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那次,神武帝对裴寂越发留意,将他从秘书正字提拔为太子中允,派去了东宫。
应珏不觉又看了沈青葙一眼,心道,原来裴寂这种人不单单会为了国事以身犯险,为着心爱的女子,也会如此。
韦策死死盯着裴寂,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情绪,纵使他这样恨他,此时也意识到,他距离裴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想想就让人绝望,然而,他也必须咬着牙,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去。
应玌性子平和,只想着息事宁人,便道:“长乐,算了。”
齐云缙慢慢在应珏旁边坐下,伸臂搂过身边的姬妾,幽幽说道:“裴三,你好大的面皮呢。”
康毕力嘿嘿一笑,巴不得闹得更厉害些:“公主,某可是没想到,天底下还有人敢当面违抗你的命令!”
应长乐冷冷横他一眼,纤长的手指一捏,将手中的七宝长鞭打了个转,康毕力想起前事,立刻闭了嘴。
“长乐,”永昌郡主扶着侍婢下了马,款款走到应长乐身边,柔声说道,“真是凑巧,我也想听曲呢。”
她柔和的目光看向沈青葙,道:“久闻沈娘子过耳不忘,妙通音律,我想请沈娘子弹奏一曲,不知道沈娘子方便不方便?”
这般以礼相待,裴寂神色稍霁,低头看向沈青葙,以目相询。
沈青葙知道,今天是免不了了,与其一直僵持,不如早些了结,早些脱身,更何况永昌郡主也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她此时顺从,也不算忍辱。沈青葙松开裴寂的手,向着永昌郡主行了一礼,道:“愿为郡主弹奏。”
只说愿为郡主弹奏,不说愿为公主弹奏。应长乐把玩着鞭梢的七宝装饰,脸色越来越沉,看不出来,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倒是跟裴寂一样,骨子里都是骄傲。
永昌郡主看她一眼,眸中尽是劝慰之意,跟着转向沈青葙,含笑问道:“沈娘子惯用什么乐器?”
沈青葙低声道:“多用琵琶。”
“卫先生,”永昌郡主看向那个抱琴的白衣男子,“今日带了琵琶不曾?”
男子且不答,只去看应长乐,应长乐沉着脸点点头,男子这才说道:“今日带了琵琶,我这就去取。”
不多时,他取来一支描金嵌螺钿的曲项琵琶,双手递过:“沈娘子请。”
裴寂伸手接了过来,转递给沈青葙,趁着她一低头时,柔声叮嘱道:“有我在,别怕。”
这一声不高不低,应珏听见了,无声地笑起来,揶揄地看了应长乐一眼,心道,这个裴寂,是一力要为小娘子撑腰,决不许任何人欺负了她呢。
应长乐自然也听见了,先前凛然的神色忽地一变,又成了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懒说道:“玉裴郎放心,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小娘子。”
又开始叫玉裴郎,这就算是揭过了吗?岂有此理!齐云缙沉着脸,将怀里的姬妾往边上一推,吩咐道:“倒酒!”
康毕力笑嘻嘻地坐下来,道:“好了好了,都听曲吧,韦兄弟,你也坐吧!”
沈青葙到此之时,才猛地看见了韦策,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时,霎时间心慌意乱。
下一息,裴寂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在锦垫上坐下,又帮她放好琵琶,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柔声道:“别怕。”
韦策咬着牙,瞪大眼睛看他。
“韦策,”齐云缙饮了一杯酒,似笑非笑,“眼睁睁看着自家没过门的妻子被别人强占了去,是什么滋味?我要是你,就上去,一刀杀了!”
韦策转过脸,抿紧了嘴唇。
康毕力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哎哟一声笑了起来:“韦兄弟,真有此事?”
“齐将军怕是错听了消息,”韦策担心曾经定过亲的事情传扬出去,对沈青葙的闺誉更加不利,只得强压下翻覆的情绪,违心说道,“沈娘子是我表妹,其他并无瓜葛。”
“是么?”齐云缙冷笑一声,“没卵子的窝囊废!”
