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她时,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全是苍白,她死死咬着牙,咬得下颌的轮廓都露出来,尖尖瘦瘦的下巴仰着,雾蒙蒙的大眼睛湿着,都是不肯屈服的倔强。心软的感觉再次涌上来,齐云缙拧着眉,很快松开了她。
在袖中掏了半天,找出一条揉得皱巴巴的帕子,刚要递过去,映着月光突然看见几块显眼的污渍,齐云缙有些悻悻的,又把帕子塞回了袖中。
她却突然飞跑起来,他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绛雪阁门前。
若是现在去抓,肯定也能把她抓回来,可齐云缙又犹豫了,迟疑之间,她一跃跳过门槛,砰一声插上了门。
齐云缙猛然发现,方才萦绕在鼻端的那股子香气消失了。沉着脸盯着绛雪阁的院门又看了一回,不由想到,今日也真是,见了鬼了。
深更半夜,她身边又没带人,原是绝好的机会,便是强了她,她也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可他偏偏竟没舍得下手,连摸一摸她的手,也都是隔着衣服。
可真是见了他娘的鬼了!
沈青葙飞跑着闯进房中,心太慌跑得太急,衣袂带翻了搁在角落的灯笼,咣一声响,值夜的侍婢立刻惊醒,看见她时顿时愣住了:“娘子?”
小慈揉着眼睛,紧跟着从寝间追出来:“娘子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不叫奴?”
“没什么大事,”沈青葙强压下去心头残余的惊惧,镇定了神色,“有些睡不着,方才去院里走了走。”
小慈信以为真,连忙去拿茶杯:“娘子脸色不大好,像是吹了凉风,要么喝点热水,润一润再睡?”
“不用了,我这就睡。”沈青葙说着话,重又走进寝间,合衣在床上躺下。
四周很快安静下来,婢女们再次进入了梦乡,沈青葙却只是睁着眼睛不敢睡,害怕一闭眼时,裴寂再又闯进梦里。
她不想再见他,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她都不想再看见他了。
亲仁坊中。
裴寂困在同样的乱梦里。青庐外庭燎冲天,青庐内红毡铺地,红烛摇曳,沈青葙穿着深青色的吉服坐着榻上,一手握着团扇遮住面容。重重帘幕突然被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红衣、皂靴、金鱼袋,唯一看不清楚的,只有脸。
可裴寂知道,那不是他。
皂靴停在榻前,一只手伸出来,拽走她挡在面前的团扇。
她微微闭着眼睛,并没有看眼前的人,她眉心的花钿,颊上的胭脂,唇上的口脂都是大红,但她的脸色是胭脂都遮不住的苍白。
裴寂的心口刀剜般地疼了起来。
那只手伸出去,捏住她的下巴,裴寂在无比的愤懑不甘中终于喊出了声:“不!”
梦境随之打破,裴寂大口喘着气,汗津津地醒来。
眼前依旧晃动着方才那一幕,裴寂压住太阳穴,重重地揉着,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狗齐危矣~
第90章
数日之后, 兵部的批文还是没有下来,齐云缙黑着脸来到了公主府。
“裴三参了某一本,多半是因为这个, 陛下才扣着没让下批文,”齐云缙眉宇间是压不住的戾气, “该死的裴三, 某总有一天弄死他!”
应长乐看了他一眼, 以往他也多曾骂过裴寂,她从没在意过, 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今日他说的似乎是认真的, 他是真要杀了裴寂。应长乐沉吟着,道:“不止是他,还有几个御史也都弹劾了你, 都是东宫的人。”
齐云缙冷哼一声,沉着脸没有说话。
“怎么这般沉不住气?”应长乐不动声色地窥探着他的表情, 闲闲说道,“你既然求到了我这里,我自然要管到底的, 放心, 这个右卫将军, 早晚都是你的。”
齐云缙脸色稍稍和缓一些, 悻悻说道:“某知道有公主替某做主, 必定跑不了,某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语声一变,阴恻恻地说道:“休要让他犯在某手里!”
“这是怎么了?”应长乐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道,“你两个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突然就喊打喊杀起来?”
