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了一对辟尘犀角做的簪子,准备献给陛下。”应珏见她还是不准备放过的模样,嘿嘿一笑,拍了拍裴寂,“无为,看来我面子不够,求不下来这个情,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殿下放心,臣一片赤诚为了公主,”裴寂声音平静,“公主定会体谅臣的忠心。”
忠心?他对应琏应该很忠心,对应长乐么,肯定是没有的。沈青葙低着头,从睫毛的缝隙里偷眼去看裴寂,他依旧躬身站着,神色是淡定中的肃然,沈青葙突然又想起西市那个给人批命摸骨的盲眼老翁,也是这般神秘莫测地说着满嘴胡话,就像此时的他一样。
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把这事圆过去。
应长乐终于瞥了裴寂一眼,脸上尽是嘲讽:“我竟不知道,裴县丞对我也有忠心?”
沈青葙记得她从来都是叫玉裴郎的,如今竟叫他裴县丞,看来是真的恼了。
“昨天的事一旦传扬出去,对公主的声誉极是不利,”裴寂沉声道,“臣之所以犯颜冲撞,也是为了维护公主的声誉。”
“我怎么听说,如今这事满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应长乐冷笑着说道,“难道不是你传扬出去的么?”
“当时在场的至少有几十人,人人都有嘴,臣亦无法阻止众人议论,但如今长安百姓都知是齐云缙放纵恶奴欺凌农户,被公主当场阻止,又下令杖责恶奴,”裴寂微微抬眼,迎上应长乐探究的目光,“臣以为,这当是公主乐见的。”
应长乐轻哼一声,道:“昨日我已命齐云缙十倍赔偿,为何你还坚持要行刑?”
“那恶奴打伤了百姓,”裴寂道,“百姓虽然微不足道,但亦有血性,并不是用金钱就能安抚,唯有按律治罪,才能平息民愤,令百姓感恩公主的公正。”
虽然明知对他这话不尽不实,应长乐神色还是不自觉地温和起来,起初是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如今伸臂向边上的凭几一搭,声音里便带出了几分慵懒的意味:“照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不成?”
“臣不敢,臣万不得已才冒犯公主,当时的情形又来不及向公主解释,”裴寂越发恭谨起来,“今日特地登门赔罪,只盼公主能谅解臣的一片苦心。”
应珏一脸戏谑地开了口:“哎呀七妹,无为这番话说得如此恳切,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听着都觉得感动,你就饶他这次吧?他已经站了老半天了,你再不松口,别的不说,这腰就要废了,可怜他还没成亲呢!”
应长乐笑出了声,懒懒地抬了抬手:“行了,这次暂且饶过你,不过,最好别有下次。”
裴寂犹豫了一下,道:“公主恕罪,若是下次再碰上这种事,臣还是会犯颜直谏。”
沈青葙看向应长乐,她饱满的红唇微微翘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幽幽说道:“最好还是别有下次吧。”
沈青葙知道她已经消了气,哪怕明知裴寂口是心非,可裴寂如此处置既维护了她的声誉,又顾全了她的脸面,更何况她对裴寂,原本就是另眼看待。
做君子做到人尽皆知,果然比小人更会审时度势,说是端方,其实何尝不是八面玲珑呢?
也就是她痴傻,方才还替他担心。
一时间心绪纷乱,正想得出神,忽地一抬头,正对上裴寂黑沉沉的凤眸,浓郁的眼睫掩映着内中的光影变幻,是他有心事不曾解决时的表情,沈青葙不由想到,应长乐已经放过此事,他还在担忧什么?
应珏顺着裴寂的目光也向她一望,桃花眼中笑盈盈:“七妹,我听说齐二郎给你寻来了一只绝好的白鹞,在哪里?我也试试去!”
“在猎场里养着呢。”应长乐横了裴寂一眼,似笑非笑,“玉裴郎在呢,五哥就不怕他把你抓起来打板子?”
“你这里又没有麦地,怕什么?”应珏大笑着站起身来,“许久不曾放鹰,正是手痒痒呢,今日一定要痛快玩一玩!”
“那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吧,待会儿齐云缙也要过来。”应长乐跟着起身,当先向外走去。
她并不曾吩咐沈青葙退下,沈青葙也只得跟着往猎场去,才走出两步,身后脚步声响,裴寂跟了上来,低声唤她:“青娘。”
沈青葙低着头没有回应,少顷,声音更近了,裴寂微微向她侧着身子,问道:“齐云缙近来是否常在府中留宿?”
