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锻这人, 自负狂放,虽然有裴寂约束着, 这些年已经算得上是谨言慎行,但沈青葙多日观察下来,断定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把性情放在头一位的游侠儿, 若是刘苏苏出事, 他应该不会坐视。
从新年开始, 一直到正月十五, 沈青葙几次回家, 熟门熟路之地最容易动手脚,再加上城中处处热闹到杂乱的程度,因此郭锻等人都是加倍警惕,可沈青葙硬是从一踏进家门就再没有出去过半步, 她如此安分守己,丝毫不曾流露外心,况且裴寂那边也得了准信儿要娶,是以郭锻对她的戒备,终于降到了最低。
因此当正月十六一早,张随跑来报信说刘苏苏被无赖纠缠时,郭锻毫不犹豫地丢下这边,前去搭救。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杨剑琼找来的“无赖”自然是蛮不讲理,刻意挑衅,郭锻一点就炸,双方动手,事情闹大。
而这边的花茵得了消息,果然慌了。她从来都过分留意郭锻,甚至让心腹悄悄打探郭锻与刘苏苏来往的情形,郭锻若是出事,她头一个就会乱了方寸。
沈青葙要抓住的,就是这心乱的一刹那。借机掌控局势,支走一部分护卫,虽然花茵及时回过神来,留住了魏蟠,但第三个得力的护卫刘镜还是被支走报信,张随又带着五六个护卫离开,到此之时,就只剩下一个老实性直的魏蟠和不到二十个护卫,裴寂布下的那张滴水不漏的网,已经被她破开了大半。
第三步便是在即将到达亲仁坊,众人警惕心最低的时候,安排两驾马车相撞,一群“醉汉”闹事,趁着所有婢女和护卫都被缠住无法脱身的时候,迅速离开,而早就打扮得与她一模一样等在附近的杨剑琼则装扮成她,趁乱上了马车。
原本的计划是杨剑琼不动声色坐在车中,直到回去亲仁坊,为沈青葙争取更多逃走的时间,不想齐云缙突然横插一刀,一番打斗之后,裴寂提前赶来,揭破了杨剑琼的伪装,不过这点时间,也足够了。
从亲仁坊到公主府所在的崇仁坊,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一路飞奔过去,只需要两刻多钟的功夫。
快些,再快些!
沈青葙重重加上一鞭,迎着呼啸的风声,迎着路旁行人好奇的目光,飞奔向前。
快些,再快些!
明亮的日色之下,长乐公主府巍峨的门楼终于出现在眼前,沈青葙微微眯起眼睛眺望着,只觉得紧紧捆绑着她的那张罗网,到此之时,终于被她撕开了。
跨过那道门,只要跨过那道门,她就是自由的!
“什么人?”守门的卫士高喝一声,上前拦住,“即刻下马!”
沈青葙用力扯住缰绳,桃花马长啸一声,前蹄高高抬起,沈青葙应声答道:“请上覆公主,沈青葙求见!”
“放行!”院墙内的高阁上,应长乐扬声吩咐道,“让她进来!”
她望着门外的沈青葙,嫣然一笑,她竟真的来了。裴寂的人物,裴家的门第,居然都不能挽留她,她从前,倒是小看她了。
这个娇滴滴的女子,比她想象的更强大。
沈青葙抬头一望,正对上应长乐含笑的眼眸,于是纵马加鞭,桃花马四蹄腾起,倏地跃过门槛。
回望来处,来路被大门框住,变成窄窄的一块,而门内,却是无限的天地。
空气犹是湿冷,心里却是火热,沈青葙在马背上向着应长乐一叉手,道:“公主,沈青葙前来赴约!”
耳边传来应长乐的长笑声,她站在阁楼上,微微俯身看着她,道:“来的真是及时,再晚一天,裴寂就要去求陛下赐婚了。”
沈青葙后知后觉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连忙迎着应长乐,沉声道:“那么,是不是应该入宫向陛下禀明此事?”
“不错,果然是个聪慧女子,”应长乐美目中流露出赞赏之意,“我这就进宫,断了玉裴郎的后路!”
她迈步下楼,唇边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沈青葙,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长乐公主府的人,走,随我一道入宫,禀明陛下!”
