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被她笑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听她喊痛,忍气一把拉起她,手抚上她的肚皮,咬牙切齿地道:“该!你还敢笑,不但眼瞎还蠢,知道痛还笑成这副德行!”
万柳见他脸都黑成了锅底,忙极力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是是是,皇上好看得很,都是奴才眼瞎。”
她拿起先前逗十二的头花,递到康熙面前:“喏,这个奴才送给皇上,就当作奴才提前给皇上送上生辰贺礼。古时男子抹粉戴花比比皆是,皇上戴上去,保管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绝对是大清第一美君主!”
康熙瞪着她,气得头顶冒烟,伸手拧住她的脸颊:“我干脆撕了你的这张嘴,尖牙利齿,半句好话都说不出来,留着也没有用。”
万柳抓住他的手,偏头挣脱开,笑得眉眼弯弯,情真意切地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就仅凭这一点,就自动比寻常人美几分。
皇上可是天子,这世上有几人敢直视天颜,所以皇上根本无需关心自己的长相,大家都看不见呢。奴才是生孩子时太痛,脑子一时糊涂,说的话做不得数,皇上别放在心上啊。”
康熙现在对她说的话持怀疑态度,尤其是看着那朵珍珠头花,就更难相信她了。
他斜着她,冷哼一声:“骗子,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
万柳神情无辜,双手一摊,说道:“皇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皇上要这样想,奴才也没有办法。”
康熙本来气消了,给她这句话又激起了怒气,他正要开骂,瞄见悠车里的十二,嘴巴动了动,哼唧了几声。
康熙怕吵到他,又怏怏把话收了回去。万柳顾不得他,看了一眼西洋钟,伸手一摸,手上濡湿,忙叫了人进来给十二换尿布。
蔡佳氏与奶嬷嬷一起走进屋,给康熙请安之后,走到悠车边。
奶嬷嬷抱起十二,蔡佳氏则拿着细棉布,打湿之后拧干,轻轻将十二的小屁屁擦干净,再包上细棉尿布,把他放回了悠车里,福了福身后退了出去。
康熙好奇地问道:“十二肚脐上包着的棉布不用换吗?”
万柳说道:“早上刚换过,棉布都用开水煮过,再在屋内晾干,上面也不脏,只要没被他尿湿,就不用换得那么勤。”
康熙愣了下,问道:“用开水煮,是不是为了把上面看不见的脏东西杀死?”
万柳笑着答道:“也算是吧,奴才反正想不到太多别的法子,就病急乱投医了。”
康熙唔了声,打量了十二片刻,惊叹道:“他的脸红得跟那关公似的,这样看去,好似真不那么好看。”
万柳的红鸡蛋,当然只有她能嫌弃,她当即拉下了脸,噼里啪啦地道:“脸红有什么不好,总比黑好看。再说奴才不是吹嘘自己,奴才长什么样,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十二长得不好看,这得怪谁?”
康熙噎住,她这臭脾气,她自己不是也在说十二难看,她能说,他就不能说了?
听她话里的意思,如果十二长得好看,就是随了她。长得不好看,就是随了自己。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康熙快被万柳气笑了,瞪着她正要训斥,见她疲惫地靠在塌上,才想起她刚生过孩子,还在坐月子呢。
他顿时顾不得其它,心疼地道:“罢了罢了,我不说了,你快歇一会吧。别人生产后,都至少得躺上一个月才下床。
倒是你,生了就开始走动,还有力气来气我。不过你在屋里走走也就算了,不许走到外面去啊,见了风可不好。”
万柳也懒得理会他,说道:“皇上你先去忙吧,十二洗三的事定了下来,差人来跟奴才说一声就行。”
康熙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好,你先歇着,好好坐月子,别操心太多,十二的事有我呢。”
等到康熙离开之后,蔡佳氏忙走了进来,见万柳神色寻常,一时有些拿不准,开口问道:“皇上那边可有说好?”
