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说话声突然近了,沈青葙扶着杨剑琼出了门,看见他们时含笑说道:“你两个也去吃酒吧,大过年的。”
郭锻叉手答道:“是!”
西厢单开了几桌席面,此刻他手下的人都在那里吃酒,郭锻过去换了刘镜来守门,一回头时,就见沈青葙拿了一根竹子往火堆里丢,听着噼啪一声,赶紧捂了耳朵,仿佛害怕似的,但紧跟着又丢了一根进去。
郭锻不由得想到,女人可真是奇怪,既然害怕,做什么又要再丢一根?又想到那人此时,不会也在烧爆竹玩吧?
直到三更以后,各处的热闹声响才停住,沈青葙与杨剑琼并头睡着,忽地说道:“阿娘,裴寂想要娶我。”
杨剑琼吃了一惊,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能感觉到她异常平静,不由得问道:“你怎么想?”
半晌没听见回应,杨剑琼心里七上八下,也知道这个抉择委实是难做,便只是搂着女儿,轻轻拍抚安慰,许久,才听见沈青葙极低声地说道:“我不嫁他。”
杨剑琼松一口气,眼睛一下子湿了,喃喃说道:“好孩子。”
跟着却又一阵心疼,沉吟着说道:“若是他今后能敬你爱你,其实嫁他也不是不行,至少你不必像现在这么辛苦。”
“我不嫁他。”沈青葙缩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心头平静熨帖,“我不想再任由他摆布。”
“好孩子,”杨剑琼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轻轻拍着她,低声道,“不管你怎么选,阿娘都支持你。”
她把女儿搂得更紧些,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放心,那边我已经搭上了话,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院中,郭锻已经睡了一个更次,此时出来与刘镜换班,刚刚跃上屋顶坐着,就见门帘一动,花茵手里捧着个东西,悄悄地走了出来。
就见她低着头,四下打量着似乎是要往外走,郭锻捏紧一块雪,轻轻向她丢下来,问道:“喂,去哪儿呢?”
雪团正打在花茵手里的东西上,花茵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是他,不由得嗔道:“你真是!”
郭锻这才看清楚她手里捧着的是一面小镜子,越发觉得古怪,跳下来凑到近前,低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花茵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不由得心头一跳,匆匆忙忙把镜子放到袖中,嗔道:“不跟你说了,都怪你!”
她红着脸,急急忙忙又回了房中,她平时都是一副四平八稳的端庄模样,此时突然流露出小儿女娇羞的一面,郭锻觉得有趣,摸着下巴道:“这是做什么?”
屋后绕出一个值夜的人,笑道:“花茵姐姐怕不是在弄镜听?”
“什么镜听?”郭锻从没听过,有些好奇。
“说是新年头一天,抱着镜子出门,听见的头一句话就是这一年的运势。”那人笑道,“郭兄方才说了什么?”
郭锻想了想,他方才好像问她去哪儿,这算是吉还是凶?
四更过后,宅中点起了灯,厨房开始蒸煮牢丸,做五辛盘,暖屠苏酒,郭锻闻着酒香从屋顶跳下来时,颇有点遗憾,今夜竟这么轻轻松松就过去了,连个蚊子都不曾飞进来过,真是让人白等了一场。
却在这时,就见正屋门开了,沈青葙披着一领雪白厚密的貂裘独自往院门外走,郭锻下意识地向来换班的魏蟠说道:“娘子身边怎么没人跟着?”
不远处,沈青葙听见了这句话,握着手里的镜子,百思不得其解:身边没人跟着,这算是什么兆头?
将近午时,元日大朝会终于散去,裴适之出了皇城后,破天荒地没有骑马,而是坐车回府。
实在是累,除夕当天下午他就随着其他几位相公入宫伴驾,赏歌舞领御宴,又守岁熬到大半夜,还没来得及合眼,就又开始上朝,含元殿的龙尾道数百级阶梯,走得他满头是汗,踏进殿内时,心跳就足足半刻钟才能平复。
只不过,他眼下更担心的,却是裴寂。
裴衡也跟他一样担心,到近前低声央求:“大人,三弟身上有伤,怕是不好骑马,让他也坐车吧?”
裴适之冷哼一声,道:“那个逆子,你还护着他!”