兴庆宫中歌舞升平,神武帝亲自打着羯鼓,才人徐莳一支胡璇舞罢,香汗沾湿额头,神武帝放下鼓槌,亲自抬手用衣袖给她擦去,徐莳抿嘴一笑,似嗔似喜:“陛下的龙袍,怎么能用来给妾擦汗?”
神武帝低了头,凑在她耳边低声调笑:“朕的龙袍,昨夜不还给你垫在身子底下了么?擦点子汗算什么?”
“陛下,”徐莳羞红着脸,却又带着笑,软软地搂住了神武帝的脖子,“你又取笑我!”
神武帝哈哈大笑,心中畅意之极,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一颦一笑,无不可爱到了极点,他怎么没早些发现她?
“陛下,长乐公主求见。”赵福来在边上奏道。
“让她进来吧。”神武帝拉着徐莳在榻上坐下,叫着她的乳名说道,“莳花儿,待会儿朕带你去龙池泛舟,你就在船头为朕起舞,如何?”
“妾不敢,”徐莳笑着摇头,娇俏得无以复加,“妾不会游泳,害怕一个不小心掉进水里去。”
神武帝心神动荡,大笑起来:“你怕什么?朕是真龙天子,便是你掉下去,朕这条龙,也会驮你上来!”
应长乐踏进南熏殿时,正听见神武帝的笑声,那样肆意张扬,不由得让应长乐的脚步顿了一下,皱起了娥眉。
随即哂笑一声,快步走进殿内,娇声道:“阿耶!”
徐莳连忙从神武帝怀中起来,坐正了身子。
应长乐目光在她身上一点,笑着看向了神武帝:“阿耶,我府中进新人了,特地带过来给阿耶看看。”
她向边上一闪,露出身后的沈青葙,神武帝乍然见到,有些意外:“是你?”
沈青葙应声行礼:“参见陛下。”
应长乐咯咯一笑,伸手拉了她,向神武帝说道:“阿耶一直都说沈青葙人才难得,所以儿聘她做了我公主府的供奉,特来禀明阿耶,好让阿耶也欢喜欢喜。”
“哦?”神武帝来了兴致,笑吟吟地打量着沈青葙,道,“公主府的供奉时常要在府中陪伴长乐,裴寂能答应么?”
“裴寂么,”应长乐笑吟吟地看向沈青葙,“沈青葙,你自己跟陛下说吧。”
沈青葙迎着神武帝打量的目光,慢慢说道:“陛下,我与裴寂,毫无相干。”
她神色依旧是温婉娇柔,声音却冷冷清清,不带一丝留恋:“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裴寂无权干涉。”
南熏殿外,裴寂匆匆赶来,汗湿重衣,正赶上听见这一句话。
呼吸为之一滞,心口上重重一疼,不由自主捂住了,只觉得刺骨剜心,也无非是如此。
“哦?”神武帝越发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说?”
“我与裴寂,一无旧约,二无盟誓,三无媒聘,自然是毫不相干。我如今已得自由,愿入公主府为公主效力,”沈青葙双膝跪道,沉声道,“请陛下成全!”
神武帝大感意外。那日蔷薇阁中,虽然他看出来沈青葙更愿意留在宫中,但后来细想,又觉得以裴寂的人物,裴家的门第,岂有女子不愿嫁的?更何况是一个已经失身于裴寂的女子。他想沈青葙那般反应,也许是因为还不知道裴寂要娶,只要知道了这个消息,就不会再想着走。
后面一直风平浪静,裴寂的婚事眼看就要成真,哪知到这时候,沈青葙竟然是真的不愿意嫁。
这个小女子,到底在想什么?神武帝带着笑,带着审视和玩味看着沈青葙,问道:“沈青葙,你可知道裴寂要娶你么?”
“儿知道。”沈青葙道。
难道是顾虑曾经外室的身份,担心被人看轻?神武帝便又说道:“你可知道裴寂已经得到家中允准,而且也求朕赐婚,准备风风光光地娶你吗?”
“儿知道。”得到的依旧是肯定的回答。
神武帝意外到了极点,由不得问道:“裴寂这般诚心诚意,你竟不愿嫁他?”
“不愿。”沈青葙道。
这下就连徐莳也觉得好奇,不觉睁大一双猫儿般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沈青葙。
神武帝沉吟着,许久才道:“沈青葙,你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沈青葙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斩钉截铁道:“绝不后悔!”
