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稍稍放下心来,又问道:“那两个背后议论的婆子呢?”
“出事后杨夫人的婢女就命人将她们捆了关在柴房里,方才某去看过,人还在里头。”郭锻道。
裴寂点点头,道:“你盯紧点,这两个人很可能是受人指使,等事情过后还要再好好审审。”
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崔白压低了的声音响了起来:“无为?”
“我在。”裴寂答应了一声,起身开了门。
崔白带着兜帽遮着脸,风尘仆仆:“我刚从陛下那边回来,猜着你应该在这儿,果然。”
此处原是裴寂悄悄租下的,为的就是照应杨合昭,崔白之前来过几次,这会子取下兜帽,低声问道:“怎么样,杨夫人脱险了不曾?”
“还没有。”裴寂问道,“宫中怎么样了?”
“良娣把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方才带着小皇孙亲自去向陛下请罪,陛下看起来倒不像生气的模样,还吩咐御医局全力救治。”崔白在对面坐下,眉头锁得紧紧的,“只是殿下出来了这么久,也该亲自去向陛下请罪了,否则再拖下去,只怕又要出变故,无为,殿下来的时候你应该也在吧?为什么不拦住他?”
为什么不拦住他?裴寂想,他原是动过这个念头的,从大局考虑,拦下应琏,让他先去向神武帝请示才是最妥当的办法,但他隔着门看见应琏飞奔而来时,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也许是被那一刻应琏不管不顾的神色震动了,也许,只是想起了自己当日追去南熏殿时的情形,感同身受罢了。
裴寂岔开了话题:“我已经给高太师传了消息,太师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到时候与殿下一道去向陛下请罪。”
“过来有什么用?只要杨夫人一时不曾脱险,殿下一时就不会走。”崔白少见地有些烦躁,“枉费了良娣殚精竭虑为殿下考虑,真是!”
裴寂神色一凛,出言阻止:“子墨,此乃殿下家事,我等外臣,不得议论!”
崔白拧着眉毛,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裴寂看他一眼,突然有些疑心。崔白的反应太古怪了,他性子一向温和,极少因为急躁说什么不妥当的话,但这次,他似乎有些过于急躁了。
若是杨合昭出事,对于崔睦和她背后的崔家来说,似乎不是坏事……
一更鼓悠悠敲了起来,巡夜的不良人列队刚过,杨宅门前一阵人声响动,年迈的高昉被仆从搀扶着下了肩舆,几乎与此同时,郭锻闪身进门:“郎君,崔舍人,杨夫人生了,是个小皇孙!”
崔白神色一变,居然也是皇孙?
裴寂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追问道:“杨夫人呢?”
郭锻摇了摇头:“杨夫人拼尽力气才生下孩子,如今失血太多,昏过去了,御医正在施救。”
“杨夫人不醒的话,殿下肯定不会走,”崔白站起身来,压不住的烦躁,“我与高太师一道进去看看。”
裴寂一迟疑间,崔白已经推门出去了。
夜色越来越深,应琏紧紧握着杨合昭冰凉的手,看着她毫无生机的脸,几乎要被懊悔愧疚压倒。
方才御医说过,她孕中多思多虑,身子一直不好,是以动了胎气之后才会如此凶险,应琏懊恼到了极点,他不该为着自己的安危丢下她不管的!太子之位算什么?没了太子之位他也能活,但这世上只有一个她,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
“阿昭,阿昭,”应琏几个时辰滴水未进,此时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白皮,一张口时嗓子也是哑的,几乎听不清楚,“你快醒醒,快醒醒,你看一眼我们的孩子,阿昭!”
杨合昭依旧一动不动,应琏含着眼泪看了眼孩子,那个瘦弱的像猫儿一样的男婴此时被乳母抱在怀里吃奶,因为早产,又因为母亲身体虚弱的缘故,此时他吮吸的动作十分吃力,闭着眼睛吃一口停一下,全然使不上力的模样。
应琏心如刀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声道:“阿昭,求你了,你快醒醒,看看我们的孩子吧……”
“殿下,”高昉在屏风外面说道,“陛下已经等了多时,再不回去向陛下请罪的话,只怕事情要生变故。”
应琏充耳不闻,只管拿起温水化开的秘药,一点点往杨合昭微微张开的嘴里去喂。
“殿下,”高昉佝偻着身体站在屏风外面,满头白发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冷光,“一更已过,从收到消息到现在已经两个时辰了,陛下一直都在等着回复……”
崔白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愤懑,声音激荡着开了口:“殿下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夫人,为良娣,为两个刚出世的小皇孙考虑考虑!”