许久不曾闻到的沉香气息忽地扑到了鼻端,沈青葙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脸上一热,只快走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裴寂很快又跟上来,眉头皱了起来:“这样不行,我得带你走。”
突如其来的怒意让沈青葙霎时间红了眼圈,蓦地停住步子,低声质问:“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随意安排我的去向?”
明明是怒,裴寂竟觉得心中一喜,从她离开之后,这是头一次卸下了对着他时那张冰冷的面具,向他袒露真实的自己,虽然是怒,但这怒色却让他觉得如此可爱,如此留恋,裴寂情不自禁地又靠近一步,可下一瞬,她脸上那点怒色忽地收敛得干干净净,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
裴寂心中一空,连忙追上去,道:“青娘,往日有公主庇护,齐云缙尚有几分忌惮,如今公主有意笼络他,他又对你虎视眈眈,你在这里我不放心,跟我回家……”
“家?”刚刚压下去的怒突然涌上来,沈青葙打断了他,“你管那里叫家?呵。”
裴寂垂目看她,她脸颊上带着微微的红,眼皮上也是红,她声音绷得很紧,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尖刻:“我没有那样的家,随时被人看守着,任人欺凌的家!”
巨大的悲凉攫住了裴寂,心口处又疼起来,裴寂抬手捂住,声音涩滞:“青娘,若是把心剖出来能让你明白我待你如何,我不怕把这颗心剖出来给你。”
“不必。”她的怒意尽数变成一个嘲讽的笑,“玉裴郎心机深沉,我痴傻愚钝,看不懂你心中所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离开,下一息,手腕被抓住了,裴寂的眸子亮得惊人,声音里压抑着她看不懂的情绪,阴晴交错,晦涩不明:“青娘,跟我回家。”
沈青葙用力甩开他,断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是亲妈,然而也帮不了裴三,这货实在可恨,到现在都还在自以为是……
第89章
那天夜里, 沈青葙再次梦到了那个场景。
高高的坊墙之下流水缓缓,她手握匕首,刺向裴寂, 鲜红的血流出来,在他身前绽开一朵妖异的花, 铺天盖地的红色——最后却都幻化成他身上绛红的衣裳。
周遭应该是有鼓乐声响的, 只是梦中听不见, 似乎有另一个自己脱出了身体,冷眼看这从未在真实中出现过的情形, 她与裴寂成亲的情形。
红袍,金带, 皂靴,他俊雅的容颜在庭燎的映照下美如冠玉,凤目中全是不加掩饰的喜色, 他一步步走向青庐,踏着红毡, 走向她,而后,挽住了她的手。
沈青葙看见她与他双双对拜, 他伸出手, 移走她遮面的团扇, 她的脸从团扇后面露出来, 眉眼弯弯, 羞涩又欢喜的笑,他也在笑,眉角眼梢都飞扬起来,是她从未见过的奕奕神采。
纵使在梦中, 沈青葙依然觉得荒谬,她怎么会嫁给他?怎么会这样欢喜地嫁给他?经过那样的折辱,她怎么可能嫁给他?
烛光摇曳中,青庐的帘幕一重重落下,裴寂挽着她坐在床上,一层层解开她深青色的礼服,而后,又解开自己的红袍,冷白的皮肤露出来,心口上一点耀眼的红斑,他拉着她的手去按,她本能地知道不对,挣扎着不肯,却被他死死抓着,只是往心口上凑,他的笑容消失了,声音幽冷:“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青葙猛然从梦中醒来,额上惊出了一层薄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梦中那种荒诞中夹着真实的感觉始终不曾消散,心跳得厉害,怎么也无法再入睡。
披衣下床,近旁的榻上小慈睡得正熟,外间有绵长的呼吸声,值夜的婢女坐在灯下打盹儿。
沈青葙拢紧领口,悄无声息地走出寝间,打开了房门。
澄净夜空中明月高悬,照得庭中一片银白,树木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似水中纵横的藻荇,风吹动时,便是水波流荡,藻荇逐水摇摆。
心头那股郁积多时的委屈丝丝缕缕发散出来,眼睛热热的,还有些鼻酸。
他怎么敢?他那样待她,竟还觉得她会把他身边当作是家?他那样理所当然,一口断定她只不过是勾引齐云缙的棋子,她所有的努力在他看来,是不是只有以色侍人四个字?