“青娘。”身后一阵低哑的唤声,裴寂慢慢走了进来。
他头一次失了分寸,忘记了殿中其他人,只是死死盯着沈青葙,哑着嗓子:“你真的不愿意嫁我?”
沈青葙站起身来,迎着他眼圈微红的凤目,毫不退缩:“不愿。”
心口处越来越痛,裴寂想,前世她刺他的那一刀,大约也是这个滋味吧:“青娘,难道我们从前的情分,都不算什么吗?”
“裴寂,没有情分。”沈青葙的声音有些发紧,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从来都没有什么情分。”
她望着他,神色冰冷:“裴寂,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老婆没了。
裴寂:坚持!再追回来!
沈青葙: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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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我写的可能是骨灰级火葬场……
第76章
三月三日, 曲江池畔碧水青天,繁花盛开,长乐公主宴请新科进士的赏花宴, 便设在池边的芙蓉园。
新科进士程与义望着坐在应长乐身后的少女,默默出神。
她一身淡黄春衫, 鸦青色的头发梳成玲珑双髻, 露出白皙的额头, 梨花般的脸上一双剪水双瞳,偶尔向这边一瞥时, 眼波中似有无限言语,脉脉流动。
此时繁花正盛, 绚烂如同烟霞,可程与义觉得,便是漫天繁花都加起来, 也不如她眼波的温存。
她是谁?
她虽然坐在应长乐身后,可她的打扮并不像是婢女, 可若说是赴宴的高门贵女,方才应长乐介绍与会之人时,又不曾提过她的名字, 若说是府中的伶人女乐, 她的气度分明又那样高华。
她到底是谁?程与义一眼接着一眼, 越看越觉得移不开眼睛。
“程兄这是在看哪个美人?”坐在他旁边的同科进士王牧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向着他一碰杯, 笑问道,“连公主府秘藏的凝波酒都忘了喝。”
程与义想起王牧是京兆王氏的郎君,高门大族,世居长安, 也许知道这小娘子的身份吧?试探着问道:“王兄,坐在公主身后那个黄衫女子,是谁呀?”
王牧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她呀!怪不得,你才来长安,怪不得不知道她。”
他慢慢饮着杯中酒,目光向席上一掠,低声道:“莫说程兄,就连霍国公府的齐将军,还有那个出身京兆韦氏,如今在神策军的韦参军,都是为她来的。”
程与义不由得看了眼坐在应长乐左手边的齐云缙,又看了看末席的韦策,越发觉得疑惑,追问道:“此话怎讲?”
“这女子叫沈青葙,是公主府的琵琶供奉,出身扶风杨氏。”王牧道,“齐将军和韦参军都想要她呢,为着她三天两头往公主府跑。”
扶风杨氏的女儿,怎么会做了伎乐供奉?又怎么会被齐云缙那种恶名远扬的人缠上?程与义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又问道:“她既是这个出身,怎么会做了乐师?”
“此事说来话长,”王牧嘿嘿一笑, “程兄知道裴寂吧?”
“知道,”程与义心里突地一跳,“玉裴郎大名鼎鼎,弟自然知道他,王兄怎么突然提起他?”
王牧又是嘿嘿一笑,目光中带着几分知情人的得意:“玉裴郎身为万年县丞,今日要与县令一道去水边修禊,不然你准还能在这里看见他。”
“怎么,”程与义越发惊讶,“难道他,也想着这位沈娘子?”
“岂止是想着?差点就娶到手了!”王牧笑着拿起酒壶,向程与义说道,“程兄满饮三杯,我就给程兄细说说这桩公案,如何?”
程与义不由得又看了眼沈青葙,伸手拿过酒壶给他添上一杯,又为自己也添了一杯:“怎么敢劳动王兄?小弟为兄把盏。”
不远处,沈青葙察觉到了程与义不时窥探的目光,也隐约听见他们提起她的名字,神色淡然着,坐正了身子。
在公主府将近两个月,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些时不时就会出现的议论和打量。
那段往事抹不掉,更何况裴寂还时不时往公主府跑,越发引得人津津乐道,于是那段事比当初他们在一处时,传扬得更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