屏风里依旧没有回应,崔白想着崔睦苍白虚弱的容颜,想着她怀抱刚出生的孩子跪在神武帝面前请罪的情形,满腔愤激:“况且如今诸事不明,杨夫人为什么惊动胎气,那两个宦官为什么要把消息传到殿下耳朵里,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难道没人指使?他们正盼着殿下迷失心智,莽撞行事,殿下若是一意孤行,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应琏有一刹那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让他们如愿吧,他这个太子当得太窝囊,也太累了,还不如守着她,做一对平凡夫妻。
下一息,崔白冷硬的声音撞进耳朵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殿下若是出事,杨夫人拼着性命生下的小皇孙依旧保不住!”
应琏心里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乳母怀中的孩子,那孩子头发稀疏柔软,泛着不健康的黄色,可崔睦生下的孩子却是一头浓密的黑发,这孩子太虚弱了啊。
应琏终于放开杨合昭,抖着手从乳母手里抱过孩子,仔细一看,孩子脸色是斑驳的红,比崔睦的孩子小了整整一圈,乍然离开乳母的怀抱,只是茫然地吮着嘴,连哭都是无声——这孩子太弱了,稍微有点变故只怕就要出事,要想让他健健康康地长大,他必须有能力维护他们母子。
平凡夫妻只是他的痴心妄想,注定是做不了的,一个失了圣心的太子,不会有好下场。
“玉河,”应琏叫过杨合昭的婢女,“好好照顾夫人,有什么事立刻传信给我。”
他把孩子递还给乳母,重又握住杨合昭的手,脸颊挨着她的脸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阿昭,我得走了,你等着我,我会接你回家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昏迷中的杨合昭睫毛微微动了下,似是在向他回应。
应琏轻轻放开杨合昭,迈步走出屏风,向高昉和崔白说道:“随我入宫,向陛下谢罪!”
二更鼓响时,裴寂依旧在等着杨合昭的消息,郭锻闪身进来,脸色有点难看: “郎君,那两个婆子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时决定加更,存稿箱彻底空了,希望今晚能码出来明天的更新……
第93章
两天后杨合昭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与此同时,对于小皇孙的安置也最终敲定:待满月之后,过继到信王应璞膝下。
应璞乃是神武帝长子, 生母是神武帝在东宫时纳的美人,未等神武帝登基便已过世, 夫妻情分本来就浅, 又兼应璞年幼时曾不慎从高处跌下, 虽然性命无碍,但头脑比起常人显得有些迟钝, 是以神武帝从一开始,就把他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
应璞的年纪比应琏大了三岁, 府中妻妾不少,却一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这些年奇方秘药吃了不少, 可惜始终没有转机,是以前些时日, 应璞便筹划着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儿子承继香火,只是没想到还不曾上报给神武帝,就突然接到旨意说要把应琏的儿子过继给他, 应璞简直意外到了极点。
他头脑虽然有些迟钝, 但也知道应琏与杨合昭的感情很好, 对这个迟来的孩子很是关切, 因此谢完恩从南熏殿里出来时, 不免满心忐忑地向应琏探口风:“二弟,这事真是太意外了,我虽然盘算着过继一个,但我真是没想到陛下会这么安排。”
应琏苍白着一张脸, 嘴角微微扯了下,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大哥,这主意是我向陛下提的。”
“啊?”应璞顿时怔住了,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的反应倒让应琏松了一口气,这幅痴傻憨厚的模样不是作假能装出来的,至少证明,他对应璞的判断没有错。应琏双手握住应璞的双手,声音恳切:“大哥,兄弟们中间,我最敬重信任的,便是大哥,这个孩子托付给大哥我最放心。”
应璞皱着眉头,心说你跟五弟不才是一向最好的吗?不过他再迟钝,也知道不能这么回应,便只是哎了一声,低声道:“二弟。”
应琏叹了口气,重重握了下他的手,压低了声音:“有人想害这孩子。”
应璞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这事情怕是不那么简单,连忙追问道:“是谁?”
