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猜想,他一半是真心想要挽回,另一半大约还是想提醒那些人,她曾经是他的人,以后也还会是他的人。他这个人,如果表现出十分深情,那么那十分里头,至少有两分是算计,所谓心机深沉,大约就是这样。
“十一娘,”应长乐微微向她侧了身子,笑吟吟地压低了声音,“那个叫程与义的,一直瞧着你呢。”
应长乐若是愿意的话,极能够平易近人,这两个月来她刻意示好,待沈青葙甚至比待卫恒鹤、曹五贞这些旧人还要亲近几分,像今天这般场合,她没带卫恒鹤两个,反而带上了她,亦且让她坐在身后,不与那些伎乐人一处,又像闺友似的与她这般低声密语,沈青葙一边猜测着她的意图,一边低声道:“殿下说笑了。”
“这个程与义是海宁人,今年二十七岁,是这一科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尚未娶妻。”应长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意更深,“据说殿试那天御前应对很是出色,可惜海宁程氏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人家,出身上差了点。”
沈青葙心中一动,新科进士二月里才放榜,应长乐今天应该是头一次见到程与义,居然对他如此了解?可见事先全都摸过底的,她一个不问朝政的公主,为什么如此关切这些事?沈青葙思忖着,道:“我记得前朝汧国公程世才的后人,有一支似乎搬迁在海宁,不知道是不是这位程郎君一脉?”
“哦?”应长乐有些意外,不由得看她一眼,道,“你对这些氏族谱系,看起来有些研究?”
“从前曾跟家母记诵过一些,”沈青葙道,“略知一二罢了,谈不上什么研究。”
天授朝近些年来虽然寒素出身的官员越来越多,但世俗依旧是极其看重门第的,陌生人相遇时,首要问的便是出身氏族,因此谱系之学始终都很盛行,只听姓氏、籍贯便能报出对方的出身、源流是极受人推崇的能力,沈青葙虽然说得谦虚,但应长乐近来与她朝夕相处,知道她一向是有十分只肯说六七分的,有心验证,便笑着扬声问道:“程与义,你与前朝的汧国公可是同族?”
那程与义刚听王牧说完沈青葙与裴寂那段纠葛,心里正是惊异不止的时候,突然听见问他,连忙起身答道:“汧国公乃是先祖,仆是汧国公第四房,国初之时迁居海宁。”
应长乐笑起来,回头看向沈青葙,道:“果然被你说中了!”
程与义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看着沈青葙,难道方才她也在说他?她都说了些什么?
“程郎君坐下吧,我方才向十一娘提起说你居住海宁,”应长乐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吟吟地说道,“没想到十一娘一下就猜到你是汧国公的后人,真是难得。”
王牧笑起来,低低说道:“程兄,原来佳人也留神着你呢。”
程与义脸上有点热,突然就有点结巴:“仆,仆不胜荣幸。”
应长乐嗤地一笑,道:“听说你御前应对考得第一,口齿应当极灵便才是,怎么今天说话吞吞吐吐起来了?”
程与义越发脸红,半天说不出话,王牧哈哈大笑,打趣道:“程兄平常不结巴的,这会子大约是心慌吧!”
他眼见应长乐对沈青葙似乎另眼相待,有心凑趣,便道:“沈娘子看起来对谱系之学颇有研究,仆姓王,京兆霸城县人氏,沈娘子可能说出仆的出身源流?”
沈青葙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生性不爱招人注意,不由得犹豫一下,应长乐唇边带笑看她一眼,道:“说吧。”
沈青葙知道,她一向事事都要争上游,自己在这时候,却是不能退缩的,沉吟着说道:“京兆霸城王氏乃是姬姓后人,先祖是四公子之一的无忌公子,先居泰山,后又迁居京兆,霸城一支乃是第三房,本朝以来出过十几位相公,被美称为凤阁王氏。”
王牧大笑起来,一拍手道:“分毫不错,妙哉,妙哉!”
京兆王氏乃是大族,出身源流世人皆知,能说出来并不算什么难事,不过他们这边说得热闹,旁边的人不免也要凑趣,便有另一个新科进士孙文蔚笑着说得:“仆姓孙,祖籍富春,现居漳州,不知沈娘子可能猜到仆的出身源流?”
