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屏风放在侧门边上, 隐隐约约遮挡住里面的视线, 沈青葙站在屏风的缝隙间, 能观察到里面的情形, 里面的人却丝毫看不见她,耳边听得赵福来朗声宣布道:“第一场开始,潞王一方奏琴,公主亦是奏琴。”
卫恒鹤将惯用的焦尾琴递到曹五贞手中, 轻声道:“去吧。”
曹五贞伸手接过,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沈青葙猜测着她大约是有什么话要对卫恒鹤说,忙背转身回避,可曹五贞到底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抱着琴很快从侧门出去,悄悄走到屏风之后坐下。
应珏这边头一个出场的是琴师张乾,三十来岁的清瘦男人,神态十分庄重,抱着琴在阁中坐下时,低眉信手,浑厚古朴的乐声缓缓从指间流出,沈青葙一听便知道是高手,正在猜测曹五贞能不能应付时,身边的卫恒鹤摇了摇头,低声道:“曹娘子不如他。”
沈青葙心里一沉,不觉将怀中琵琶抱紧了几分。若是曹五贞失了先机,那么接下来的两场,她与卫恒鹤就必须赢,但这个张乾已经十分不凡,那个传说中善弹五弦的江南高手,技艺是何等高超呢?
张乾弹完一曲时,满阁中余音缭绕,神武帝点点头,赞道:“很好,妙得其神。”
神武帝这个评价可说是很高了,应珏不由得看了应长乐一眼,桃花眼中满是笑意,应长乐含笑看他,一言不发。
接下来,便该应长乐这边出场,可神武帝等了等,依旧不见任何动静,忍不住向应长乐问道:“你这边是卫恒鹤出场吧?怎么不见他来?”
“我这边的人早就来了,”应长乐一指屏风,“在里面呢!”
“哦?”神武帝笑起来,“既然是恒鹤,不是不曾见过,怎么还躲在屏风里?”
“我先不说是不是他,请陛下先听听弹得好不好,”应长乐笑意盈盈,朗声道,“开始吧!”
曹五贞收敛心神,手指按上琴弦,铮的一声响。
那焦尾琴的音色十分沉郁,曹五贞弹奏之时,更是绵绵不绝,沈青葙听在耳中,只觉得心头一股缠绵之意,久久不曾散去,她究竟年纪小历练少,无法评判曹五贞与张乾谁高谁低,耳边听见卫恒鹤低声说道:“曹娘子今日所奏,比她以往都好,可惜。”
蔷薇阁中,神武帝听了一会儿,转向惠妃说道:“朕听这声音,应该是卫恒鹤的焦尾琴,可这弹琴的人,却不是恒鹤,古怪!”
惠妃便道:“是不是长乐寻了新人,所以用屏风挡在,想要陛下吃惊?”
“未必,”神武帝摇摇头,“虽然不是恒鹤,但朕听着,觉得隐隐有些熟悉。”
在他思忖之时,曹五贞已经弹完一曲,惠妃含笑说道:“长乐,眼下该让我们看看屏风后面到底有什么玄机了吧?”
“好,”应长乐扬眉一笑,朗声道,“撤去屏风!”
小宦官连忙上前把屏风抬走,与此同时,曹五贞起身行礼,柔声道:“陛下,惠妃殿下,儿献丑了。”
神武帝吃了一惊,大笑起来,惠妃跟着也笑,应珏便拍掌说道:“原来是曹娘子!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神武帝边笑边向曹如一说道:“朕只知道五贞擅长箜篌,原来琴也弹得不错!”
曹如一解释道:“五贞开蒙学的是琴,后面臣见她在箜篌上面更有天分,才命她改学了箜篌。”
“长乐真是顽皮,用屏风挡着,害得我跟陛下一直都在猜测。”惠妃笑道。
应长乐见这一次的效果与她预料中几乎一模一样,扬眉看过应珏,看向神武帝,问道:“陛下,这一局谁胜?”
“五贞很好。”神武帝道。
应长乐正在欢喜,听他道:“不过单论琴技,张乾更胜一筹,这一局,当是潞王胜。”
曹五贞脸上一白,下意识地看向侧门处,咬紧了嘴唇。
应长乐虽然出乎意料,然而略一思忖,很快说道:“曹娘子占的是意料之外,不过若论功底,的确是张先生更胜一筹,陛下,这一场我认输。”
“好!”神武帝见她干脆利落,心胸开阔,越发欢喜起来,赞道,“果然是长乐,痛快!”
