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于镜台前,沉默地想着心事并梳发时,夫君颜昀走坐至她的身旁,抬手拿过她手中的桃木梳,一边帮她梳顺长发,一边温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琳琅望着镜中并坐的二人道,“我只是在想,明日去太清宫,该送什么贺寿礼……”
“随选一道如意之类的吉祥玉器,就是了”,颜昀不知妻子正为穆骁所扰,尤以为那道百合花簪与宁王穆骊有关,以为妻子那夜在东市,实则还是遇见了宁王穆骊,只是为宽他心,对他选择了隐瞒,以为妻子现下心情不佳,也是因为明日去往太清宫,或会再度遇见她并不想见的宁王穆骊的缘故。
那夜妻子“失踪”之事后,他在宁王府,放了“眼睛”。宁王穆骊这段时日,不是在府内纵情声色,就是出门与肃王等晋朝王公宴饮逍遥,并没有对香雪居动什么心思,日常对香雪居和琳琅,更是没有提及一字。他也因此心情微松,这些时日,尽情与妻子恩爱情浓,不理外事。
应是无事了,纵是明日在太清宫,宁王穆骊色心再动,他也有法子,能够保全琳琅。
宁王为纵情享乐,近来暗中做下的几件事,已逾越王制,而晋帝穆骁,正严整法度。从之前宁王曾被晋帝杖责禁足一事来看,晋帝对这异母弟弟,并无多少手足之情,若宁王违制一事被捅出,晋帝应不但不会对宁王徇私,反还有可能拿宁王开刀,对宁王加倍惩罚,以儆效尤。若是明日在太清宫时,宁王穆骊欲对琳琅不利,他可用这几件违制之事,震慑住宁王,令他不得再对琳琅,妄动色念。
宁王穆骊其人,应不再是心头之患了,但,妻子不明言心中所想,颜昀也不好将话挑明来说,只能转移话题,一边为她梳发,一边与她笑忆今日的赏游之事,希望她心情,能够轻快一些。
因为颜昀再度提及周先生夫妇,琳琅忆起今日听到的那番唇枪舌战,不由浮起些笑意道:“周先生说话有趣得很,想来他从前教书时,孩子们都很爱听他讲的。”
“有趣也有理”,颜昀道,“先生身在草野,看事情与身在朝堂之人不同,对种种时政举措的见解,虽因所知有限,有一定偏颇,但也自有一番道理。”
回想起与周先生有关晋朝新政、楚朝之亡的探讨对话,颜昀也不由心生感慨,“当初,我也是身在庙堂之高,虽极力贴近民生,但天生不及在出身底层的穆骁,再怎么极力体察民心、清除时弊,也不如在底层磨砺长大的穆骁,更懂民生疾苦。
这一点,我不如他,在征战之事上,亦是如此。我虽自小勤练武术,但到底囿于楚宫一方之地,唯以兵略布局,遥指前方,从未在正上过战场,不似穆骁,一直在战场上与人搏命相拼,与士兵生死与共。
当年剑阳关之战,我以为算无遗策,可将穆氏彻底剪除在剑阳关,却还是低估了穆骁的‘勇’。谋算,是不能算中所有,谋得一切的,楚朝亡在穆骁手中,并不算冤。与他相比,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皇帝……”
琳琅自听颜昀提起穆骁,便心绪暗沉。她之前一直垂睫不语,但在听颜昀说至此处时,终于按耐不住,伸手勾抱住颜昀的脖颈,微仰首望着他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
颜昀含笑在妻子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他笑对他的爱人道,“做皇帝,也并不是天下第一的得意快乐之事,这世上最好最快乐的事,是做顾琳琅的丈夫。”
琳琅与夫君相视一笑,紧紧依在了他的怀中。颜昀继续为妻子温柔梳发,却不知怀中的妻子,唇际笑意,在无人见时,渐渐隐去。夫妻虽恩爱一心,但心事却不尽相同,各自隐在沉沉夜色里,不为对方所知。
一夜月色隐,翌日夏阳暄晒,至午后,有宫车来接长乐公一家去为天子贺寿。琳琅与夫君,选挑了一柄寻常而难挑错处的玉如意,作为贺寿礼,携爱子颜慕,一同登上了去往太清宫的宫车。