万柳笑了笑,说道:“额涅你放心吧,十二也是皇上的儿子,肯定容不得他有半点儿闪失,他会想去法子的。”
蔡佳氏一想也是,顿时松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拿着十二的里衣,里里外外仔细翻看之后,又揉得软软的,叠起来放到一旁。
她笑着感叹:“这穷人巴不得穿绫罗绸缎,你却给十二穿细棉,穷人家的见了,还不得说你一句有福也不会享受。”
万柳抿嘴笑,说道:“细棉吸水,贴身上穿着比绸缎舒适。好的松江府棉也难找,内务府库房里的,我都让皇上给了十二,只怕有些人又得眼红,说一些怪话了。”
蔡佳氏停下手,神色担忧看着她:“就穿点棉衫,也有人眼红,这真是,唉。”
可不仅仅是细棉,万柳知道这次若是十二洗三的事一传出来,不知道多少人会私下说闲话。
在外人眼里,她在康熙面前最得宠,以前只有她自己,份位也不高,宠了也就宠了。
如今她生了儿子,情形就自然不同。她怎么想不重要,端得是那些有七窍玲珑心之人会怎么想,想了之后又会怎么做。
万柳也没有那么高尚,她又不是什么圣人,要说毫无野心,身在权力中心,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十二以后长大了,光有野心也不行,他若有那个本事,她也愿意帮着他去争一争。
但她绝对不会盲目,治理一个国家有多难,她身在现在的位置上,只窥得一二,就知道康熙为什么皱纹越来越多了。
站在旁边指指点点瞎评论谁都会,可大都是事后诸葛亮,等自己遇到了,真的是眼前一黑,啥高明想法,一下就没了影。
要是皇帝没本事,吃苦受罪的,可是天下的老百姓,这么大的罪孽,她背负不起。
蔡佳氏在她这里,难免会听到些流言蜚语,为了让她心里有个底,万柳掰碎了,仔仔细细讲给了她听。
“患寡而患不均,都是后宫的嫔妃,别说点细棉布,就是少根针都得有人急赤白脸。有些人不说,不代表她心里不那么想,只有时候不敢说而已。
额涅也看到了,我每天就困在在这么大点子的地方,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是有了孩子,伺候的人一大堆,也没操什么心。
吃穿有定例,什么能穿什么不能穿,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早也安排好。闲得都快数空中的飞尘了,不瞎琢磨这些,那还琢磨啥?
还有呐,别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是自欺欺人罢了。贪官污吏会被杀头,官员贪腐的还少了?
额涅,你听到那些子闲话,不要往心里去,随便别人去说吧,咱只管得实际的好处。十二能有松软的细棉穿,能吃得好睡得好,平平安安的就行。”
蔡佳氏叹了口气,说道:“额涅醒得,这么多人吃一大锅饭,没有口角是非才是怪事。我听到了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要皇上护着你,就翻不了天。
你也累了,先歇一阵子吧,我再出去看着些,人多眼杂,不能让他们吵到了你。”
万柳见蔡佳氏通透,也没有再多说。康熙能把后宫嫔妃挡回去,可挡不住太皇太后。
不过万柳也不太担心,说句凉薄难听的话,太皇太后老了,身体也不好,看上去也活不了多久。
康熙回到乾清宫后不久,朱纯嘏就带着太医院的脉案来了。
他神色凝重,仔仔细细禀报了婴儿洗三之后,肚脐化脓的病案,末了躬身抱拳,郑重地道:“臣等与一众同仁商议之后,皆认为婴儿刚刚诞下,身子还太虚,清洗时得慎重至极,否则会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
康熙神情一凛,眼神再从脉案上扫过,深思起来。
自从推行种牛痘,不知道遇到了多少的阻力。尤其在江南,朱三太子一系盘踞在此,经常散播流言蜚语,让无知百姓认为种牛痘,是他要把人当成牛马畜生,让他们子孙后代都出不了头。
康熙思考再三之后,说道:“这件事先不急着到处推行,世间多有愚昧之人,千百年来的习俗,一下大改,只怕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事情还没开始,就得先夭折掉。明天就先从十二开始,再到京城读书书明理的人家,一点点慢慢改变。”
朱纯嘏听到康熙会从十二阿哥开始,身先士卒,他心道只怕又是万寿宫那位的主意。他心中对万柳的佩服更甚,连声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康熙翻看了脉案片刻,然后吩咐梁九功拿起脉案,起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正准备用午饭,见到康熙前来,忙吩咐苏茉儿去厨房添了康熙爱吃的菜,招呼他在身边坐下,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陪仁宪去北海看冰嬉了吗?”
康熙笑着说道:“宫里恰有些事,我就先回来了。我先陪皇玛嬷吃午饭,等吃完我再仔细说给皇玛嬷听。”
太皇太后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康熙,说道:“还跟我卖起关子来了,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仁宪好不容易出一次宫,你都没有功夫陪着她?”
