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遵旨。”沈兰台抬眼一笑,胸有成竹。
香烟缭绕,徘徊在鼻端,沈青葙安静地站在边上,看着沉浸在谱曲中的沈兰台。她并没有坐下提笔,而是抱着五弦,时而拨弄几下,时而又向窗外看着,一时露出微笑,一时微蹙了眉头,看模样极不像是比试,更像是乐在其中。
沈青葙忽然又想起一句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沈兰台不但有天赋,亦且真心喜爱五弦,所以她自信甚至自傲,绝不肯落了下风。
那么她呢?她有这么喜爱这件事么?沈青葙心想,肯定也是喜欢的吧,从前家境优渥时,她尚且不怕吃苦,勤学苦练,如今处在困境中,唯有摸到琵琶弦时,才能放开自己,借着琵琶,将那些埋在心底不能说的情绪,一一弹出。
她也是极喜爱这件事的,她能做好这件事。
香块快要燃尽时,沈兰台忽地扬眉,含笑说道:“陛下,儿已经有了一曲,这就为陛下弹奏!”
她将五弦在怀中放好,抬手按品,随即开始演奏。
一时之间,满阁中都是叮叮咚咚的琵琶声,蔷薇阁是专为了神武帝欣赏乐舞而建,屋顶房梁经过特别设计,非但能聚拢声音,还能让阁中任何一处都能清晰地听见乐声,众人只听得五弦声先是调皮轻快,像雪珠子打在屋檐上,弹跳着作响,跟着雪珠变成雪花,又变成雪片,一片片落在积雪上,悠闲从容,在一片安详中又时不时跳脱出几丝欢快的声响,似琴声,似觱篥,忽而又像足了鼓声,却是在模仿方才双方赌赛之时,依次出场的器乐。
沈青葙看着沈兰台,肃然起敬。这曲子音调并不复杂,意思也不见得如何深远,但能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谱出这曲子,又能契合题目,沈兰台名不虚传。
沈兰台很快弹完,将五弦向榻上一放,含笑扬眉:“陛下,儿献丑了。”
“很好,朕从你的曲子里听见了落雪的变化,看见了四野白茫茫一片,还品出了蔷薇阁中的欢会,”神武帝点头道,“你年纪轻轻就才思敏捷,很是难得,今后就留在梨园,做朕身边的供奉吧。”
能得神武帝亲口相留,沈兰台顿时喜上眉梢,谢恩之后立刻看向沈青葙。
却见她也看着她,神色平静,甚至还向她微微颔首,以示祝贺之意,沈兰台停顿片刻,矜持着也一颔首,转过了脸。
此时神武帝也看向了沈青葙,笑问道:“沈青葙,现在可以说说你要献什么技艺了吧?”
沈青葙看了眼沈兰台,沉声道:“儿能将兰台姐姐方才弹奏的曲子,一毫不差地重弹一遍。”
沈兰台吃了一惊。临来之前应珏向她详细说过沈青葙,道她琵琶弹得绝好,而且过耳不忘,能从二十个声音出分辨出某一个,她想自己已经天分极高,可还是做不到这点,沈青葙又怎么可能?多半是以讹传讹,或者有意夸大,博取名声,但沈青葙如何敢在御前说出这条,那么多半是能做到的了。
她是临时谱曲,天底下独一无二,绝不会有提前练习的可能,难道沈青葙比她还强,只听一遍就真的能记下来,弹出来?
神武帝笑了起来,问道:“沈青葙,此话当真?”
“儿在陛下面前,绝不敢打诳语。”沈青葙神色平静,曼声说道,“儿还有一请,若是儿用四弦琵琶来弹,只怕与兰台姐姐方才弹的还会有细微差别,儿愿改用五弦弹奏。”
沈兰台变了脸色。一毫不差地弹出她的曲子,还要用她最擅长的乐器,沈青葙是在向她回击,向她宣示自己的胜利。
先前她虽然听了沈青葙弹奏,但却觉得两人的技艺不相上下,神武帝判断沈青葙获胜,她心中有些不服气,总感觉神武帝大约是因为曹如一和罗黑黑的原因,偏袒他们的徒弟,可眼下沈青葙的还击,却让她看出了对方的自信。
自信能战胜她,甚至自信,可以用她最擅长的乐器战胜她。
沈兰台这才收起自负的心思,重新打量着身旁的对手,比她年轻,比她娇弱,那双手的力度看起来也不如她,以她的眼光来看,先天的条件是及不上她的,但她偏偏能够,把琵琶弹得与她不相上下。
她足以与她匹敌,甚至她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肯定不及她。
沈青葙,堪为她的对手。
阁中有片刻安静,紧跟着神武帝朗声道:“好!”
