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呼吸一滞,蓦地想起方才他说的那句话,我娶你怎么样?难道他已经与应长乐商量好了?
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只是怔怔地看着应长乐,就见她哂笑一下,道:“你么?我信不过你。”
她一抬手,又将白鹞放出去,道:“我的人,我自己会教,不消别人插手。”
沈青葙心头一宽,待回过神来,又总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再去看时,应长乐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白鹞,唇边一点笑意,却并不到眼底。
……
那日之后,应长乐再入宫时,时常便带着沈青葙,两人一天比一天熟稔起来,又过几日,应长乐发了话,要沈青葙搬去绛雪阁住,那里紧挨着邀云殿,旁边就是宋飞琼住着的香雪阁,宋飞琼过来传话时,笑容里带着一点淡淡的忧虑:“你聪慧坚忍,自然是不需要我多说的,不过为公主做事,首要一点还是忠心,十一娘,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牢牢记着。”
沈青葙猜测着她话里的意思,轻声道:“我记下了。”
“我近来要帮着惠妃殿下和公主筹备陛下的千秋节,府中的事怕是没精力去忙,今天你刚换住处,就先去收拾东吧,从明天开始,我手头现有的事要分给你一些,你先试着去做,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宋飞琼道。
沈青葙悬了多日的心骤然一宽。自从上次裴寂提醒她是诱饵之后,她一直担心应长乐要她以色侍人,然而,宋飞琼既然要把自己手头上的事分给她,那就是说,应长乐提拔她,更多是为了让她与宋飞琼一样,成为办事的助手。
不由得喜上眉梢,朗声道:“请姑姑上覆公主,沈青葙一定尽心竭力,为公主分忧!”
宋飞琼回去向应长乐复命时,回想着方才的情形,道:“她答应得很痛快,看样子很愿意。”
“她当然愿意,”应长乐笑意幽微,“她生怕我让她去勾住裴寂,如今我肯让她做正事,她岂有不欢喜的?”
宋飞琼道:“裴寂已经好几天没往这边走动了,难道对她已经放下了?”
“陛下要修史,张相举荐了六哥,裴寂跟五哥这几天忙着到处走门路,想把二哥推上去呢。”应长乐道,“修史是大功绩,二哥那边,也是不可能拱手让人的。”
她说着话,蓦地有些意兴阑珊,裴寂怎会如此难缠?从前她格外示好,从不见他有半分回应,如今他分明爱极了沈青葙,但也并不会因为沈青葙在她手下而对她退让半步,这个男人,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应长乐难得地叹了口气:“我很怀疑,就算用沈青葙来换他对二哥的忠心,他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宋飞琼陪伴她多年,最是知道她的心事,低声道:“裴寂能力超群,若是不能收为己用,那就不如除掉,至少要想法子赶出长安。”
“除掉么……”应长乐眼前闪过裴寂的模样,始终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再想想。”
“殿下,”侍婢在屏风外回禀道,“齐将军求见。”
应长乐回过神来,微勾了红唇:“他倒是来的勤。”
宋飞琼看着她,欲言又止,应长乐知道她想说什么,笑了一下,道:“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她微微抬高了声音,吩咐道:“让齐将军到这里来见我。”
不多时屏风外一阵脚步声,齐云缙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朗声道:“某参见公主!”
他躬身行礼,压得低低的眉毛向着她一抬,狭长的眼睛似睁非睁,嘴角勾起一点,难以掩饰的野气,应长乐嗅到了熟悉的马匹和干草味儿,原本有些发沉的心境不由自主泛起一阵快活,笑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某盼着能时常见到公主,”齐云缙低低一笑,“早些为公主效力。”
……
入夜时,丝竹管弦之音仍旧不间歇地从邀云殿传来,沈青葙写完一篇字,将狼毫在水晶笔架上放好,起身揉着手指手腕,慢慢走到院门前,望向邀云殿。
没有门户的阻隔,音乐声听得越发清楚了,萧声和着琴声,是应长乐与卫恒鹤在一道演奏,看来今天,应长乐兴致不坏。
少顷,琴声停住,跟着是欢快的羯鼓声,这声音有两道,沈青葙心想,应长乐是喜欢打羯鼓的,只是不知另一个是谁?