韦策脸色一变,紧跟着就听永昌郡主低咳一声,掩住唇接连又咳了几声。
韦策满心的思绪都被咳嗽声打断,就见永昌郡主咳得脸颊发红,康毕力却只是笑嘻嘻的坐着,无动于衷,侍婢们都在红毡之外站着,一时没注意到,韦策忍不住低声提醒道:“郡马,郡主似是有些不适。”
康毕力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说道:“你身子不好,就回去吧,偏要留下来做什么?”
永昌郡主低眉垂眼,没有回答,韦策看不下去,连忙起身,向侍婢说道:“郡主有些不适,快些过来服侍!”
几个侍婢连忙上前,倒水的倒水,拍背的拍背,应长乐也注意到了,冷着脸向康毕力说道:“你这做夫婿的,就是这么看顾永昌的吗?”
“只是呛了风,不妨事。”永昌郡主微微一笑,看向了沈青葙,“沈娘子,你想弹什么曲子?”
沈青葙一直低头在调丝弦,只是任凭她怎么凝聚心神,依旧挡不住方才齐云缙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直往耳朵里钻。
心里越来越沉,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乍然听见永昌郡主一问,下抬头看时,永昌郡主一双微微深棕色的眸子带着怜悯,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沈青葙低下头,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她还是有些优柔了,不该让这些情绪扰乱心神的。
沈青葙闭一闭眼,手指随意在弦上一拨,泠泠然的声音随手而出,先前弹箜篌的曹娘子和弹琴的卫先生立刻便望了过来。
如今弹琵琶多用拨子,直接用手指弹的是少数,单看方才沈青葙那一拨的手法,便知是高手。
惠妃擅长琵琶,应长乐于此道也有些心得,此时看着沈青葙,慢慢说道:“弹一曲《雨打蕉叶》吧。”
《雨打蕉叶》,批、拨、拢、捻,左右手的指法都很复杂,但最重要的是,曲中那种循环往复、哀而不伤的情绪,却要弹奏者能沉浸其中,方能打动听者,对于弹奏者的技艺,却是要求极高了。
那日落雨时,她独自守着孤窗,惦念家人的心绪瞬间涌上心头,沈青葙的手指放在丝弦上,突然就觉得,她很想弹。
低眉垂目,左手按品,右手按弦,沈青葙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唯有那日黄昏时清冷孤单的声音在脑海中盘旋,扑簌簌的一声接着一声,秋雨打着苍绿的芭蕉叶,回响绵绵,萦绕心头。
于是断然一拨,琵琶声冷然响起。
循环往复,凄清缠绵,一时之间,除了风卷松涛,便只有琵琶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也回荡在所有人心头。
曹娘子的神色越来越肃穆,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定睛细看。
卫先生负手而立,目光淡远。
应长乐拨弄着手中长鞭,若有所思。
韦策鼻尖酸涩,忍住泪意。
裴寂垂目看着沈青葙,皱了眉头。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批拨抹挑,沈青葙忘记了身在何处,全世界都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怀中琵琶和她自己,孤影只身,默默向前。
雨打蕉叶,声入秋夜,一去不复返。
琵琶声越来越慢,越来越低,到最后忽然铮一声停住,余韵不绝,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沈青葙低头起身,道:“献丑了。”
“好。”永昌郡主头一个开口,微笑说道,“沈娘子神乎其技,令我大开眼界。”
“我们胡人都是马上弹琵琶,慷慨激越,偏你们汉人的小娘子,把琵琶弹得这么软。”康毕力饮下一杯酒,顿了一顿,“听得某心里头都有些不好受,他娘的!”
应珏忽地说道:“七妹,圣人近来要重新挑选一支御前供奉的乐舞队,你听说了不曾?”