康熙忙请罪,“都是我不好,等十二洗三之后,我再亲陪皇额涅出去看一次。”
太皇太后没再多说,转而问道:“十二可还好?我这身子不好,他生下来后,也没能去看看他。”
康熙握住太皇太后的手,笑着说道:“十二能吃能睡,一切都好着呢,皇玛嬷无需担心。”
太皇太后点点头,“十二好就好,昨日我还听有人抱怨,说是内务府的细棉,一匹都没了,全部被你下令拿去送到了万寿宫。
十二是你的儿子,可你也不能厚此薄彼,十一老十都还小,以后也给他们留一些,省得人说你这个汗阿玛偏心。”
康熙脸色变了变,不过是几匹布,这些人也眼红,在背后说三道四。
“老十十一那边,他们一直都用的绸布,十二不过是用了棉布,倒让人说起了嘴。这等长舌心胸狭窄之人,我定会查个一清二楚,严惩不贷。”
太皇太后也不动怒,仍旧温和地道:“都快过年了,总得图个喜气,别动不动就打啊杀的。先用饭吧,天气冷,一会子饭菜都凉了。”
康熙只得按下怒气,陪着太皇太后用了午饭。吃了碗茶消了食,唤梁九功拿来脉案,仔细讲给太皇太后听。
“我只想起早夭的儿女们,心惨痛不能言。这天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也不忍看到他们不好。不如就从十二开始做起,如果能因此多挽救几条人命,也算是大功德一件。”
太皇太后沉吟之后,然后看着康熙,和蔼地道:“你能以身作则,从十二开始做起,也是好事,别人见你的亲儿子都这么做,也能堵上一些说闲话的嘴。
十二洗三是了不得的大事,你被万氏叫回宫,倒也是你爱子心切,留下仁宪,她也不会怪罪于你。”
康熙听太皇太后提及万柳,心微微一沉,果真听到她继续道:“唉,我以前就觉着对不起的仁宪,对不起孟古青,对不起悼妃,早逝的慧妃,对不起太多太多从科尔沁来到紫禁城的娘家姑娘。
我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人老了就未免想得多了些,想赎轻一些罪孽,已经没了的,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如趁着我还活着,帮着些还活着受苦的人。
咸福宫的那个丫头,性情孤僻,一直关在宫里,连宫门都不想踏出一步。这些年你也看在眼里,她从没有多要多求过什么,我也没有让你去多宠着她。
这宫里虽有娘家亲人,也帮不了她什么,我实在不忍见到她孤零零一人。科尔沁人也为大清做了好些事,咱们不能太不讲良心,十二就抱到咸福宫去养吧,给她点子盼头念想,死了我也能安心些。”
康熙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莫名的愤怒从心底升起。
他虽然笼络蒙古,却也防着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壮大,太皇太后也深深明白,她也没有偏向娘家。
如今沙俄又重新跑回了雅克萨,他还得笼络蒙古各部落,防止边关乱起来。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牵制的感觉,若是其他儿子,他捏着鼻子也就答应了。
不过太皇太后要的是十二,他亲眼见到万柳有多辛苦才生了他,他怎么对她开得了口?
康熙语气凝涩,勉强笑了笑道:“皇玛嬷,十二还小,还没有出月子呢。”
太皇太后神色平静,温和地道:“也是,万氏还在坐月子,这时候跟她说,倒让她睡不安稳,月子里落下病,可不是小事。
就像我现在这样,好多病根,都是月子没有坐好,当年吃的苦......,唉,过去的,就不再提了。
算了,等万氏出了月子再跟她说吧,也不要等太久,这一旦相处久了,分开时更舍不得,受苦的还是她自己。”
康熙垂下头,无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抬起眼,直直看着太皇太后,说道:“皇玛嬷,十二还是算了吧,等到乌雅氏生产之后,她的孩子抱到咸福宫去养,反正都是要个人陪她,谁陪不是陪。”
太皇太后的脸也沉了下来,眼神锐利至极,盯着他道:“十二为什么能算了,其他的阿哥们,照样自小被抱了出去。
我也知道,五指有长有短,人安能事事公道,可你也不能偏心得太过。
除了太子,自小一直长在你身边,你看重他,别人也没话说。如今看你这幅模样,莫非是你要再立一个太子!”
康熙神色大变,看着太皇太后苍老的脸,她鬓边的白发,将到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哀哀地道:“皇玛嬷,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万氏生了儿子,我也没有给她提份位,她更没有非分之想。
我承认万氏在我心中不一样,可也就如此。我更不是昏君,拿江山社稷当作儿戏。
自从八岁登基,二十几年我来,我如履薄冰,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江山毁在我手上。前朝大事一件接一件,我亦从未停下来过,如老黄牛般辛苦。
皇玛嬷,我也是人呐,也盼着能能歇一歇,能松快松快,喘上几口气。就万寿宫这么点地方,皇玛嬷也不给我留下,非得全部夺去不可吗?”
太皇太后定定看着康熙,脸色由苍白变得青紫,她蓦地弓下腰,捂着胸口,连气都快喘不过来。
康熙脑子轰地一声,惊慌失措搀扶着她,大吼道:“传太医!”
苏茉儿很快冲了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又转身跑了出去,急着吩咐人去请太医。
太皇太后大口大口喘息片刻,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她轻轻推开康熙的手,无力地靠在软垫上。
她神色黯淡,虚弱不堪地道:“我成全你,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你想怎样就怎么样,这些这是我的命,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