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听说过洗三,宫里的孩子也洗了无数次的三。不过其他后妃生完孩子,都只请了一些高位的嫔妃,她没有资格参加,只差人送去了小两银子的添盆,无缘亲眼得以一见。
当她听到一长串要请的豆疹娘娘,送子娘娘等各路娘娘,加上各种要备的槐枝艾叶等东西,已经开始头晕眼花。
蔡佳氏见万柳捂着头倒下去,笑道:“自己操持起来才麻烦,幸好宫里都由内务府去准备,钦天监也看好了时辰,你只管安心呆着坐自己的月子。”
不过,万柳又坐起身,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额涅,洗三真要把孩子放到盆里去洗?”
蔡佳氏疑惑地看着她,“不放到盆里洗怎么洗?”
万柳霎时石化。
首先,盆里扔了那么多金银铜钱,水有多脏自不用说。
她看过十二的脐带,现在还留在他的小肚脐眼上呢。要是肚脐不小心沾了脏水,发炎了怎么办,这个时候可没有抗生素。
万柳沉吟了一会,说了自己的担心。蔡佳氏愣住,想起小孩子娇弱不好养,养大一个孩子可不容易,跟着脸色也变了。
“可不是,虽盆里是药汤,可银子金子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手,脏得很。虽说会小心避开肚脐,若是没避开,那可不得了。”
万柳点点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天气这么冷,虽说屋子里有地龙,窗户都关着,屋子里也不通气,人一多,又闷又臭,大人都呆不住。
十二才刚生出来,抱到那么多人面前去,被脱得光光的洗澡,这......,不行,我得想想办法。”
蔡佳氏紧张地看着她,问道:“这洗三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习俗,可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眼见明天就要洗三了,宫里宫外谁不知道,臣子们都添了礼,你可不能惹出事来。”
万柳沉吟了片刻,安慰蔡佳氏道:“额涅放心,我不会乱来。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多着呢,这么些年来,变来变去的,百里不同俗,可见习俗规矩也在变。
现在洗三弄得越来越复杂,最后倒便宜了产婆。不过便宜就便宜吧,咱也不贪心那点子添盆的银子。洗三就图一个吉利乐呵,意思意思就得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出头,得跟皇上说,让他出面。”
她唤来秋月,吩咐道:“你让张富去趟乾清宫,问皇上什么时候得空,请他来一趟万寿宫,我这里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商议。”
秋月应声退了出去,蔡佳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怔怔出神。
这两天她一直在操心万柳与十二,还有看着洗三的事,心里觉着有件事忽略了,却始终想不起来。
等到秋月走出门,她才恍然大悟,说道:“你刚生下十二阿哥,皇上来看你的时候,好似脸色不大好。估计你说十二阿哥长得难看,他生气了,这两天都没有再来过,这可如何是好?”
万柳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疑惑地道:“我倒没有注意,皇上这两天没有来吗?”
蔡佳氏无语,瞪着她道:“你也该上些心,在你怀孕的时候,皇上可是几乎天天来,没道理你生了十二阿哥之后,反倒连着两天都不来。
再有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皇上哪里长得差了,看上去器宇轩昂,在整个京城都算得上一等一的好看,你能点几个比他长得好看的出来?”
万柳掰着手指头,笑眯眯地道:“曹寅,纳兰性德,随便一数就能数出两人来。”
蔡佳氏忙四下看了看,狠狠瞪了万柳一眼,低声道:“纳兰性德大人已经不在了,你拿个死人跟皇上比,仔细着被听了去,你真想不要命了?”
“什么?!”万柳难以置信,失声道:“纳兰性德比皇上还要年轻,前两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骑马拉弓不在话下,身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就没了?”