齐云缙哼了一声,垂着眼皮只是不说话,许久,突然问道:“裴三是不是要回东宫去了?”
“是吧,”应长乐道,“前些日子陛下就有这个念头,这次为着阻止你毁坏青麦,他在清流中很是拉了一波人心,我看这样子,应该是快了。”
“这贼汉子,”齐云缙恨道,“早晚弄死他!”
“你休要去招惹他,”应长乐越来越觉得他今日很不对劲,由不得出言提醒,“此人心机深沉,料事如神,你不是他的对手。”
齐云缙嘴角一掀,露出几颗白亮的牙齿,冷意森森:“走着看吧!”
“与其记恨他,不如想想怎么对付东宫,”应长乐道,“单凭他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你拉下来,东宫那边才是关键。”
齐云缙眼底透出几分笑意,忽地俯身向她靠得近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某最近打听到一件趣事,公主想不想听听?”
他热腾腾的呼吸扑在耳朵上,应长乐咯咯地笑了起来:“什么事?说来听听。”
“废太子妃杨氏那里……”齐云缙又凑得近了些,声音越来越低。
“公主,”宋飞琼从前殿走来,轻声奏道,“东宫崔良娣发动了。”
东宫中。
应琏守在产房外面,听着里面不断传来崔睦断断续续的□□声,心里一时喜一时悲。
喜的是不少有经验的稳婆悄悄看过崔睦的肚子,都说应该是男胎,他在而立之年,大约终于要有儿子了,有这个定心丸下来,东宫储位也能稍稍稳当些。
悲的是他更期待的,他与杨合昭的孩子,却流落在宫外,甚至他都不敢表现出自己已经知情,只能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想象着那个孩子生出来以后的模样。
“殿下宽心些,良娣这是第二胎,比头胎应该顺利许多。”张登仙见他走来走去只是踱步,眼见得心神不宁,连忙上前劝慰道,“方才良娣发动得急,殿下的午膳都不曾用好,奴婢就让膳房备了参茶和点心,殿下先用点吧。”
应琏停住步子,含笑点头:“好,还是你想的周到。”
他在榻上坐下,随手捏起一块五色米糕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早听见产房里头一声嘹亮的哭声,紧跟着医女欢欢喜喜地跑出来说道:“恭贺殿下,良娣生了一位小皇孙,母子平安!”
“好,好,好!”应琏这一喜,喜得眉眼俱开,连声说道,“赏,今天在场服侍的,全部都重重打赏!”
张登仙早已命人备下了一笸箩新钱,都拿红绳子穿着,一听说要赏,连忙让两个小宦官抬了来,紧跟着乳母抱着新生孩儿从里面走出来,满脸喜色地说道:“请殿下看看小皇孙吧!”
应琏膝下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对于抱孩子并不陌生,连忙接过裹着孩子的大红襁褓,就见小小的男孩闭着眼睛睡着,皮肤红红白白带着点皱巴,小小的嘴巴窝着,头上的头发软而密,湿漉漉地帖着头皮,应琏心中慢慢涌起身为父亲的柔情,柔声道:“这孩子倒是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
“殿下和良娣的头发都是又黑又密,小皇孙自然也随父母,”张登仙凑到近前看着,笑道,“奴婢瞧着小皇孙眉毛眼睛都像殿下,嘴巴像良娣。”
刚出生的孩子哪能看出像谁呢?可应琏欢喜之下,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笑着说道:“鼻子也像我。”
“陛下还在等着消息呢,”张登仙含笑提醒道,“殿下要不要差人去回个话?”
“我亲自去走一趟。”应琏将孩子交给乳母,整了整衣冠,“我亲自去禀奏陛下。”
产房中,崔睦虚脱地倒在床上,喘吁吁地向母亲郑氏说道:“好了,好歹是个男儿,我也算对得起殿下了。”
郑氏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着额头的汗,又是宽慰又是心疼:“殿下肯定欢喜,以后会待你更好的。”
崔睦笑了下,跟着又叹了一口气。
郑氏知道她的心事,连忙劝道:“好孩子,坐月子的时候不能多思多虑,你好好养着,别想太多。”
崔睦躺着出了一会儿神,抬眼见乳母抱着孩子走进来,却不见应琏,忍不住问道:“殿下呢?”