他听曹如一说过,沈青葙学五弦只是近几个月的事,虽说乐理相通,但他也擅长器乐,深知哪怕形制稍稍有些不同,要想融会贯通就要重新花费许多心血,但沈青葙既然敢开口,必定是有这个能力,好个大胆聪慧的女子!不由得赞道:“沈青葙,你好好弹,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人群之中,裴寂抬眼望着沈青葙,心绪复杂。
想起数月之前沈家和离之时,她用过耳不忘的能力,证实了阿婵的罪恶。想起初见的那夜,齐云缙远隔十数里之外,她却一下就听了出来。又想起方才沈兰台弹奏时,她安静看着,一双手却半掩在袖子底下,模仿着弹奏的姿势,轻拢慢捻。
心口上有些隐隐作痛,裴寂抬手捂了一下,眼前闪过安邑坊前流水悠悠,她握着匕首刺向他,转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如今,越来越耀眼夺目了,他还能困住她多久?
阁中一阵轻微的响动,赵福来令弹五弦的梨园弟子挑一把五弦递给了沈青葙,沈青葙接在手中调试了丝弦,跟着在榻上坐下,微微垂目,抬手一拨。
她也没有用拨子,而是像沈兰台一样,用的是手指。
用的还不是她擅长的四弦琵琶,而是沈兰台的五弦。
轻快的乐声流出,与方才沈兰台弹奏的声响一模一样。
沈兰台的神色越来越肃穆,别人或者记不清楚,但她知道,这音调与她刚刚弹出的那首曲子,分毫不差。
就连她弹五弦的手法,也全然看不出是初学者。
这是个厉害的对手,一个足以与她匹敌的对手。
应长乐笑着抿了一口酒,瞥了应珏一眼:“看来五哥又要输了。”
话音刚落,沈青葙已经一曲弹完,起身行礼:“献丑了。”
啪,啪,啪,却是神武帝带头鼓掌,朗笑着说道:“不愧是沈青葙,很好,很好!”
此时他心中很是懊悔,要不是先贸然答应了裴寂,还真想把这个难得的人物留在身边,花朝月夕之时,便命她怀抱琵琶,为他弹奏一曲。神武帝不由得横了裴寂一眼,心道,怪不得他那样火急火燎来求,原来是早就料到了这一节,又上了这人的当了!
惠妃听他赞得热切,忍不住看他一眼,见他神色磊落,并没有暧昧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道:“两位沈娘子各有千秋,臣妾恭贺陛下又得人才。”
神武帝停顿片刻,心中越发懊恼,若不是答应了裴寂,他还真就得了一个人才!
他看向沈青葙,见她一双水濛濛的眸子带着几分急切看着他,分明是在等他开口留人,神武帝心中一动,怎么,原来小娘子是想留在宫中的吗?难道她并不愿意嫁裴寂?
不由得又看了裴寂一眼,见他也正望着他,凤目中满是求恳,神武帝眉梢一抬,这可就太有意思了!玉裴郎这样的人物,小娘子居然不肯嫁?
神武帝心想,早知如此,他就不答应裴寂了,可君无戏言,便只是看着沈青葙,沉吟着说道:“你年纪还小,将来的成就未可限量,闲时可以跟着长乐进宫来,与朕身边的乐师切磋切磋。”
竟不留她吗?可是方才,分明留了沈兰台,难道觉得她不如她?沈青葙一阵失望,也只得行礼说道:“谢陛下隆恩。”
应长乐在边上瞧着,也觉得纳罕,不觉看向裴寂,若有所思。
应珏瞧着这几个人的暗流涌动,笑着说道:“七妹今天,真是赢得痛快,我甘拜下风!”
应长乐咯咯一笑,道:“承认了!”
她起身走向神武帝,眸光璀璨,神采飞扬:“陛下,那柄紫玉如意,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神武帝大笑着,亲自起身取了架上的紫玉如意递给她:“这如意给你,名副其实!”
“陛下,”应长乐一双美目看着他,带出了一抹不易觉察的渴盼,“若是下次再有这种差事,是不是该交给我来做?”
“不着急,到时候再说。”神武帝随口答道。
应长乐一阵失望。
应珏看看她,又看看神武帝,笑吟吟的开了口:“陛下,我此番出去,除了乐师,还找到了一个剑器舞跳得绝好的穆娘子,如今也在堂中,是否让她上来为陛下献上一舞?”
