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神武帝点点头,道,“那就还是从潞王这边开始吧!”
沈兰台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走去坐在堂中的短榻上,打开了琵琶囊。
沈青葙见她抱着的是一把黑漆嵌螺钿的直颈五弦,底部装饰得十分华丽,又见她纤长的手指拿着按品叩弦,将要拨动时,忽地抬起眼皮,向她笑了一下。
紧跟着手指断然挥出,一时间金戈铁马之声,连绵不绝从她手中流出。
沈青葙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动作。她不用拨子,而是用手指,她的手指纤细笔直,骨节分明,批拨之时干脆利落却又不失柔美,刚健的力量与轻盈的美感在她这一双手上结合得那样恰到好处,拨动之时就像是用手指在丝弦上做剑器之舞,一时间就连沈青葙也看得有些痴了。
阁中一时万籁俱静,唯有沈兰台的五弦乐声,拨动每个人的心弦。
沈青葙依旧盯着她手指的动作。《十面埋伏》曲谱分为数段,列营、点将、布阵几段在紧张中透出冷静,如同六军蓄势待发,肃穆中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中间的设伏、激战,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声调激越,手指在丝弦上推、批、拨、拂等手法模拟出兵刃声、喊杀声、车马声,直听得人浑身热血沸腾,就连呼吸也跟着时紧时慢,心旌动荡,片刻不得安宁。
沈青葙沉默地看着沈兰台,她十根手指如同翻飞的蝴蝶,或轻或柔,或急或慢,没有一处不妥帖周到,沈青葙听过罗黑黑的琵琶,也听过曹如一的琵琶,与这两位前辈高手相比,沈兰台或者略有些逊色,然而与自己相比,足以平分秋色。
五弦声越来越紧,到最紧处乍然又松弛缠绵,到了《十面埋伏》最高潮的一段,乌江自刎。英雄末路的悲壮,天不与时的无奈,惜别美人的缠绵,都由这五根丝弦发出千变万化的声响,将曲中人的心绪描摹刻画得淋漓尽致。
沈青葙在曲声最紧时闭上了眼睛。不消再看,这一战对她来说,也如此曲蕴含的意思一般,是场生死之搏。
铮一声响,曲终声停,沈兰台一个漂亮的停顿,瞬间移开了手指,跟着微微抬起眼睛,先往沈青葙的方向看了一眼。
沈青葙睁开了眼睛,清亮的眸子对上她的杏子眼,目光平静无波。
“好!”神武帝扬声赞道。
惠妃跟着点头:“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造诣,不容易。”
沈兰台起身行礼,嫣然一笑:“谢陛下,谢惠妃殿下!”
“沈青葙,接下来是你了。”神武帝微微一笑,指了指正中的座榻,“好好弹。”
沈青葙默默上前坐定,抬眼看时,应长乐握着酒杯,唇边噙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是继续深陷牢笼,还是逃出生天,就在今朝。
沈青葙慢慢打开琵琶囊,拿出凤尾琵琶,又取出香柏木拨子擦拭干净,指腹在品相丝弦上无声地拂了一遍,检查好各项都没有异常,这才低眉垂目,右手拿住拨子,划上丝弦。
顷刻之间,厮杀之声弥漫了整个蔷薇阁。
两军对阵,列营点将,主帅意气激昂,胯i下马掌中刀,誓要破敌于转瞬。琵琶声如金石,快慢之间,进退之间,渊渊然如海水浩荡,不可抗拒。紧接着对手深夜设伏,诡谲恐怖,鸡鸣山小战,九里山大战,直到四面楚歌,帐中死别美人,霸王穷途末路,终于到乌江岸边,横刀自刎。
沈青葙浑然忘却了一切。仿佛化身霸王,又仿佛是刀下的美人、身死的将士,琵琶声中,诉尽无限心事。
厮杀、厮杀、厮杀!以弦为刀,今日的蔷薇阁便是她的战场,死生只在顷刻!