古来帝王做寿,一般至少要庆上整日,办得盛大些,连庆三五日也有,但晋帝穆骁似为俭省开支,只设一贺寿夜宴,在太清宫甘露殿。
琳琅与夫君孩子抵达太清宫时,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接他们入宫的宫人,道晋帝穆骁,安排他们一家,在离甘露殿不远的撷芳殿歇脚候宴,引着她和夫君孩子,穿过御园,往撷芳殿去。
将抵撷芳殿时,恰与顾琉珠在宫道上相逢。琳琅与她自是没甚好说的,而精心打扮、高坐辇上的顾琉珠顾婕妤,似也没有奚落折腾她的时间和心思,辇轿略停一停,做了下表面功夫,唤她一声“姐姐”后,便命宫人继续抬辇前行,往御殿方向去。
晋朝婕妤的漆红辇轿前后,随侍着五六名提香捧巾的宫女。颜昀目光,在其中一名容长脸的年轻宫女面上,悄然停留一瞬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继续与妻子孩子,在宫人的引领下,往撷芳殿去。
到达撷芳殿后不久,殿内宫人即烧了茶水、捧了点心过来。因离夜宴还有许久,而正长身体的颜慕,动不动就饿肚子,琳琅拿起一块点心,要喂给孩子、让他在宴启前垫垫肚子时,永王殿下跑了进来,极力邀请颜慕同他一起去玩,并道他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点心可以吃,绝不会饿着他的朋友的。
琳琅看颜慕也想跟许久不见的小伙伴玩一阵的样子,允他同永王一起离开了。她正要放下手中点心时,见身旁夫君含笑凝望着她,唇际笑意一抿,将手里那块藕粉桂花糖糕,会意地递喂与了她的夫君。
“甜吗?”琳琅笑着问道。
心中之甜,甚于唇齿之间,颜昀噙笑颔首,拿起案上的青瓷茶壶,为妻子倒茶。宴启之前,夫妻二人,便在此殿,一边喝茶,一边随说闲话,慢慢候等着。
惧怕穆骁的琳琅,对不久后的甘露殿夜宴,有些忐忑,她一边饮茶,一边心乱如麻地想了一阵后,眼前又浮现起先前偶遇顾琉珠时,顾琉珠眉眼间光彩熠熠的模样。那神色,与顾琉珠当年嫁给霍翊为妻时,很是相似。
不管是当年婚事被“抢”时,眼睛哭肿如桃儿,与她大吵大闹,还是后来得偿所愿,嫁与霍翊为妻后,容色神采飞扬,顾琉珠都表现地甚爱霍翊。但,既然深爱,为何能轻易地选择原谅,能心甘情愿地委身杀夫仇人,竟日向杀夫仇人献媚邀宠?!
若是她自己,身处顾琉珠的处境,若是有人,在将她的爱人千刀万剐后,强行占有了她,她或会一时忍辱偷生,但往后,会穷尽一生为此复仇,终有一日,要将复仇的利器,捅|进仇人的心口里,永不会原谅她的杀夫仇人!
正想着时,忽听“嘭呲”一声茶杯跌地响,是颜昀手中的茶杯,忽然滑摔了下去。“一时没拿稳”,他说了这一句后,眉目间困倦之色更重,“有些乏了……”
一来,炎炎夏日,人本就容易乏困;二来,颜昀平日所饮药物,也易致困;三来,她与颜昀昨夜睡得晚,今日因奉旨来太清宫的缘故,颜昀并未如常午歇,没有休息好。琳琅一时也没多想,只放下手中茶杯,扶着颜昀向内走去道:“殿内有榻,先歇睡一阵吧,等快开宴时,我再唤你起来。”
从颜昀睡下,到天色渐暗,将近一个时辰过去,琳琅见夜幕降临,甘露殿应快宴启,如无故迟去,或会让穆骁借机生事,便走至榻边,唤颜昀起身。
但她一声比一声高地唤了数次,榻上睡着的颜昀,始终没有半点反应。琳琅无奈,只能伸手过去,欲轻轻将人推醒。她手一搭上颜昀身体,即被那夏日不该有低冷温度,吓了一跳,立即拔高声调,焦急唤道:“昭华!昭华!!”
榻上的年轻男子,像陷入了深冷的沉睡中,完全听不见她的呼唤,意识全无。琳琅一颗心如被人紧紧攥在手中,忧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寿宴,忙吩咐侍女素槿道:“快请太医!快去将太医谢邈请来!!”