眼泪滑下来,很快又被擦去,沈青葙咬着牙吐着气,慢慢走下回廊,走上甬路,打开了紧锁的院门。
白日里热闹的公主府此刻已经陷入沉睡,零零星星的灯火掩映在树影里,在发白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团昏黄的圆影子,沈青葙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顺着道路旁成行的梧桐树慢慢向前走去,茫无目的,却又好像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到方向。
四周围寂静得厉害,心头却乱哄哄的,似有无数个嘈杂的声音在吵,此起彼伏,总不肯让她清净。
眼前忽地闪过今日争执时裴寂的模样,平时端得平直的肩膀垂下来,眉梢眼角也是,他张了张嘴,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身落寞地,默默跟在她身后。
又想起那日在南熏殿中与他决裂时,他苍白慌张的脸。额上有一路追过来的热汗,棱角分明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睛睁得很大,以至于她映在他瞳孔中的影子看起来都格外清晰。
沈青葙突然懊恼到了极点,说好了要抛掉过去,为什么总还是会想起他?用力摇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裴寂的影子从脑中赶走,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一个阴沉的声音:“沈青葙。”
抬眼一看,齐云缙正从前面的路上快步走来,沈青葙来不及多想,转头就跑。
耳边有衣衫摩擦的声音,齐云缙转瞬间已经拦在了前头,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向着她微微低了头:“做什么一见某就跑?”
马匹的气味混杂着干草的气味,从他鬓发间、衣履间扑过来,一刹那间,沈青葙突然想到了沈白洛,哥哥身上也时常有这股气味。
在恍惚中,她一连后退几步,齐云缙很快追上来,压得极低的眉毛微微一抬:“深更半夜的,你到处乱跑什么?”
沈青葙定定神,从他身侧走开,冷冷说道:“齐将军不也在到处乱走么?”
“某去喂马。”齐云缙噗一声吐出嘴里的草棍,“你是做什么?”
“与齐将军无关。”沈青葙语声冰冷。
月色如水,照着她曲线柔婉的脸颊,本就娇嫩的容颜越发显得像笼着一层薄雾轻纱,让人不忍触碰的美好。齐云缙原本被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弄得有几分恼怒,此时没来由的心头一软,压下了即将爆发的怒火,嗤的一笑:“让某猜猜,是不是白日里裴三跟你说了什么,弄得你失魂落魄的?”
沈青葙一言不发,只是快步往前走。
“裴三真是癞皮狗一般,”齐云缙跟上来,勾着嘴角,一点鄙夷的笑,“要不要某帮你解决了他?”
沈青葙依旧没有回答。
齐云缙便是再好的脾气,此时也压不住火气,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有雅量的人,顿时拉了脸:“沈青葙,某一再容让,不要不识好歹!”
沈青葙终于转过脸瞥他一眼,不加掩饰的厌恶。
怒火骤然爆发,齐云缙猛地伸手想要抓她,这种事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从不曾觉得如何,然而这次,却在即将触到她的时候突然踌躇起来,一迟疑间,她已经急急躲开,涨红着脸叱道:“放肆!”
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浓,齐云缙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只是拧着眉反问她:“放肆又如何?”
一刹那间,所有的防线迅速坍塌,沈青葙有些绝望地想到,是啊,放肆又如何?她的处境,她的身份,即便他对她放肆,她又能如何?
指甲掐进手心里,努力瞪大眼睛忍住眼泪,却忍不住越来越糟糕的情绪。
月光很明亮,齐云缙能看见她眼角有什么东西亮光一闪,但她只是咬着牙不说话也不看他,齐云缙不确定她是不是哭了,但总觉得她好像是哭了,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沈青葙,某又不曾把你怎么样,你哭什么?”
她依旧不肯开口,寂静的夜里,唯有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起起落落,齐云缙有些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也有些受不了自己的一再心软,沉着脸忽地抓住了沈青葙的手腕。
虎口一合,就将她扣在了手中,隔着衣服,依旧能感觉到肌肤的柔软,然而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怎么会这样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