琵琶声如刀如箭,激越紧张,神武帝起初犹在欣赏沈青葙拨弦的风姿,到此之时,不觉闭上眼睛,脑中重又浮现出当年沙场上的猎猎旌旗,鼻端仿佛嗅到了野草黄沙的气味,耳边仿佛听见了六军将士的呐喊,一时间热血沸腾。
琵琶声如泣如诉,道尽美人与英雄死别之苦。惠妃神色恍惚,想起年少时学得琵琶初成,麟德殿中百官庆贺神武帝二十七岁寿辰,她怀抱琵琶款款走出,一曲《瀛洲春深》奏毕,正对上神武帝一双情意绵绵的风流眼,从此宠冠六宫,恩爱不离。
琵琶声委曲沉郁,诉说着天不助英雄,只得无奈赴死。应长乐想着今日赌赛的原由,想着应琏屡次出错,依旧稳居东宫,又想起应玌始终畏手畏脚,不得神武帝欢心,人人都说她是神武帝最喜欢的孩子,可偏偏为着是女儿身,连一个长清宫使都求不到。应长乐顿觉心中有无数块垒,一口饮尽杯中酒,缓缓吐出胸中郁气。
却在此时,调子陡然转为欢快,却是英雄已死,对手欢欣鼓舞,狂歌庆祝。沈兰台看着沈青葙,心道今日可谓棋逢对手,但对方两个师父都与神武帝关系密切,到时候评判起来,只怕神武帝会偏心,难道她就这么认输吗?不,她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今日一定要扬名立万!
铮一声,四弦声如裂帛,沈青葙收拨归心,怀抱琵琶,起身行礼。
神武帝犹自沉浸在曲中,半晌才猛地睁开眼睛,朗声道:“很好!”
沈青葙抬眼对上他闪亮的双眸,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
神武帝仍旧觉得心中一股豪壮气不曾消散,赞道:“沈十一娘技艺超群,名不虚传!”
“而且年纪还这么小,”惠妃接口说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技艺应该还不如她。”
应长乐又饮满一杯,仿佛如此才能浇尽心中的块垒,傲然说道:“我挑中的人,自然有不凡之处。”
应珏说道:“沈娘子比起上次在终南山时,技艺更加精进,真真让人刮目相看!”
他含笑看向裴寂,声音里尽是调侃:“绝非池中之物啊,只怕今朝之后,立刻就要展翅高飞了!”
裴寂遥遥望着沈青葙,就见她眉眼舒展,笑容明媚,如同破茧而出的蝶,又像是涅槃重生的凤凰,整个人都蒙着一层无形的光辉,裴寂突然有了一种仰望的感觉,一时说不出是自豪多些,还是忧虑更多些。
他想从此刻起,她已经向着天下展开了羽翼,他的罗网再大再密,还能够继续网罗住她吗?裴寂突然有了一丝不确定,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齐云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低声说道:“沈青葙也是时运不济,竟落到了你手里!”
裴寂垂目不语,也许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应长乐瞧着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勾起红唇,向神武帝说道:“陛下还没有评判呢,她们两个,谁胜谁负?”
神武帝沉吟着,半晌才道:“单论技法,两人几乎不相上下,沈兰台刚健与柔美结合得完美无缺,转换之间十分流畅,沈青葙音色分辨得极为精准,分寸尺度都是上佳。”
他沉吟着,一是看沈青葙,一时看沈兰台,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应珏微微笑着,神色悠闲。
应长乐握着杯中酒,静待下文。
沈青葙屏住了呼吸,手指扣着琵琶,很快沁出了汗意。
又过半晌,神武帝看向她,微微一笑:“不过,若论尽得曲中之意,动人心魄,则以沈青葙为上,连朕听她弹奏之时,都禁不住想起了从前在军中的岁月,由此来看,这一场沈青葙胜出!”
应长乐露出一个极其明艳的笑容,朗声道:“陛下英明!”
“恭喜七妹!”应珏应声向她一拱手,笑道,“果然是七妹!”
沈青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对上曹如一含笑的目光时,瞬间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他说的那句话,技法始终都是其次,好的乐师首先要能够动人。
要想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
在此之前,她的动人更多是无意为之,直到卫恒鹤击鼓,她闭目静听之时,突然领悟了这句话的含义,到方才弹奏之时,更是将自己彻底融汇到琵琶曲中,同着曲中人一道悲一道喜,曲终之时,连她自己也知道,她赢了。
这是她有史以来,弹得最好的一次。
如今她已经领悟,今后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好。
却在这时,沈兰台突然说道:“陛下,儿愿赌服输,不过儿还有一事想要禀奏陛下。”
神武帝此时心情大好,便和颜悦色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儿除了能弹五弦,还能作曲,陛下可随意指物为题,儿都能立刻谱出一段曲子来,”沈兰台杏子眼中光彩熠熠,脆生生说道,“儿愿为陛下献艺!”
神武帝眉头一抬,顿时来了兴致,道:“此话当真?”