应珏笑起来,向应长乐拱手道:“七妹承让!”
“五哥也别笑得太早,”应长乐笑道,“后面还有两场呢!”
神武帝看着他们兄妹和睦,心中越发畅快,向赵福来问道:“福来,下一场比什么?”
“第二场潞王这边是觱篥,公主是鼓。”赵福来道。
“哦?”神武帝由不得问应长乐,“你新寻了善击鼓的乐师?”
“不是新人,还是旧人。”应长乐咯咯一笑,扬声道,“卫先生,你进来吧!”
众人的瞩目中,卫恒鹤迈步走进阁内,应长乐一指他,笑意盈盈:“这一场卫先生击鼓,《渔阳掺挝》!”
神武帝此时的惊讶,比方才看见曹五贞的时候更有过之。卫恒鹤向来只是奏琴,况且他是极温雅的一个人,从相貌到人物似乎都与打鼓毫不相干,更何况《渔阳掺挝》是悲壮的军中鼓曲,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也能为此?
非但他好奇,一旁侍立的雷江林也起了兴致,他以打鼓技艺进身御前供奉,国中的高手差不多都知道些,可卫恒鹤?他也能打鼓吗?雷江林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着卫恒鹤,满眼都是疑惑。
在四面八方的窥探中,卫恒鹤只是从容站着,云淡风轻。
应珏拍掌笑道:“到底是七妹手底下的人,处处出人意料之外,我看这次,我怕是要悬了!”
说笑声中,吹觱篥的邬秋声慢慢走到堂中,先向神武帝和惠妃行礼,向众人团团行礼,这才拿起一管乌漆觱篥,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沈青葙独自站在侧门外,微微闭目听着略显得有些悲凉的觱篥声,眼前似乎出现了秋水长天、征鼓战旗,鼻尖有些发酸,不由想到觱篥是军中器乐,怪道吹奏之时,能让人涌起这般独特的感觉。
想到卫恒鹤一直都是一副宠辱不惊,高洁得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那一曲悲壮激越的《渔阳掺挝》,他能奏出其中滋味吗?
少顷,觱篥声停,神武帝点头道:“好!”
他想这个邬秋声的技艺可谓出神入化,而卫恒鹤琴技堪称国中第一,击鼓却从不曾听过,便只是瞧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恒鹤,接下来就该你了。”
“是。”卫恒鹤风姿优雅地行了一礼,依旧是从容的神色。
“卫先生,”应长乐亲手拿起案上的一盏热酒递过去,“击鼓须得壮行,我以此酒为先生壮行!”
卫恒鹤风轻云淡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不同,双手接过犀角酒盏一饮而尽,声音清朗:“定不负公主所托!”
侧门之外,沈青葙从屏风的缝隙里捕捉到他幽深的眸中一闪即逝的亮光,心中不由得一动。
牛皮大鼓早已被抬放在阁中,卫恒鹤随手拿起鼓槌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是否合适,跟着一抬眼,断然向宽阔的鼓面上打了下去。
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卫恒鹤的神色越来越肃穆,谪仙般的脸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豪情,鼓声一声紧紧着一声,声声都敲在人心之上,一时之间,阁内阁外,甚至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壮丽的鼓声压了下去,唯有随着这激越的鼓点,澎湃汹涌。
沈青葙闭上了眼睛,眼前似有旌旗招展,杀声如雷。
神武帝闭着眼睛,想起了年少出征时的意气飞扬。
应长乐闭着眼睛,想起了自己亲手猎杀第一头豹子时,那种惊惧中混杂着强烈快意的古怪感觉。
雷江林却一直紧盯着卫恒鹤的一举一动。多数擅长击鼓的乐师都喜欢在打鼓时配合身法步法,以壮视听,他自己便是如此,可卫恒鹤自始至终都只是站在原地挥动鼓槌,手法身法都没有什么变化,可偏偏从他鼓槌底下发出的声响却是那样变化万端,激昂慷慨,就像是交战之时,六军健儿高喝冲杀,像是易水河畔刺客将发,高歌一曲,视死如归。
雷江林不由想到,仅仅这一曲,卫恒鹤就能在天授朝的鼓手中占得一席之地了,乐师素来都只有一门精绝的技艺,这人本就是琴中国手,鼓击打得这样高超,还真是深不可测。
激荡的鼓声越敲越急,到最高处时,断然一击,声如金石,卫恒鹤紧跟着收回鼓槌,默默地行了一礼。
阁中一时鸦雀无声,过半晌,神武帝猛地睁开眼睛,道了声:“好!”