“殿下进宫去向陛下禀报喜讯了。”乳娘道。
崔睦微微张了嘴,眸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郑氏心里百般难受起来。神武帝此时在兴庆宫,从东宫过去,一来回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往上,应琏亲自过去,固然是重视这个孩子,但按着常理,临走之前,却是该来看看崔睦的,毕竟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上来回,况且崔睦为他生的,又是东宫头一个男儿,理应更加优待母亲才对。
只是眼看崔睦神色黯然,郑氏知道这话不能说,连忙笑道:“殿下真是极看重小皇孙了,亲自去走这一趟。”
“是啊,”崔睦很快接了话茬,唇边带着点涩涩的笑意,“殿下一直盼着这个孩子呢。”
郑氏见她这般懂事,心里更难受了,忙道:“你放心,如今你才是……”
周遭人多嘴杂,后面的话郑氏便没有说,只听得崔睦长长地又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时,神武帝颁下旨意,为庆祝东宫产下小皇孙,长安城中在押的囚犯除死刑之外,皆罪减两等,轻罪即刻释放。一时间各司各狱纷纷忙乱起来,又有许多囚犯的亲眷到处打听消息,急着去狱中接人。
只是这些情形杨合昭却一无所知。她现如今住的宅院是内府局的产业,身边服侍的婢女虽然有两个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但更多都是内府局指派来的,名为服侍,实则是监视,因此她这几个月来便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只在宅中养胎,对外界的情形从不过问,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崔睦生下了小皇孙。
如今孩子的月份渐渐大起来,杨合昭年近三十,又是头胎,此时独自困在宅中,举目无亲又没人能说说心里话,只觉得精神越来越倦怠,总是懒怠动弹,只不过宫中派来的医女劝说她要勤着走动将来才好生产,这才不得不每天都在院中慢走散闷。
今日她白天里一直没有精神,只在房中、廊下闲坐,到傍晚时,两个心腹婢女见她总是发闷,不免劝着她出去走走,杨合昭被她们劝不过,只得强打精神往后院的小花园里去散闷,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假山背后有人嘁嘁喳喳说话,听声音却是打扫花园的粗使婆子:“……听说圣人欢喜得很,立刻就赦免囚犯,替小皇孙积福呢!”
“太子殿下肯定更欢喜,”另一个婆子笑道,“头一个男儿,金贵得很呢!”
杨合昭脚步不由得一顿,崔睦已经生了,还是皇孙?心头先是一喜,跟着想起自己,不免又难过起来。
婢女见她这般情形,连忙要去呵斥那两个婆子,杨合昭不想多事,摆手制住了,正要走时,突然又听一个婆子道:“咱们这位是不是也快了?到时候圣人会不会也赦免天下?”
“哪能呢,”另一个道,“人家宫里头那位生的是名正言顺的皇孙,咱们这位么,太子殿下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圣人也不理会,能一样吗?”
杨合昭呼吸一滞,脸上顿时火辣辣起来,婢女们替她抱不平,生着气就要过去教训那俩婆子,杨合昭伸手拉住,涩着声音道:“算了。”
她强忍着酸涩转身要走,先前那个婆子忽地又开了口:“太子殿下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会不会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历不对?要不怎么这么巧,她那么些年都没怀上,一出宫突然就有了?”
杨合昭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晃着险些摔倒,一个婢女连忙搀住她,另一个婢女气得红了脸,高声叱道:“住口!”
另一个婆子想是没听见,只管说了下去:“谁知道呢,她突然被撵出宫,没准儿就是有了野男人,怀了野种……”
杨合昭只觉得喉咙里一股子腥甜,先是咳了一声,跟着软软地倒了下去,婢女力气小拉不住,急得就地坐下,垫在她身子底下,正要叫人时,突然发现她裙子底下一道粘稠的红色,却是鲜血,不由得魂飞魄散,高声叫道:“来人哪,不好了,夫人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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