蔡佳氏叹了一口气,说道:“去年五月份没的,听说是生了一场病,最后一病不起没了。纳兰大人书读得好,听说诗也写得好。这读书人就是心思重,前妻卢氏走了后,就一直不大好,后来续娶了瓜尔佳氏,也没见好起来。
直到纳了一个沈氏,脸上的笑才多了点,你大哥还羡慕地说了好几次,可见纳妾的好处,气得你大嫂跟他吵了好几架。”
万柳心里惋惜不已,不许红颜见白头就算了,也不许才子见白头。
蔡佳氏见万柳神色不好,又劝了她几句,站起身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反正宫里的吃食供奉半点都没有少,就随你们去吧,我也不多说你了。
不过等到皇上来的时候,你可不能再说十二阿哥难看,皇上毕竟是皇上,真激怒了他,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我还得出去看着些,内务府送东西的人来来回回,可别出了什么差错。”
*
张富来到乾清宫,门前的小太监眼尖,远远就瞧见了他。
小太监一溜烟跑上来,朝他飞快打了个千,笑得牙不见眼:“富爷,你可是稀客啊,富爷这是来要找谁,小的去给你寻来。”
张富笑着从兜里掏出个小银锭子扔过去,小太监手脚麻利接住了。张富说道:“主子差我来寻李爷爷,主子有要事要寻皇上,劳驾李爷爷递个消息上去。”
小太监从没有见过万寿宫的人找上门,他忙道:“可真不赶巧,今个儿皇上奉着太后娘娘一起去看冰嬉了,李爷爷与梁爷爷都随了去。不过万主子的事,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半点儿都耽搁不得,我这就进去把消息递上去,富爷你尽管放心。”
张富对小太监躬身抱拳,笑着道:“那可得辛苦你了,我怕主子等不及,先回去回话,再等着你的消息。”
小太监忙应下,然后飞转身跑进去递了消息。
北海湖面上,八旗兵在在上面激烈争夺,喊声震天。康熙陪着仁宪皇太后,坐在庆霄楼里,一边吃茶一边看着湖面上的热闹。
梁九功听了李进忠一提到万寿宫,耳朵马上竖了起来,待他一说完,轻轻点了点头,走到了康熙身边,俯身低低地道:“皇上,万主子递了消息来,说是有顶顶重要的事,想要与皇上商议。”
康熙手上捧着茶碗,一时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是万柳找他。
她生十二那天,不是看在她刚生下孩子,身子还虚弱的情面上,他真的会好好惩治她,居然胆子大到敢胡言乱语他难看。
最后他的心情实在不大好,只看了看十二,见她实在疲倦,没说几句话就离开了。
忍着一身的寒气与一肚皮的怨气,他回到宫里,盯着西洋镜里的自己看了许久。
镜子里面的人,天庭饱满,双眼有神,端方稳重贵不可言,神色不怒而威,怎么看都是俊朗美男子,她居然眼瞎嫌弃自己!
这两天他也忙,一生气之下,干脆没再去万寿宫。
她可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今天居然找到了这里来,莫非她自己知错了?
既然她知错,这次一定得趁机好好治治她的狗脾气,看她以后再敢打胡乱说。
康熙垂下眼帘,吃了口茶后才放下茶碗,斜着梁九功冷冷地道:“没见着我正忙着,哪有功夫与一个妇道人家商议,真是不知所谓!”
梁九功诧异至极,自从十二阿哥出生之后,康熙对于十二阿哥的事非常上心,每天都会亲自过问。
十二阿哥洗三,康熙也盯着内务府去操办,让他们半点不得敷衍了事。
明明他开始提到万寿宫的时候,康熙还喜不自禁,怎么突然一下就变了脸?
梁九功掀起眼皮,飞快打量了康熙一眼,然后忙躬身退到一旁,更谨慎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康熙坐在椅子上,觉着身下的垫子太薄,有些硬,坐着不舒服。他挪动了下身子,又换了个姿势,总算坐得安稳了些。
眼前湖面上仍然热闹不已,八旗兵分成两伍,在冰面上互相追逐,抢着上面的皮球。康熙认真看了会,脑子又不由自主想到了万寿宫。
这么冷的天气,若是十二阿哥有事,她找上了门来,自己却避而不见......
康熙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十二吃得好睡得好,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亲自问过。
若是她生产后,身子哪里不舒服,找不到太医……
不会,康熙又很快否定了,她身子还算好,生完没多久就已经下床走动,刚生产完时,讲他坏话都已经中气之足。
她脾气坏,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气认错,要是自己没有理会,说不定以后她都拉不下脸面来道歉,只能独自伤心垂泪。
她才生完孩子,坐月子哭了,以后伤了眼睛可不好.....
康熙咳了咳,再也集中不起精神看冰嬉,蓦地站起身,走到皇太后跟前说了几句,然后急匆匆往外走去。
梁九功见到康熙身子一动,立刻松了口气,忙不迭跟在身后回了宫。
他见康熙直接回了乾清宫,又有些傻眼,难道自己猜错了,康熙真有其他重要之事?
康熙大步流星,直接回到了后面寝殿,吩咐道:“更衣。”
梁九功忙招呼着人,捧着常袍前来伺候康熙更衣。康熙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转身走进了净房:“打水来,我先要洗漱。唔,去把太医院做的香脂拿些来。”
梁九功彻底有些懵,康熙在冬天时,也只随意抹些放手脸皲裂的药膏,嫌弃香脂太香,从来不用这些东西。
他太过讶然,怔楞了好一阵,见康熙眼睛斜来,才悚然惊醒,忙退下去吩咐李进忠去拿香脂。
康熙洗漱完,抹好了香脂出来,连着换了好几身衣衫都觉着不满意,挑了半天,最终才挑了一套绣暗龙纹雪青常袍换上。
更好衣,梁九功手里拿着玉佩,跪着往他腰带上系。他低头看了看,万柳以前笑嘻嘻说出来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这腰带上玉佩一挂,简直就跟名帖写在脸上一样,生怕不知道别人知道他有钱有身份。”
“奴才喜欢珍珠呀,珍珠冠子戴在头上,就跟蚌壳在头上安了家,可有趣好看了。”
康熙让梁九功拿下了玉佩,手上拿起荷包垫了垫,他们闲着时说笑的话,又不期然冒了出来。
“荷包挂在腰间,走动的时候晃来晃去,皇上知道荷包在说什么吗?”
