求于他,又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得叉手为礼,道:“敢不从命。”
“还是五哥面子大,我这里说了半天,玉裴郎都不肯答应下场,”应长乐笑吟吟地往里走着,道,“五哥一句话,他就应下了。”
长乐公主对玉裴郎另眼相看的事,长安的贵家却都是知道的,天授朝风流盛世,对这种男女情i事向来喜闻乐道,并不拘泥风化,应珏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大笑起来,眼睛睨着裴寂,笑嘻嘻道:“那么七妹以后多往我这里走动走动,只要七妹肯来,我就叫上无为给你作陪,如何?”
裴寂便道:“大王与贵主说笑,臣不敢当。”
应长乐一撇嘴,道:“瞧瞧,五哥的面子,大约还是不够呀!”
说着话抬眼一望,就见门内许多人站在道旁等候,前面的,却是永昌郡马康毕力,应长乐顿时明白,应珏突然请她来打马球,只怕是为了给她和康毕力说和,当下微微一笑,道:“那胡人小子也来了么?”
“好了七妹,”应珏怕被康毕力听见,忙压低声音劝道,“他是永昌的夫婿,也不算是外人,你就高抬贵手,让他一步得了,免得圣人听见了,又要不放心。”
“好,就看在五哥面子上吧。”应长乐说着话迈上台阶,站在高一阶上,瞧着康毕力展颜一笑,“郡马也来打马球么?”
她平日里是高傲,又为着替永昌郡主打抱不平,连着几次当面羞辱,所以康毕力极是恨她,然而此时她向他一笑,艳光丽色简直是勾人心魄,康毕力心里那股子恨意不觉便消减了一大半,忙赔笑说道:“听闻公主球技超众,某渴盼一领公主风采。”
应长乐瞧着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微哂一下,迈步向下走去:“我一向胡天忽地惯了,万一球场上打到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康毕力从未见她这般和颜悦色过,心里越发痒了起来,连声说道:“岂敢,岂敢!”
裴寂跟在后边,忽地觉得人丛里一道目光一直盯着他,抬头一看,竟是韦策,面无表情地走在康毕力身边,唯有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片刻不离他身上,裴寂心中一动,他怎么会在这里?
“走吧,我们直接去球场,”应珏回头瞧了他一眼,笑道,“无为你没带球衣的话,就先穿我的吧!”
因是一向熟稔,裴寂便没推辞,换了衣服出来时,刚走到球场边上,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急急抬头看时,那毡缝锦镶的小小马球流星也似,直直朝他面门上冲来,裴寂双腿行动不便,眼看躲不过,千钧一发之时一把拽过身边小僮捧着的衣箱,横在身前一挡,噗一声闷响,那球磕飞出去,嵌进了脚下潮湿的土地。
裴寂抬眼一望,齐云缙一身窄袖胡服,骑在马上遥遥向他一点头,道:“裴三,躲得倒快。”
今日倒是,来得齐全。裴寂的目光慢慢看过正在场中与应长乐谈笑风生的应珏,在边上偷眼观瞧应长乐的康毕力,独自一人站在边上的韦策,还有一些素日里惯在潞王府玩乐的贵家子弟,后又看回齐云缙,道:“齐将军下次,可要再看准些。”
“呵,”齐云缙嘴角掀了一下,似笑非笑,“裴三你这腿,看着怎么走不动道似的?莫不是连日销魂,亏虚了?”
裴寂看着他脸上新鲜的伤痕,淡淡道:“齐将军脸容受损,当心御前失仪,再被弹劾。”
当一声锣响,却是计分的僮子敲响金锣,催促众人上马开战。
应长乐翻身上马,瞧着平整干燥的球场,向应珏说道:“五哥,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你是怎么弄的?这马球场一点儿都不曾湿。”
“我既然约了你今天来打球,自然是操着心,”应珏得意地一笑,“昨儿半夜里一听见下雨,立刻就让奴仆们搭了长棚把球场遮住,我又怕从边上飘进来雨水,还让他们在地上铺了一层红锦地衣,七妹,为了请你好好打一场球,我可是折腾得大半夜都没睡呢!”
边上的子弟们都笑起来,凑趣赞扬应珏盛情相待,裴寂独自站在场外,看着被随意丢弃在场外那堆厚而软的红锦地衣,心头生出一丝沉重的感觉。
这地衣乃是贡品,织成一丈,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如今虽然是太平盛世,可年年水旱之灾却也不少,国富民贫,也是实情,然而长安城的豪贵人家,却是一个比着一个的穷极奢欲,大约也是因为神武帝喜爱铺张,上有所好,下必从之的缘故。
又想起应琏从来宽厚仁爱,体恤民情,虽然贵为储君,但东宫中的陈设用度,一概都是简单,不说比惠妃的蓬莱殿和应长乐的公主府了,就连潞王府,也比东宫气派得多,应琏大约也是因为生成这种性子,所以并不得神武帝欢心,总嫌他谨小慎微,不似他的豪阔风度。
然而为天子者,又岂能一味放纵私欲?王公贵族的封地越来越多,国库能收上来的税银越来越少,上半年甘州大旱,竟连赈灾的银米都筹不够,这太平盛世底下的满目疮痍,也唯有等应琏上位,大约才能有所好转。
“想什么呢?”应长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快上马吧,你跟我和五哥一队!”
小僮牵来一匹白马,裴寂翻身骑上,应长乐当先挥杆打出去一球,对战的康毕力呼哨一声,拍马来抢,马头攒动,球杆乱舞,霎时间便斗到了一处。
“无为,”应珏探身打出一球,百忙中低声向裴寂问道,“你来寻我,可是二哥有事?”
应琏排行第二,兄弟间都叫他二哥,裴寂忙道:“非是为殿下,乃是臣一点私事。”
“玉裴郎,”应长乐突然一声娇喝,从齐云缙球杆底下抢到了球,挥杖击了过来,“接着!”
裴寂扯住缰绳先往边上一让,跟着手中球杆伸出,只在球上一击,那球立时转了方向,掠过半个场地,稳稳地撞进了康毕力一方的球门。
当一声锣响,计分的小僮高叫:“贵主率先得分!”
应长乐笑起来,拍马到裴寂身边,球杆在他胳膊上轻轻一点,道:“不愧是玉裴郎!”
一声尖利的呼哨声,却是齐云缙又抢到了球,高叫着击了出去,应长乐拍马追出去,裴寂瞧着球的方向,趁机向应珏说道:“云州案那个沈白洛,臣想求大王在张相面前为他开脱一二。”
先前神武帝亲自判断了主要案情,剩下那些无关紧要的案犯,便连着弹劾范温的案子,一并交给了张径山,张径山乃是惠妃一党,裴寂自知说不上话,唯有应珏与各方都维持得不错,是以他思来想去,便来求了应珏。
“当”一声锣响,却是齐云缙那一球进了,小僮高叫道:“郡马得分!”
对方的欢呼声中,应珏笑着说道:“这可是奇了,无为你什么时候,居然托我行这种人情?可真是不像你的做派!”
裴寂并不分辩,只道:“臣惶恐。”
“行吧,”应珏道,“你想怎么给他开脱,保住性命?还是别的?”
“越轻越好,”裴寂道,“他是被迫自卫,并非故意杀伤,按律该当轻判。”
“你等我的消息吧,就这几天!”应珏说着话,靴跟在马肚子上狠狠一踢,疾风也似地冲出去,伸杆夺过了康毕力杆下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