“什么?”应长乐问道。
“圣人说梨园和宜春院那些人都听腻了,想在城中新选一批人,”应珏笑了下,道,“还让我去办。”
他玩味的目光落在沈青葙身上,道:“沈娘子要不是无为的人,我瞧着倒是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愚人节快乐~小心谨慎,不要上当受骗哟~
感谢: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7 21:21:59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7 21:22:01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7 21:22:03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7 21:22:05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7 21:22:07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7 21:22:11
陈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0:17:22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29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31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34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34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38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45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47
4118705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22:49
4103487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28 15:56:58
偷懒的向日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03-31 16:00:48
第48章
一刹那间, 沈青葙脑中转过无数念头,急急看向应珏。
他依旧是那种微笑背后藏着探究的目光,似在观察她的反应, 沈青葙直觉他的话是在向她提出一条路,一条能摆脱眼下困境的路, 可他为什么要帮她?
裴寂看了眼应珏, 伸手握住了沈青葙, 神色平静:“大王说笑了,御前乐舞名属教坊, 沈娘子怎么能去?”
沈青葙这才反应过来,一阵失望。方才突然听到消息, 心急之下却忘了这点,梨园子弟名属教坊,虽然能在御前出入, 看似风光无限,但说到底还是优伶贱籍, 她是断断不可能用这种自取其辱的法子来摆脱裴寂的。
“那倒也未必,”应珏笑着说道,“内中供奉的伎人虽然大多隶属教坊, 但也有许多是伎乐供奉, 如今圣人跟前的曹如一、雷江林、霍大娘, 再有长乐身边的曹娘子和卫先生, 都是伎乐供奉, 来去自由,名利双收,有什么不好?”
沈青葙心中一动,蓦地想起教她琵琶的师父罗黑黑, 她原本也是神武帝身边的伎乐供奉,当年也曾名震长安,虽然是技艺人,但那份尊崇荣耀,却非常人所能及。
而且师父确实离开了长安,那就肯定不是贱籍,也许,这真是一条行得通的路子?
应长乐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嘴:“御前供奉也并不是谁都能行的,曹如一是琵琶曹家当代第一人,雷江林打鼓天下无双,就连我身边这两个,曹娘子是曹如一的亲传嫡女,卫先生一手古琴堪称国手,若不是有常人不能及的技艺,又怎么能有这般地位?”
她看了裴寂一眼,又笑吟吟地看向沈青葙,曼声道:“玉裴郎,倒不是我看轻了你的小娘子,只不过她的火候到底还是差了些,方才我看她的指法,柔韧有余,力道不足,得空看看曹如一怎么弹的,大约也就知道差在哪里了。”
沈青葙有些意外,柔韧有余,力道不足,当初师父也是这么评价的,是以她一直都用拨子,少用手指,为的就是弥补力度上的弱点,只不过这一曲《雨打蕉叶》是柔美的曲调,这把琵琶的拨子对她来说又有些不趁手,所以才临时改用手指拨弹,没想到应长乐贵为公主,居然如此懂行。
沈青葙情绪复杂,起身向应长乐行了一礼,道:“感谢公主赐教。”
应长乐见她神色谦和,似是真将那番话听了进去,倒也有些意外,长眉一挑,笑了一下。
裴寂拉着沈青葙坐下,道:“她年纪小,只要勤加练习,将来的成就尚可期许。”
应长乐笑道:“这可是个吃苦的差事,娇滴滴的小娘子怕是受不得这个苦呢!”
沈青葙蓦地想起来,师父曾经说过,惠妃年少时最擅长琵琶,为了精进技艺昼夜苦练,双手的手指都磨出了茧子,后面以一曲琵琶得了神武帝垂青,自才人一路升到惠妃,成了后宫第一人,身份尊崇之后,因着一双手被琵琶弦弄得粗糙,便将手指上的茧子磨掉,又用香膏日夜温敷,练习琵琶也少了,这才换得手指温软娇.嫩,不过代价就是,惠妃的琵琶,比起少年之时,反而没那么出彩了。
正想得出神时,又听应长乐问道:“沈娘子,我看你的指法,也算有些章法,似乎是经过名师指点的,你师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