神武帝此时兴致正高,便道:“好。”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凡是有好的,都只管献上来,朕今天各样都要看看!”
应珏拍了拍手,他挑选来的乐师连忙各自排好位置,开始奏乐,鼓乐声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走了出来,就见她一身绣锦的紧身衣裤,足蹬小靴,手持双剑,美貌中透着勃勃英气,来到场中行了一礼之后,双手挽出剑花,做了个起手式,紧跟着乐声一紧,满室的剑光之中,少女腾挪跳跃,矫健如同游龙。
沈青葙眼睛看着舞蹈,心里却空落落的。为什么,神武帝分明极是欣赏她,为什么却只留下沈兰台,并不提留她?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不由得看了眼远处的裴寂,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是他?
却在这时,鼓乐声悠悠停住,穆娘子一个利索的下腰,头后仰到脚踝的位置,手中两支银剑交叉横过面前,团团在原地转了一圈,跟着一跃而起,收剑还鞘,扬声说道:“献丑了!”
“好!”神武帝笑道,“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剑器舞果然与众不同,穆娘子绝技啊!”
应珏笑着说道:“可惜七妹府中没有舞者,今天就只能是穆娘子独美了。”
应长乐还道他是心有不甘,笑道:“不是什么难事,改日闲了我再寻寻,必定能寻到。”
“陛下,”一直不曾说话的应琏突然开了口,“臣知道一人舞艺超群,可与穆娘子共舞。”
“哦?”神武帝有些意外,问道,“朕记得你一向不爱歌舞,难道你近来也养了舞姬?”
应琏微微一笑,道:“非是臣府中的人,乃是去年入宫的徐宝林,她是崔良娣的表妹,崔良娣曾见她舞过,惊为天人。”
“哦,后宫中竟有这般人物?”神武帝越发觉得意外,后宫每年都添新人,多得他都记不过来,比如这个徐宝林,他根本没有一点印象,不由得看了惠妃一眼,沉吟着说道,“福来,你可记得此人?”
赵福来飞快地看了眼惠妃,答道:“徐宝林是洛阳令徐乾的女儿,去年六月入宫,册封宝林,至于是否善舞,奴却不清楚。”
神武帝想了想,吩咐道:“传徐宝林!”
少顷,宫人在旁引路,簇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走了进来,就见她不长不短的身量,眉若点翠,唇若涂脂,生得极其娇媚,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一身润泽如玉的肌肤,和那丰若有余、柔弱无骨的身姿,就像是焦渴时突然出现一颗水灵灵的果子,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揽入怀中。
神武帝下意识地向前微倾了身子,心想,为什么他从来不曾见过她?
思想之间,徐宝林已经走到近前,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瞧着神武帝,欠身行礼:“妾见过陛下,见过惠妃殿下。”
神武帝只觉得眼前乍然开出一朵鲜艳妩媚的芙蓉,又听她声音娇婉,十分悦耳,不由得含笑问道:“你入宫一年多,朕怎么从不曾见过你?”
徐宝林抿嘴一笑,飞快地睨了他一眼:“今日不是见到了么?”
神武帝顿时觉得心里某处痒了起来,微微倾了身子,招手命她近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宝林下意识地看了眼惠妃,惠妃笑道:“嫔妃的闺名不好当众说出,还是等回宫之后,陛下再细问吧。”
神武帝回过神来,笑着说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他看向徐宝林,温声道:“听说你善舞,今日能否为朕一舞?”
“若能为陛下献舞,乃妾不胜之幸。”徐宝林灵动的双眸熠熠闪光,妩媚中透着少女的娇憨,“妾近来看雪花落在梨树上,有感而发,编了一支新舞《梨花落》,请陛下指点!”
“好。”神武帝笑笑地看她,“你需要什么乐曲相和?朕命人给你奏乐。”
徐宝林抿嘴一笑:“《相见欢》便好。”
相见欢,今日相见,可不是两相生欢么?神武帝吩咐道:“如一,青葙,兰台,你们三个弹奏《相见欢》,为徐宝林伴舞。”
三人连忙应下,徐宝林早到后堂换了一身雪白的舞衣,伴着悠悠扬扬的琵琶声翩翩起舞,沈青葙弹奏的途中偶一抬眼,就见舞衣翩飞,衣袂裙角中洒出无数洁白的花瓣,伴着徐宝林柔美的舞姿,真如春日微风中,纷纷扬扬落下的梨花。
原来今日的主角,竟是徐宝林。沈青葙低了眼皮,原来这乐声悠扬的蔷薇阁中,竟是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