又过一会儿,邀云殿前人影一晃,卫恒鹤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纤尘不染的白衣,谪仙般出尘的模样,沈青葙看见他出来后在殿前停了一息,回头向殿内看着,他一向端得平直的肩忽地耷拉下来,映着月色,显出一股子从未有过的萧索。
像是注意到了有人在看,卫恒鹤很快回头,目光触到沈青葙时,有些意外,但还是遥遥向她颔首致意。
沈青葙便也向他点了点头,却在这时,羯鼓声突地一乱,跟着响起应长乐的笑声:“你又打错了!”
齐云缙的笑声紧随其后:“那么公主更该好好教教某!”
卫恒鹤垂下眼帘,转身似是要往殿内走,却在一半时断然回头,快步离开。
沈青葙无声地叹口气,跟着也进了屋,邀云殿的乐声一直到三更才终于停住,但齐云缙,始终不曾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天底下只有裴三没肉吃,嘿嘿
第85章
翌日一早, 沈青葙如约前往香雪阁,宋飞琼早已将各项文书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她坐在素日办事的小厅里, 手边放着一摞黄麻纸裁出的细条,一一向她交代:“这一摞是与各亲王府日常问讯、答谢的函件, 这一摞是与各公主府的日常函件……”
每说完一项, 便提笔写下来, 夹在文书第一页,一样样交代清楚后, 又道:“这些函件都有旧例可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你先从这些入手,等办得熟练了,我再教你办别的差事。”
各公主府中原是由家令统筹府中各项事务, 统领府中僚属,但长乐公主府上一任家令因故卸任之后, 应长乐并不曾任命新的家令,一直由宋飞琼代行其事,沈青葙猜度着, 大约是因为家令照例当由男子担任, 应长乐既然不想由宗正寺指一个她不信任的男人, 便让宋飞琼做了这个实际的操控者。
近来宫中事多, 宋飞琼要参与筹划大事, 手头这些琐碎事务自然要找人接手。
这边宋飞琼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交代清楚,沈青葙又问了些不太明白的地方,等出门时婢女正在传早膳,邀云殿前人影一晃, 齐云缙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身上依旧穿着昨天的翻领胡服,袍身织着大朵大朵的烫金团花图案,被清晨的日色一照,隐约有金光流动,此时他只随便挽了发髻,并不曾戴冠,胡服的襟口没有掩好,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一路敞到喉结下方,露出肌肉紧实的一片胸膛,沈青葙连忙转身,身后脚步声匆忙,齐云缙急急追了上来。
沈青葙只管飞快地往绛雪阁走,没等赶到路口,眼前光线一暗,齐云缙高大的身躯挡在了面前:“跑什么?”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许久不曾喝水,带着晨起的困倦,沈青葙一言不发地往他身侧一闪,想要躲过去,齐云缙立刻横身拦住,轻哼了一声:“一见某就跑,某能吃了你不成?”
夜儿见势不妙,连忙护到沈青葙身前,肃然道:“齐将军请自重!”
齐云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一把扯开了她。
夜儿趔趄着一连摔出去几步,小慈连忙去扶,沈青葙定定神,低声叱道:“休得无礼!”
齐云缙眯着眼睛盯着她,问道:“某前些天跟你说的话,你想好了不曾?”
沈青葙再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事,怔忪了片刻,突然有种荒唐可笑到了极点的感觉——他竟以为她会考虑?
沈青葙一言不发地后退两步,跟着从侧面绕出去,齐云缙立刻又拦住,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怎么,还不曾想好?”
他随即听见了少女清晰娇嫩的声音:“我不必想。”
齐云缙眉头向下一压,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怎么?”
“我绝不会嫁给你。”沈青葙绷着脸,娇柔的容颜似覆着一层冰霜,“让开!”
齐云缙沉了脸:“沈青葙,不要以为你躲在这里某就没有法子……”
“齐将军,”翠娘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身后响起,“公主请你随奴去浴殿洗漱。”
齐云缙悻悻地直起身,犹是不肯死心,临走时一回头,沉声道:“沈青葙,你最好再想想!”
沈青葙一言不发,迈步离开。
邀云殿内,应长乐懒懒地歪在榻上,由着婢女用牙梳细细梳理她浓密的黑发,哂笑着说道:“原来上次他跟沈青葙说的是这事,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还追着人问?”