裴衡见他脸色虽然难看,却又并没有阻止,连忙让仆从扶着裴寂坐进车里,就见裴寂抬步往车里去时,像是牵动身上的伤,眉头突地一皱,却又一句话也不曾说,裴衡不由得叹道:“你真是,何苦来哉!”
“阿兄,”裴寂在车里说道,“你也进来坐吧。”
裴衡猜着他是有话说,便也上了车,又怕挤到他,只在侧面一小块木板上胡乱坐下,见裴寂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忍疼,裴衡由不得凑到近前,小心解开他公服的衣带,顺着领口向下看时,背上行家法的伤痕累累犹在,有几处打破了皮,刚开始结痂,剩下几处都是紫黑色的淤青,裴衡觉得眼睛有点热,忍不住道:“大人下手太狠了!”
“阿兄,要么你帮我在大人面前稍稍缓颊?”裴寂低声道。
“少来,我不敢惹大人生气!”裴衡道。
那天裴寂突然说要娶沈青葙,裴适之大怒之下动了家法,不管王氏和他怎么求,裴适之都没停手,厚厚的板子足足打了四五十下,到最后裴适之累了,这才罢手。
虽然裴适之是文臣,手劲不算大,但挨了这么多下,裴寂背上这伤,怕是没有个把月也好不了。
怕又见他两边膝盖都是肿着,他肤色冷白,黑紫的 越发觉得触目惊心,裴衡不由得心疼起来 :“回去赶紧向大人认错,少吃些苦头吧!”
“阿兄,我要娶她。”裴寂低声道。
裴衡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半晌没做声。
虽然挨了家法,裴寂却根本不打算罢休,这些日子每天一散衙就跪在裴适之门外求恳,裴适之气怒之下只是不理睬,他便日日都去跪着,算下来这两条腿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都肿成这样了,还是不知道退让吗?
裴衡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你要真是想娶,大人也未必不肯答应,如今弄成这样,娶了她,大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我已经求了陛下赐婚,有陛下做主,没人敢说什么。”裴寂道。
裴衡还没说话,就见他向前倾了身子,语声哀恳:“阿兄,帮我这次吧!”
他长到二十几岁,从没这般示弱,裴衡心软到了极点,叹口气转过了头。
车子驶进裴府,裴适之刚要进门,裴衡同着裴寂一道在身后跪了下来,裴寂便道:“大人,儿子想娶沈家十一娘,求大人成全!”
裴衡也道:“求大人成全!”
“怎么,连你也跟他一起闹吗?”裴适之大怒,“那就都跪着吧!”
入夜时分,王氏看看依旧跪在外头的两个儿子,想着裴适之也跪了下来:“郎君!”
裴适之皱眉来扶她,道:“你也要跟他们胡闹吗?”
“儿子受罪,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心疼?”王氏眼中含泪,低声道,“郎君,三郎想娶,你就成全他吧?要是你实在放心不下,我这几日就亲身去看看那个沈十一娘,要是她人品没有差错,就答应三郎吧?”
裴适之看着窗外,许久才道:“你先看看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有点多,这周没能跑成,争取明后两天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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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沈青葙在杨剑琼家中只住到元旦便回去了, 之后虽然又去过一两次,但并没有再留宿,起初她独自回娘家时郭锻几个都如临大敌一般处处戒备, 后面见几趟下来都是风平浪静的,原有的戒备不知不觉便放松了许多。
一直到初十当天, 裴寂还是没有过来, 沈青葙再次出发去光福坊时, 便只有魏蟠跟着,郭锻不见踪影。
沈青葙坐在车里, 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跟从的人,暗自思忖着, 默默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和位置。
这天太阳很好,母女两个坐在院中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晒着太阳, 不多时便见阿施急急走来说道:“夫人,裴夫人到访。”
杨剑琼正想问是哪个裴夫人, 阿施已经神色紧张地递上了拜帖:“是裴相公夫人。”
沈青葙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便站起身来,杨剑琼跟着起身, 神色肃穆:“别怕, 我去看看。”
沈青葙跟着杨剑琼来到门前时, 王氏正被侍婢扶着下车, 沈青葙立刻从她脸上认出了裴寂的额头和嘴巴, 母子两个生得很像,只不过裴寂生着一双眼尾上翘、略微带了点锐利的凤眼,王氏则是一双线条柔和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时, 带着点探究打量,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抗拒。
沈青葙便低了头,默默向她行了一礼。
王氏匆匆一瞥,心里有些意外。眼前的少女容貌清艳,神色在娇嫩中透着沉稳,方才那个万福礼动作舒展,风姿优美,一看便是经过多年的精心教养,若不是知道她与裴寂的纠葛,王氏也很难想到这么一个女子,竟是儿子养的外室。
她来之前,从各方听来的信息中拼凑过沈青葙的模样,原以为是个慧黠大胆的女子,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格外的娇柔温婉。
王氏先前听裴寂说沈青葙之所以跟着他,是他用强逼迫时,全然不信,儿子那般人物,又是那样的品性,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她想多半还是沈青葙手段高明,诱得儿子处处维护,只是眼下一见,虽然了解不深,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行动中那股天然的柔和纯真,王氏知道,是装不出来的。
王氏不由得重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难道真的是儿子强迫于她么?难道素来端方的儿子,居然真做了这种不堪的事?