“我不知道。”应琏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今天索性把心里话全都告诉大哥,我其实很舍不得这孩子,但这孩子不能跟着我,我保不住他,大哥宽厚仁爱,这孩子唯有认在大哥膝下,才能平安长大。”
他说着话,立刻撤手,向着应璞就拜了下去,应璞再没想到他竟这么信任自己,心里莫名起了几分敢动,连忙双手扶起他,急急说道:“你放心,既然你信得过大哥,大哥就算竭尽全力,也一定养好你的孩子!”
“不,大哥,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儿子。”应琏只是不肯起身,向着他又是一拜,“我已经禀奏过陛下,绝不会要回他,也绝不说破他的身世,大哥,从今往后,他只是你的儿子,弟绝不会出尔反尔,再要他回来!”
应璞木讷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激动。起初他还担心危机过后应琏会要回儿子,可他既然已经禀奏过神武帝,那就不会再有这个可能,所以说这孩子,真是他的了?应璞扶着应琏,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二弟放心,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儿子,我便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护他周全!”
应琏直起身,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擅自出宫探望杨合昭的事情虽然神武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追究,但宫中暗流涌动,背后暗算的人至今还没查清,这孩子无论是送进宫里还是留在杨合昭身边都不安全,他必须寻一个妥善的地方安置他。
应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向远离权力争斗,性子老实,膝下又无儿无女,孩子过继给应璞后,从此就与帝位无缘,那些虎视眈眈盯着的人,多半也会放手。
更何况昨日他试探着向神武帝提出这个想法后,神武帝竟毫不迟疑便答应了,于是应琏明白,神武帝也不希望这个在和离之后出生的孩子动摇现有的格局,把这孩子送走是对的。
只是,太委屈孩子了。应琏眼睛有些热,以这孩子的出身,原本是可以更上一步的,然而如今,也顾不得了。
应琏紧紧握着应璞的手,声音哽咽:“大哥的恩情,弟永志不忘!”
“二弟,”应璞也觉得眼睛有点热,低声道,“我知道你如今日子不好过,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能帮的忙大哥一定帮你!”
应琏心中一暖,在感激的同时,又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心里说道,好了,孩子有去处了,而且从此后,应璞便是不情愿,也不得不与他拴在一条绳子上了。
前面便是岔路口,应璞要走北边的跃龙门回十六宅,应琏只说要从西边的兴庆门出去,两人在路口告别后,应琏又走了几步,眼见周遭没人,这才不动声色地向贴身服侍的小宦官问道:“来了吗?”
“来了,”小宦官低声道,“刚到横街。”
应琏点点头,抬步往横街方向走去,不多时就见裴寂从道上走来,一看见他便避到路边,叉手行礼。
应琏又走近几步,只做出凑巧相遇的模样,含笑说道:“是无为呀,许久不曾见你了,来寻陛下的么?”
“是,”裴寂道,“陛下召入宫。”
“那你去吧,陛下如今正在南熏殿呢,”应琏笑着向他走近些,不动声色压低了声音,“查出来了吗?”
裴寂的回答低得只够应琏听见:“其中一个十来天前见过良娣家中的管事。”
果然。应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低声道:“不得向任何人走漏风声,尤其是崔白。”
裴寂心里,对这个答案却并不那么相信,忙又说道:“此事查得太容易了,臣总觉得应该还有内情,能在内府局的监视下连杀两人,又伪装成畏罪自杀,不像是崔家能办到的。”
“那就继续查,好好查,我一定要知道是谁。”应琏眼中闪过一丝阴戾,“抓紧时间,再过两天你就要回来,再查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他说话时阴冷的口吻让裴寂蓦地觉得一丝心惊,抬眼看时,应琏微微低垂着眼皮,半边脸在光亮里,半边脸掩在阴影中,平素总是和煦上翘的嘴角此时垂了下来,唇边一条极细的纹路,意外的竟有几分神武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