“富春孙氏源自姬姓,国初武清公的四郎君为漳州刺史,这一支自此在漳州定居,属富春孙氏小房。”沈青葙道,“我见识浅陋,若是说错了,还请郎君原宥。”
“没说错!”孙文蔚朗笑起来,“沈娘子博学多识,孙某失敬!”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进士中那些年轻爱热闹的不免都自报了姓氏籍贯,要沈青葙去猜,沈青葙的谱系之学是自幼跟着杨剑琼学的,杨氏是数百年的士族,曾出过许多公卿,也曾参与过前朝和天授朝几次编修姓氏谱,对国中稍稍知名的姓氏都有记录,再加上沈青葙记忆力超群又肯用功,是以此时一一说来,并没有一个出错的。
那些年轻的进士原是玩闹的心思居多,此时自忖并不能做到,不免对她起了几分敬意,那些年纪大些、没有参与的进士看到这情形,也觉得沈青葙年纪轻轻就熟知姓氏谱系十分难得,尤其是那些知道沈青葙过往的,原先还存着点轻视的意思,到这时候不免收起轻视,暗自思忖道,怪不得玉裴郎要娶她,又怪不得应长乐对她另眼相待,这小娘子果然有些不凡之处。
末席上,韦策饮尽一杯酒,说不出是高兴多点,还是苦闷多点。
那日在南熏殿中,沈青葙一力要与裴寂决裂,神武帝虽然有心撮合,可一来沈青葙态度十分决绝,二来她确实靠着一己之力逃脱了,应长乐自然要为她撑腰,是以到最后,沈青葙还是进了公主府。
韦策得知这个消息时欣喜若狂,只道从此就再无阻碍,可以娶她了,谁知相见之后,沈青葙待他虽然依旧温柔,可韦策能感觉到,从前那种柔情蜜意消失了,甚至他提起成亲,也被她婉言拒绝。
为什么?他并不在乎她与裴寂那一段,那原本也是他无能,没能守护好她,如今她已经自由,为什么,却不愿意嫁他了呢?韦策百思不得其解。
主座上,应长乐慢慢饮尽一杯凝波酒,笑意幽微。
起初允诺沈青葙时,她取乐的成分多些,到后面沈青葙拒绝裴寂求娶,逃出裴家,应长乐对她已经完全改观,进府后这两个月,应长乐冷眼旁观,越发觉得沈青葙聪慧明悟,心性坚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好好培植的话,也许能成为她的臂膀。
她如今,实在是很需要发展自己的势力。
应长乐看了眼面颊微红、目光热切的程与义,正在思忖如何用他,忽听啪一声响,齐云缙重重将酒盏拍在桌上,冷冷说道:“取壶来,某要投壶!”
侍婢连忙取来一只细肩小口的青瓷花觚放在当中,正要去拿投壶的箭,齐云缙忽地抽出自己箭袋里的羽箭,向着斜对面的程与义,疾挥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过去资讯不发达,像青娘这种拥有信息资源又能记住的,都是人形大宝贝,唐朝有个人因为对谱系特别有研究,随口一问就能说出来的程度,被叫做肉谱,emmm……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别号好像不太适合青娘,就没用这个,哈哈
第77章
事发突然, 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间说笑声都还没有停住,唯有那支白羽箭闪着冷厉的银光, 穿破喧嚣,无声无息地向程与义脸上射来。
“哎呀!”王牧头一个反应过来, 连忙去扯程与义, “程兄小心!”
程与义抬眼一看, 正对上那支四棱尖锐的箭头,冷光闪耀, 许是他看花了眼,一时间竟觉得还带着点血色, 顿时惊得寒毛直竖,想要躲,手脚都软了, 只看见齐云缙阴鸷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冷冷说道:“芥子大的胆子, 也配!”
却在这时,当一声响,羽箭在他面前落下, 原来是应长乐扔出手里的犀角酒盏, 砸落了那支箭, 犀角杯落在地上, 裂出一道痕迹, 凝波酒洒了一地,酒香四溢。
程与义只觉得冷岑岑地出了一身汗,嘶哑着声音向齐云缙质问道:“齐将军,你这是何意?”
“云缙, ”应长乐也在这时语气淡淡地开了口,“玩笑归玩笑,程郎君是我请来的客人,休得孟浪。”
一个直呼名字,一个却叫郎君,显然是把他当成自己人,齐云缙横了程与义一眼,起身向应长乐行了一礼,道:“某不敢,某只是想邀程郎君一道投壶。”
程与义到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齐云缙不满他一直看着沈青葙,出手对付他,然而应长乐已经把这事归作是玩笑,况且也亲手挡下那箭,又为他出言训斥了齐云缙,若是他认真计较,不免显得气量狭窄,程与义只得忍着怒气说道:“既然齐将军有兴致,那么程某奉陪!”