王氏心里思忖着,再看杨剑琼时,语气不觉便更谦和了几分:“杨夫人,我临时决定前来,多有冒昧,还请夫人见谅。”
若是她盛气凌人、蛮不讲理,杨剑琼倒不怕,但如今她十分谦和,反而把杨剑琼束住了,只得上前互相见了礼,让到厅中坐着。
侍婢奉上茶果,王氏看向沈青葙,含笑问道:“十一娘近来在家做些什么?”
沈青葙连忙起身答道:“多是弹琵琶,有时临帖。”
王氏点点头,道:“听说年前在梨园里,十一娘一手琵琶大放异彩,得了圣人的亲口夸赞,果然是兰心蕙质。”
沈青葙有些意外,因着神武帝喜爱乐舞的原因,近来京中的闺秀也有不少习乐舞的,但这终归不是通常认为闺阁女子们该做的事情,上次她虽然赢了沈兰台,又得了神武帝的称赞,但过年去舅舅家里时,舅母和表姐妹们闭口不提此事,可知都是不赞成的。
没想到王氏竟这么坦然的提起,丝毫没有轻视的意思,沈青葙看了眼杨剑琼,也从她眼中看到了疑惑,难道王氏这次来,并不是找茬的?
“杨夫人,”王氏将她们母女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听说工部杨侍郎是令族叔?我与他夫人未出阁时便是密友,这些年也还时常走动。”
她本是长袖善舞之人,一旦找到共同的话题,顺理成章便聊了下去,她风度高华,有意交好时更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杨剑琼原本还因为裴寂的缘故对她有些厌恶,可一番话谈下来,渐渐对她有所改观,不由想到,母亲分明是通情达理的人,为什么儿子却那样卑劣呢?
沈青葙在边上看着,渐渐确定,王氏不是来挑剔,而是来示好的,难道裴寂已经说服了家人,同意让他娶她?
一颗心不由得通通乱跳起来,她这边还没有安排好,万一被裴寂赶在前面,可怎么办?
王氏一边说话,一边也在观察着沈青葙母女。眼见得母亲磊落,女儿温柔,亦且母女两个言谈举止中丝毫都不曾有什么攀附富贵的苗头,王氏原本存着的疑虑打消了大半,不由想到,既然是这般好女子,儿子又那样喜爱,那么当初是为着什么缘故,让人不明不白做了外室呢?若说是嫌弃沈家门户低,可她了解儿子,并不是那种看重外物的人,可真是古怪啊!
王氏心里思忖着,闲闲地又聊了几句话,突然听见裴寂在外面叫道:“母亲!”
话音未落,裴寂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沈青葙半个多月不曾见他,此时乍然相见,不由自主便起身相迎,就见他手里还拿着马鞭,公服外面氅衣的带子系得歪斜,皂靴许是踩上了路边正在融化的积雪,靴面是湿的,靴帮上沾着一团夹了雪的黄泥,通身都是匆忙着急的痕迹。沈青葙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突然听说王氏来了,害怕为难她,即刻匆匆忙忙从县衙赶来,弄得这一身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