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依旧是清醒的裴寂,时刻提防着她。
裴寂离开时,沈青葙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酸软,闭着眼睛躺在床里,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太累了,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一股绝望涌上来,一刹那间,沈青葙几乎想放弃了。
他太聪明,他手段太老辣,他能动用的资源数十倍于她,他连圣人都能说动,而她除了阿娘,除了琵琶,什么都没有。
太累了。
嫁给他,也许也可以考虑?除了强迫她委身,他没有什么对她不好的地方,救了她,救了她的家人,她的衣食住行都被他照顾得妥帖,他智计百出,便是曾经有过这么不光彩的一段,只要他愿意,他肯定有法子让人不敢再看轻她。
嫁给他,只要退让一步,她就不会这么累。
泥沼中乍然出现一条坦途,向她招手,向她蛊惑,引诱着她放弃固执,迈出这轻松的一步。
迈过去,做他的妻,在他的羽翼之下生存,只要他还恋着她的身子,她就能活得很好,哪怕他不再留恋,有裴夫人的名分,她也能体面地过下去。
不必起早贪黑练习技艺,不必费尽心力与他周旋,不必在那些上位者面前察言观色,拼命抓住每一线生机。
沈青葙沉沉地吐着气,多么容易的一步,多么巨大的诱惑啊。
可是,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个噩梦般的夜里,他扳过她的脸,命令她叫他三郎的夜里,有些事情就注定了。她过不去。
晨鼓敲了起来,又过许久,花茵试探着在帘外问道:“娘子,可要起身么?”
沈青葙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得快些,再快些,赶在一切都成定局之前,逃出这里。
近午之时,裴适之和裴衡都没有散衙,王氏带着裴织云做了一会儿针线,刚刚放下时,侍婢便回禀说,裴寂过来问安。
“三哥今天回来得早,”裴织云小声道,“平常能在家里待一个时辰就是多的,这是怎么了?”
话刚说完,裴寂便走了进来,向她说道:“我有事要跟母亲说,阿妹你先回避一下。”
裴织云也只得起身离开,满心里纳闷,这又是要说什么事,还特地让她回避?
屋里,王氏也这么想着,问道:“你有什么事?”
裴寂低着头,声音沉沉:“母亲,我想娶亲。”
王氏心中一喜,看见他的神色时,不觉又警惕起来,道:“你想娶谁?”
“沈青葙,”裴寂撩袍跪倒,“求母亲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说(shui)不服,那就睡服!
裴寂:肾好,就是有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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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除夕当天, 沈青葙细细一算,裴寂已经有七天不曾来过了。
从他说要娶她之后,便就没了音信。
沈青葙猜测, 大约是他家里不同意吧,或许已经将他关了起来, 不准他再往这边走动, 甚至逼他撵走她。
唇边浮起一个自嘲的笑, 假如是这样,那倒是遂了她的心愿了。
只不过她也知道, 大约是不可能的,裴寂那样的人, 他想要做的事,即便是他生身父母,也拦不住。
沈青葙抬眼看了下, 不远处跟着新荷和另一个婢女,花茵没上前来, 这两天花茵好像是第二次没跟在近前服侍,便招招手叫过新荷,问道:“花茵呢?”
“花茵姐姐有点头疼, 一会儿就过来。”新荷解释道。
沈青葙想着前天杨剑琼跟她说的事, 心里一动, 点点头道:“你去厨房说一声, 中午我想吃烧鹿肉。”
新荷走后, 沈青葙慢慢往婢女们住的跨院走去,快到近前时忽地停住了,吩咐剩下那个婢女:“我帕子不见了,你去方才的地方找找看是不是哪里了。”
那婢女并没有多想, 很快也离开了,沈青葙放轻了步子,瞅着四下无人,一闪身进了跨院,沿着走廊往花茵的住屋走去。
窗户半掩半开,隐约能听见花茵的声音:“郭锻方才是去那边了吗?”