“荷包还能讲话,你少胡说啊。”
“荷包怎么不能讲话了,荷包在说,我里面有钱,快来偷我呀!”
她偷懒不装扮,嘴里的说辞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看到她描眉抹粉,她又另有一套说辞:“淡妆浓抹总相宜。”
康熙耳边嗡嗡地巷,默默放下荷包,深深吐了口气。一定不能再多想,她那张嘴说过的话,好似没什么好话,一定不能被她影响。
最后康熙穿上端罩,什么配饰都没戴,直接去了万寿宫。
万柳坐在塌上,正在逗难得醒来的十二,虽然他呆呆的,现在也看不见她,听不懂她说话,她还是莫名地母爱泛滥。
她手上拿着朵米粒大的珍珠做成的头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逗得很起劲。
听到请安声,万柳回过头,起身福了福,笑靥如花看着他:“皇上来了,你快来看,十二真的好可爱,能听得懂我说话了呢。”
康熙本来绷着的脸,瞬时破了功,失声笑了起来;“他才生下来两天,哪能听得懂你说话。”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走过去坐在了万柳身边,探着头一并随她去看十二。
万柳顿住,鼻子抽动,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皱眉道:“哎哟,这打哪里来这么重的桂花香味,卖桂花香膏的老板被抢了吗?”
康熙:“......”
第五十四章
康熙怒冲冲去净房, 将手脸连着洗了好几遍,仔细闻了又闻,觉着没有桂花香气之后, 再走了出来。
他气得不行,这个女人喜欢金子这种阿堵物, 俗不可耐, 还有脸嫌弃他的桂花香味。
“你不是说有事找我商议吗,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快说, 我还忙着呢。”
万柳见康熙一阵风去,又一阵风吹了回来, 那阵刺鼻的香味淡了许多。
她见他脸色臭得不行,已满脸的不耐烦,想笑又忙忍住了, 跟他说起了十二洗三之事。
她先说了自己的担忧,看着康熙难得认真地道:“奴才觉着吧, 这不好的习俗也得改,就拿子承父志这一点来说吧,对皇上来说就不合适了。继承皇上的大志, 那是太子该做的事, 十二就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闲人就好。
奴才始终觉着, 才出生三天的孩子, 不管天冷天热, 抱出去在搅和了金银的脏水里洗一通,怎么看怎么都不应该。
皇上,奴才有个建议,不如就让长者从盆里蘸些水, 在十二身上点一下,图个吉利意思就行了,皇上觉着这样可好?”
康熙没想到万柳是说这件事,他还以为她是知错道歉呢。
他心中说不出的恼怒,又着实对她所说的事情上心。他看着悠车里又睡着了,脸颊红嘟嘟的十二,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洗三的事早已安排好,皇玛嬷上了年岁不方便走动,太后作为长者替十二洗身,现在突然要改,总得有个由头,不能说改就改。你可能拿出什么实据,证实洗三对刚生出来的孩子不好?”
万柳早就深思过,当即回道:“奴才手上拿不出来实据,不过皇上可以去问问太医院,或者民间的大夫。有多少婴儿洗过三之后,肚脐上的脐带后来开始发红溃烂。
这跟人身上有伤口是一样的道理,孩子刚生出来,远比大人要来得脆弱,更要万般小心,免得过了病气。
大人有点头疼发热,还可以自己说出来,小孩子又不会说话,等到真发出来,就为时已晚。”
康熙越听神情越凝重,他唤来梁九功,吩咐了他去太医院,让太医院整理婴儿肚脐溃烂的脉案。
“必须要快,今天我就得看到。整理好之后,让朱纯嘏他们来见我。”
梁九功领命退了出去,康熙对万柳道:“你这件事提得好,不好的习惯是该改掉。不过你脑子虽然还算灵活,但你的眼睛却是瞎的,我哪里不好看了,连着十二也被你一并嫌弃?”
万柳解决了十二洗三的事,本来松了口气。听他话锋一转,语气中的委屈愤怒冲天,想到他身上的香,实在忍不住,笑得肚子都痛了,哎哟哎哟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