他说着话,下意识地看了眼沈青葙,却见她低头对着面前那杯酒,就似不曾看见眼前这一幕似的,就好像眼下正为了她明争暗斗的两个男人,跟她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
程与义不觉想起方才王牧说的话:“也是个冷心冷情的,玉裴郎为了她神魂颠倒,那么多高门贵女都不放在心上,还专为她去求了圣人赐婚,结果她说跑就跑,丝毫不曾留恋,闪得玉裴郎好不凄凉。”
程与义定定神,玉裴郎又如何?他除了出身之外,哪一样比裴寂差?只要他加倍用心,不信佳人看不见他一片赤诚!
花觚摆在中央,程与义挽了衣袖,拿起一支箭仔细瞄准了,正要投出时,当一声,齐云缙已经抢在他前头投了一支,程与义忍着气立刻投出,当一声,齐云缙第二支箭来得更快,把他这支打出去,掉在了地上。
满席中顿时鸦雀无声,原本还有几个跃跃欲试想要向沈青葙考问谱系的,这时候都看出了关窍,谁也不敢再往前去,王牧扯了下程与义的袖子,低声道:“程兄,算了。”
程与义也知道齐云缙是京中有名的锦雕二郎,莫说他这么个刚考中进士,还没有官职的书生,便是王牧这样出身世家的郎君也要避让齐云缙几分,只是,若此时示弱,他堂堂男子,今后还如何立足,如何在佳人面前抬得起头来?
不觉又回头看了眼沈青葙,她依旧还是低着头,神色淡淡的,程与义心里有些焦躁,连忙又取一支箭,瞅着齐云缙回手取箭的空档,急急投出去。
但齐云缙最擅长的便是连珠箭,他一个书生这点能耐,如何能放在眼里?也没回头,只扣上两支箭嗖一声掷出去,他力道极大,后发先至,当一声,一支箭投进壶里,另一支撞飞程与义的箭,双双落在地上。
程与义越发涨红了脸。
“来人,再取几只壶来,”应长乐道,“我请诸位郎君投壶为戏,投中最多的,我有彩头。”
婢女连忙又拿出几套投壶的器具,王牧头一个取了箭,笑着邀了身边的同年一道游戏,紧接着又有几人也动手开始玩,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程与义没再像方才那般尴尬愤怒,脸上的红晕一点点消散,不由得看了眼应长乐,暗自感激她为他解围。
应长乐看着他,略一颔首。
她已经新换了一只琥珀杯,此时瞧着席中的人,暗自沉吟。
这班新科进士可说是天授朝未来的中流砥柱,不过考取之后按例还要守选,像王牧这种出身高门有家族相助的,最多半年就能得到美官,但像程与义这种在京中没有援系的,要想早日得官不免要向权贵干谒,求一个捷近的门路。
这些人在寻靠山,与此同时,权贵们也在寻找可用之才,这些日子应琏虽然一丁点儿动作也没有,但应珏已经见过不少新科进士,相比起来,应玌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应长乐懒得等他,索性自己设宴邀请新科进士,她是公主,不像皇子们有诸多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拉拢未来的官员,但,应长乐自信,以她的手腕好能力,此事由她来办,只会比应玌更好。
今日之宴,她的目标并不是王牧这种高门子弟,而是程与义这种有才学却没有门路的人,这种人自身能力不错,又没有家族助力,最是需要帮助,只要她肯伸出援手,他们自然都会投向她。
从目前看来,今日之后,至少程与义是稳了。
不过这个程与义,似乎又对沈青葙过分留意了,引得齐云缙不满,也是麻烦。
应长乐回头看了眼沈青葙,见她面前的酒盏依旧是满满一杯,一丝儿也没动,又见她神色淡然,虽然处在热闹繁华之中,却又像是冷清清的隔在外头,一丝儿喧闹也沾染不上,应长乐心想这人也真是古怪,一点儿少年人爱玩的模样都没有,难道裴寂就是喜爱这种吗?
不由得笑着说道:“我素日看着,你好像不爱吃酒,也不爱玩乐,整天闷坐着不是弹琵琶就是写字,不寂寞吗?”
沈青葙怔了一下才道:“不寂寞。”
她想这两个月里,还真是从不曾有过寂寞的感觉。
刚到公主府时,忙着熟悉府中规矩,熟悉各处人事,之后初初立足,又要每天练琵琶,看曲谱,习字读书,二月里再见曹如一时,她又请教了谱曲的事情,开始尝试自己谱曲,虽然每天都安排得满满的,但她突然意识到,她很喜欢这种忙碌充实的感觉。
苦些累些,但突然有了无限可能,现在她已经很难想象整天待在后宅里,服侍公婆,安排家务的生活了,可在从前,她一直都以为女子只能这么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