“没,”花茵常带着的一个婢女说道,“方才出去是回府里办事。”
花茵半晌都没言语,再开口时有点意兴阑珊:“你盯着点,要是郭锻再出去,就快些来告诉我。”
沈青葙安静地站在离花茵房间还有一段距离的腊梅树下听着,手中攀着一枝腊梅树枝,若是此时突然有人进来,也会以为她是要折花。
在这个位置通常是听不见屋里人说话的,不过她耳力极佳,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等新荷从厨房回来时,就见沈青葙站在院里,正跟那个婢女说话:“……原来帕子掖在小袄的袖子里了,怪不得方才你回去没找到。”
难道方才,她身边没人跟着吗?新荷迟疑了一下,正想细问,沈青葙已经看见了她,吩咐道:“吃过饭我就回光福坊过年,你待会儿叫上花茵,一起帮我收拾下行李。”
去光福坊和杨剑琼一起过年的事是早就定下的,裴寂也吩咐过到时候沈青葙过去,新荷便没有多说,只道:“花茵姐姐前儿已经收拾好了一个箱笼,在靠北那间放着呢。”
“你带我去看看,别漏了什么东西。”沈青葙转身往北屋走,漫不经心地又问了句,“今儿谁送我过去,郭锻还是魏蟠?”
“他们两个都跟着。”新荷道。
也就是说,郭锻今天不会再出去了。沈青葙点点头,走去北屋随意看了眼收拾好的行装,不多时花茵赶了过来,含笑问道:“娘子,可有什么遗漏的吗?奴立刻去添上。”
“该装的都装了,你办得很好。”沈青葙抬步向外走,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待会儿郭锻跟你一道去光福坊吗?”
余光瞥见花茵的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一点,柔声道:“是。”
沈青葙笑了下,她只提了郭锻,并没有提魏蟠,花茵却根本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同。便又说道:“你家里人都在裴府么?要是你想家的话,我跟郎君说一声,让你回府与家人一道过年。”
花茵很快摇了摇头:“多谢娘子体恤,不过奴头一件大事就是服侍好娘子,娘子去哪里,奴就跟着去哪里服侍。”
“难为你了。”沈青葙笑着说道,“那么今天晚上,就有劳你和郭锻,陪着我一道守岁了。”
她说着话,留神看花茵的神色,就见她嘴唇又翘起一点,眼中流露出朦胧的欢喜,沈青葙转过了脸,看来,她没有猜错。
向晚之时,沈青葙坐着车,往光福坊杨宅驶去。
因为过年的缘故,从除夕开始,接连几天都没有宵禁,此刻各家各户都在庭中烧起一大堆火,谓之庭燎,小孩子围着火堆往里面丢竹竿,烧得劈啪作响,谓之爆竹,大人们将家中破旧不要的东西也丢进火堆,烧掉一年的晦气,还有些爱热闹的人家更是围着火堆,踏歌做乐,爆竹声、歌舞声、欢笑声夹杂在一起,沈青葙一路走来一路听着,只觉得人间仙境,也不外如此。
却在这时,迎面走来一大群驱傩的队伍。
这驱傩乃是天授朝的旧俗,在各个节庆尤其是除夕、元日、上元几天,百姓们戴着傩面,唱着驱傩词,三五成群沿着城中各处歌舞走动驱赶邪祟,沈青葙探头一看,这队傩戏足有上百人,两旁围随看热闹的又有数十人,队伍最前面是一对戴着傩翁、傩母面具跳跃舞蹈的男女,身后又跟着几十个带着各色孩童面具和鬼怪面具的人,乐队鼓手跟在两旁,欢声笑语着往前走来。
“娘子请回避,免得被冲撞到了。”郭锻急急上前说道。
沈青葙点点头,退回了车中。
郭锻指挥着,命所有人都围住沈青葙的车子,又驱车退避到道边,又看街角上有几个孩童正在烧爆竹,连忙也去赶走,这才快走几步回来,向魏蟠说道:“这驱傩的队伍出来得太早了,有点古怪,你们都警惕些,别让人趁乱生事。”
今天护送沈青葙回去,所有人都是如临大敌,既要防着她逃,又要提防齐云缙,亦且郭锻今天回裴府时,裴寂也曾交代过,就是应长乐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免得她突然插手,横生枝节,因此出门前郭锻就把手底下的人全部调动起来,魏蟠在前开路,刘镜在后护卫,他居中策应,二十多个好手围随在车子周围,另有一些人乔装改扮,只在街边的人丛中哨探动静,只是这会子街上人太多太杂,让他觉得有些不对。
魏蟠点头道:“你也小心。”
郭锻又走到后面吩咐了刘镜,回到车边时,花茵看他一眼,低声道:“这几天事情多,你还是别出去乱走了。”
“怕什么,”郭锻曾与齐云缙的手下几次交手,知道那些人都不是对手,就有些不太放在眼里,“正是许久不曾动手了,真要是风平浪静的,某还要手痒了。”
花茵道:“总之你小心些,真要是出了岔子,郎君面前我也不好替你说话。”
郭锻觉得她今天有些古怪,瞥她一眼,道:“但凡出去,我都禀告过郎君。”
“郎君又不知道你是……”花茵欲言又止,到最后只闷闷说道,“罢了,我也是白替你操心。”
郭锻又瞥她一眼,皱了眉:“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
花茵看着他,许久,转过了头:“你去忙吧,这几天加倍留神,千万别出岔子。”
远处小楼上,齐云缙从窗户里看着,冷笑一声:“郭锻这个贼囚汉还真是警惕,这驱傩队伍也没能把他们冲散。”
他手下头一个得力的随从刁俊奇忙道:“我带了四十多个人,要么趁这时候上去?”