“的确如此,”应珏站起身来,含笑答道,“沈娘子之所以在江南成名,非但因为技艺出众,更因为可以指物为题,随时作曲,虽然不是大曲,但多数清新可爱,颇可一听。”
“好,那么朕就试试!”神武帝哈哈一笑。
“陛下,”沈兰台道,“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转脸看向沈青葙,唇边含笑,慢慢说道:“这个妹妹方才在技艺上胜了我,我想她除了弹奏之外,必定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我想请这个妹妹也露上一手,让我开开眼界。”
沈青葙默默回望着沈兰台。她笑意盈盈,依旧是垂柳枝一般轻盈柔美的模样,但她能看出她眼中的不甘,她一心一意,只要展示自己的能耐,要让神武帝知道,她并不比她差。
若是她不敢答应,今日就算是赢了,也赢得不彻底,白白留下一个话柄,让人说她不敢应战,那么再想在梨园这些国手中立足,就有许多难度。
可若是应承下来,她该拿什么与沈兰台相比呢?
神武帝越发觉得来了兴致,今天的三场比试可谓是酣畅淋漓,个个都是顶尖的人才,不过最有看头的,还是眼前这两个沈娘子。他老于人心,自然看出来沈兰台心性高傲,不肯居于人下,所以才有这么一说,不过,他从来不介意搅搅浑水,让戏文更加热闹些。
神武帝如此想着,便开口问道:“沈青葙,你意下如何?”
沈青葙仰头看着他,久久不曾开口。
若是应承下来,赢了还好,输了的话,可说是前功尽弃,即便是赢了先前那一场,众人心中还会更关注这后比赛的一场,那么她的辛苦筹划,直接就输了一半。
但若是不敢应战,立刻就是全盘皆输。
神武帝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沈青葙,想好了吗?”
惠妃顾念应长乐的脸面,笑着打圆场:“她年岁还小,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不以这个为业的,能有这般技艺已经是不容易了。”
却在这时,就见沈青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儿愿为陛下献艺!”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9点还有一次更新,再有就是,我又??叒改了文案,文案太难写了叭,哭……
第69章
锦幕之外, 雪粒子渐渐变成了小片的雪花,落在先前没有融化的积雪之上,很快又铺成一层崭新的白色, 神武帝含笑看着沈青葙,问道:“你要让朕看什么技艺?”
“陛下, 现在可以先不说吗?”沈青葙微微仰着脸, 目光与他一触, 很快低了下来,“等兰台姐姐献艺之后, 儿再禀明陛下。”
方才她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虽然不比沈兰台的新奇,但,也绝不会落在下风, 只不过万一提前说出,就怕沈兰台要动手脚, 那就不如先不说。
神武帝笑了起来,道:“长乐,她跟着你, 也学了这些精致的淘气!”
应长乐从沈兰台突然节外生枝时, 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倒不是为沈青葙抱不平, 而是从应珏回答神武帝的问话中, 听出来此事大约是应珏备下的后手。输都输了, 还非要将对手也拖下水,应长乐有些瞧不上这种行径,便道:“沈娘子是我挑上来的人,脾气自然像我, 沈兰台是五哥挑上来的人,这般不肯罢休的脾气,果然也与五哥有几分相像。”
应珏起身向她一叉手,笑嘻嘻道:“七妹恕罪,恕罪!”
应长乐见他并没有辩解,就知道这一环果然是他备下的后手,淡淡说道:“虽然说是指物为题,但常见的物事就那么几样,沈兰台成名多年,只怕也做过不少这种命题的曲子,陛下,焉知她待会儿不会拿旧曲来充数?”
她这一问,也问出了沈青葙心里的疑虑,跟着就见沈兰台嘴角微抿,露出了几分骄傲的姿态,朗声说道:“儿愿以性命发誓,绝不做此等卑污之事!”
神武帝呵呵一笑,道:“罢了,不用发誓,朕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题目,不会有人重复。”
他眺望着窗外落雪的情形,吩咐道:“沈兰台,朕命你以新雪落旧雪为题,谱一段曲子来,记住,曲中一要描摹出落雪之意,二要描摹出今日欢会赌赛之意。”
雪虽然是常见的题目,可这新雪落旧雪却十分新奇,很难撞题目,更何况还要描摹出蔷薇阁里这场赌赛,应长乐知道这个题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旧曲充数,这才一笑,赞道:“陛下的题目出得好!”
沈兰台应声行礼,道:“儿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谱曲。”
赵福来立刻让人取了香来,神武帝看着小宦官点燃了,点头道:“沈兰台,此刻开始计时,等香烧完,你就要呈上曲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