他眸中犹自残留着昔日驰骋沙场时的激情,高声宣布:“这一场,卫恒鹤胜!”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日万,看青娘横扫全场~
第68章
一胜一负, 打成平局,决定输赢的一局,全在第三场。
时至如今, 沈青葙反而平静下来,微微垂目看着琵琶囊上盘锦错彩的纹饰, 慢慢调整着呼吸。
耳边厢有扑簌簌的轻响, 却是停了两天的雪又开始下了, 米粒大小的雪珠子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跳跃着洒落屋顶和地面, 也有几粒被风吹着落在屏风上,极细的声响。
沈青葙下意识地向袖子里缩了缩手, 耳边听见神武帝问道:“长乐,这第三场,你这边何人出战?”
“沈家十一娘, 沈青葙。”应长乐扬声说道,“沈娘子, 你进来吧!”
沈青葙定定神,怀抱琵琶,款款走出侧门, 走进阁中, 向着神武帝和惠妃福身行礼:“儿见过陛下, 见过惠妃殿下!”
立刻察觉到神武帝的目光看了过来, 带着洞彻, 带着审视,虽然只是随便一瞥,却像是一下子就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看了明白,令人感觉到来自君王的那种无形威压, 沈青葙心中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垂目躬身,接受他的审视。
惠妃流水般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很快笑着向神武帝说道:“看她那双手,应该是个惯常拨弄丝弦的。”
“不错,”神武帝微微一笑,道,“沈青葙,平身吧。”
他的目光向站在众官末尾的裴寂一瞥,再转回来时,多了几分笑意:“久已闻名,今日可算是见着本人了。”
应珏顺着他的目光也向裴寂看了一眼,笑了起来:“陛下,我先前曾听沈娘子弹过一曲,的确不俗!”
“她是罗黑黑的亲传弟子,而且么,”应长乐带着笑,跟着也看向了裴寂,“跟这堂中某个人,颇颇有些渊源。”
沈青葙只道应长乐要当众说出裴寂,一时间呼吸不由得一滞,应长乐看在眼里,笑意更深,纤手却是一指曹如一:“陛下,曹先生近些天时常指点沈娘子的技艺,渊源颇深,很是难得。”
沈青葙松一口气,一抬眼时,看见了裴寂。
他站在靠近阁门的一侧,遥遥望着她,凤目沉沉,神色复杂。
沈青葙突然意识到,他根本就知道她来这里是抱着什么目的,他根本不愿意她来,可他偏偏也没有拦她。
“的确难得,”却是惠妃开口说道,“罗黑黑和如一都肯指点你,想必是天分很高了。”
这话沈青葙不好作答,曹如一忙说道:“沈十一娘对音色分辨的极为准确,更难得的是善能体会曲中深意。”
“那就更要好好听听了。”神武帝的目光又在沈青葙身上一转,跟着看向了应珏,“潞王,你这边是谁出战?”
应珏起身答道:“巧的很,我这边出战的也是一位沈娘子,沈氏兰台,曾在西域学过十几年五弦,在江南一带很是有名。”
“又是一位沈娘子?”神武帝笑道,“果然是巧!让她过来给朕看看。”
那边应珏扬声叫人,沈青葙很快看见一个二十出头年纪、瓜子脸、杏核眼的清丽女子怀抱着五弦走了过来,她身形袅娜,上前行礼时的动作虽然略有些不合规制,但却格外轻盈柔美,就好似江南的垂柳枝一般,飘拂在人心头。
神武帝看看沈青葙,又看看沈兰台,只觉得好似两朵娇嫩的鲜花站在一处,分外让人心旷神怡,便含笑问道:“你两个准备弹什么曲子?”
沈兰台应声说道:“儿弹《十面埋伏》。”
沈青葙怔了一下,她也正准备弹这一曲,也只得答道:“儿也是《十面埋伏》。”
神武帝大笑起来,道:“可真是巧!同样姓沈,同样弹琵琶,又弹同一首曲子!”
惠妃含笑说道:“当年罗黑黑就擅长《十面埋伏》,沈十一娘得她亲传,必定也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