齐云缙眼看着几队巡街的武侯匆匆忙忙走过来,脸色越发难看:“郭锻魏蟠都在,你那些人手不够看的,再说万年县如今正是裴三管着,各处武侯和不良人他都打过招呼,今天巡街的人这么多,只怕也是防着我,眼下只看那边能不能得手……”
齐云缙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看向边上斟酒的碧玉,跟着揪住领口一把扯进了怀里。
他下手太猛,碧玉猝不及防,酒壶脱手,酒液泼了一地,碧玉裙角淋湿了,不由得横他一眼,娇嗔道:“郎君,这是做什么?”
齐云缙搂着她,指着下面的魏蟠,眯了眯眼睛:“前头阿团跑了的时候,听说你跟那个魏蟠见过面?”
碧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道:“哟,他就是魏蟠?”
她抿嘴一笑,道:“那天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待着怪闷的,就想去虾蟆陵逛逛,谁知道在坊门口被这个莽汉子撞了下,洒了我一身的雨水。”
她又向魏蟠看了看,摇头叹道:“是裴寂的人么?那就怪不得了,肯定是去别院哨探的。”
齐云缙虎口一合,重重捏住她的脸,冷冷说道:“他撞你一下,隔了几个月你还能认出他?”
碧玉吃疼,挣扎着推他,笑道:“他八尺多高的汉子,又生得那样精壮,我自然记得他,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齐云缙死死盯着她,见她始终神色如常,便冷哼一声推开了:“再惦记着外头的男人,我挖了你眼珠子出来!”
碧玉被他堆得跌倒在地,也不在意,起身整理了衣裙,望着楼下沈青葙的车子,问道:“我听说裴寂特别宠爱这个小娘子,是不是真的?”
齐云缙瞧着车子出了坊门,道:“那日在终南山上,你不是看见了吗?为了她连公主都敢顶撞。”
“那样喜爱她,为什么不娶她?养在外面不上不下的,多可怜。”碧玉斟满一杯,送到齐云缙唇边。
“冼马裴什么人家,能让他弄一个先奸后娶的女人进门?”齐云缙抿了一口,冷冷一笑,“这阵子为了这事,又在吃他阿耶的家法。”
他站起身来,横了碧玉一眼:“你给某放老实些,再在某眼底下弄鬼,某就把你丢去做军妓!”
碧玉笑着挽住了他:“你舍得么?”
“真是风骚!”齐云缙嘴上骂着,胳膊一伸,到底又搂住了。
入夜之时,家宴摆好,沈青葙斟满暖酒,双手奉给杨剑琼,含笑说道:“儿祝阿娘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好孩子,”杨剑琼接过来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说道,“阿娘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门外,郭锻同着魏蟠一边一个守着,魏蟠压低声音问道:“你这几天不外出吧?”
郭锻皱皱眉,有些不耐烦:“怎么一个二个都来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魏蟠没再多说,只道,“娘子要住到明天才走,就怕今天夜里不太平。”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郭锻瞧着黑沉沉的夜色,道,“闲了多时,某正是无聊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