宋飞琼也有点好笑,然而这话应长乐说得,她却是说不得的,便只道:“齐二郎太鲁莽了些,岂有这样求亲的?”
“他怎么会鲁莽?他聪明得很,很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应长乐虚虚拢住嘴,打了个极浅的呵欠,道,“今儿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大事,”宋飞琼道,“公主连日辛苦,今天可以松快松快散散心。”
应长乐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收拾完时,早膳恰好摆好,就见齐云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过于浓黑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洇得团花胡服上一大片水迹,脸上的水也没擦干,有几滴顺着脸颊滑下来,划过利索的下颔线,划过咽喉,淌过锁骨,顺着麦色的胸膛一径钻进衣服里,看不见了。
应长乐收回目光,虚虚地倚着凭几,道:“怎么不把头发擦干,这么一身水的就出来了?”
“风一吹就干了,管他做什么?”齐云缙瞅着边上一张食案应该是给他准备的,大咧咧地坐下来,一看满桌都是精致细巧的吃食,没什么起伏的薄嘴唇一扯,笑问道,“有没有炙肉?”
“一大早起来就吃得这么荤么?”应长乐笑了下,很快吩咐道,“让膳房做些炙肉,快些。”
她舀起一勺酥酪吃了,那酪浇着蜂蜜,滋味香浓,入口即化,抬眼见齐云缙并没有动筷,随口问道:“怎么,专等着炙肉么?”
“不是,”齐云缙拣了一个羊肉馅烤饼,也不用筷子,只用手指捏着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响,“刚才突然想起公主好像很喜欢上次那只白鹞,某那里还有一只正在驯的,比献给陛下的那只略小些,不过也很机灵,公主要的话某让人送过来。”
他说话时雪白的牙齿间或一动,咬下一大口烤饼,嚼得咔嚓作响,明明是极不文雅的举止,但配上他那副目中无人的野气,反而分外协调,应长乐微微一笑,道:“行吧,左右我今天也没什么事,待会儿等你取了鹞子来,顺道找个地方试试吧。”
“这会子狐鹿都不够肥壮,等到了秋天,某陪公主去山上打猎。”齐云缙伸手正要再去拿烤饼,忽地看见侍婢端着一盘炙肉进来了,连忙缩回手等着肉,随口说道,“靠南那一带有花豹,到时候某猎一只驯好了,公主打猎时也能帮个手。”
说话时侍婢已经放下了炙肉,半扇烤得焦黄的羊排用刀子沿着骨头缝切成一条一条,撒着胡椒抹着盐豉,肉香扑鼻,齐云缙捏住骨头送进嘴里,雪白的牙齿咬住一扯,一整条肉都被扯下来,只在唇齿间一翻就不见了,随即当一声响,把光光的白骨丢进盘中。
这吃相,分明就是头野兽。应长乐笑起来,半真半假道:“有你在,还要什么花豹?”
齐云缙低低一笑,随手在擦手软巾上抹了一把,跟着又抓起一根羊排,扯下一大口。
还真是,粗鲁得很。应长乐慢慢吃着酥酪,忽地想起某年随神武帝秋猎,到夜里到处点着火堆烧烤猎物,她偶一抬眼,正看见裴寂坐在火堆前,手里拿着一把银柄的小刀,一片片脔割着烤好的鹿肉,又慢慢送进口中。
那场合本是狩猎之后的狂欢,烧的木柴都是随地砍伐的枝叶,半湿半干,点着后烟熏火燎的,那些飞禽走兽洗剥时留下的毛羽血肉还堆在不远处,更有粗鲁些的人吃醉了酒,手舞足蹈,大叫大笑地吵嚷,那样杂乱无序的夜里,唯有裴寂脱出了周遭的环境,握着那把冷光闪烁的银刀,硬是把茹毛饮血这种最粗鲁的事情,带出了最优雅的风姿。
应长乐有片刻的神往,跟着笑了下,心想,粗鲁也有粗鲁的好,至少眼前这人,不会像裴寂那样可厌,总是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她慢慢吃完酥酪,接过侍婢递过的清水漱了口,一边伸手在盆中洗着,一边向宋飞琼说道:“你去安排一下,待会儿我与齐将军出去放鹰。”
齐云缙立刻便望了过来,应长乐对上他的目光,似笑非笑:“让沈青葙也一起去吧,我说过的,要教她放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