素槿匆匆一福后,飞快地跑出了撷芳殿,而琳琅,一直忧急地守在榻边,设法为颜昀取暖,并一再试着将他唤醒。
待一心扑在夫君身上的琳琅,终于注意到殿外有异时,烈焰焚焚,已张牙舞爪地,扑向了殿门殿窗。熊熊大火映亮了漆沉夜幕,那是死亡将至的可怕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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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绝望
天子生辰, 天公却不作美,闷雷隐隐,似将有场大雨。
雷声隐隐的夜色下, 甘露殿,天子寿宴将启。与曾经的上阳苑夜宴不同, 此宴不仅君臣同乐, 天子的后宫美人, 以顾婕妤为首,亦在宴中。云鬓珠钗, 环肥燕瘦,可谓是殿内一道极美的风景, 只这风景,看在某些人眼中,就不那么美了。
裴铎见因此心情郁郁的明霜妹妹, 下意识想饮酒消愁,忙在案下按住了她手——宴尚未始, 圣上尚未举杯,哪有做臣子的,先动箸喝酒的道理!圣上虽一向宽待明霜妹妹, 但妹妹也不可因此失了分寸, 需知雨露雷霆, 俱是天恩, 这其间变化, 或就在转瞬之间。
裴铎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安静殿内,见众宾皆在,唯长乐公夫妇的坐席还空着, 暗想圣上迟迟不举杯,应是在等这对前朝帝后吧。
至于长乐公夫妇之子颜慕,因同永王一处的缘故,被永王早早拉来了殿中,此刻正与永王坐在一起,翘首盼等着父母的到来。他侧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殿外,不知上首天子,正悄然看着他,那隐秘落在他身上的幽邃眸光,比起处理朝事时,还要复杂几分。
那夜宁清街畔画舫上,顾琳琅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深深烙在穆骁心中。穆骁从前坚信顾琳琅是凉薄无情之人,但那一夜顾琳琅极其坚凛的神色言辞,和几欲投水的决绝举动,让他这一坚定想法,如山崩,摇摇欲坠。
也只是摇摇欲坠而未完全坠地,穆骁心底仍有一念,像草蔓根茎,紧紧抓附着他的心壤。
顾琳琅不爱颜昀,这七个字的心念,就如溺水之人,竭力攥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尽管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九分已碎,但仍有一分,在心底执着认定,顾琳琅这个负心无情的女子,不可能爱上任何男子,不可能对如今一无所有的颜昀,真有什么男女之情。
……许是为了孩子罢了。顾琳琅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是真有点感情。也许作为孩子生父的颜昀,是因父凭子贵,才能在顾琳琅心中占据方寸之地。顾琳琅也是为了孩子,才在楚亡后对颜昀不离不弃,仍与颜昀守着过活。她是为了保全孩子的小家,才在那一夜,对他说出若与他真发生什么,往后无颜面对夫君孩子的话来。
……都是为了孩子罢了……当年他将少年人最炙|热真诚的一腔心头血捧出,都能被她弃如敝履,这样一个虚荣狠毒、无心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真的爱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绝无可能的。
穆骁自斟一盏,正欲饮时,一名内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殿中,跪地禀道:“陛……陛下,不好了!撷芳殿走水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登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而殿中人,大多不知撷芳殿中有谁,只是面面相觑时,又听那内监继续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这一下,原先沉寂的殿内,立时哗然。裴明霜听说长乐公夫人被困火中,急得要去救人时,被一旁兄长用力按住。兄长裴铎对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看上首天子,无言地提示她,天子有令,方可离席救人。
裴明霜强忍心中焦灼,着急地盯望着上首圣上,等着天子下达救火救人的御令。可上首圣上,却似一时没听明白内监急禀之语,持盏的修长手指,轻轻在玉盏盏璧上一抚,静静望着下首内监,缓声重复问道:“……俱……困于火中?”
“是”,来报的内监,再一次恭声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裴明霜急等圣上开金口下御令,可圣上却不知在想什么,在静静听完内监这一句后,眸光遥看向殿外夜色中隐隐的红光,手抚着酒盏,沉默不语。
迟一刻,生机就少一分。裴明霜忍等片刻后,终于按耐不住,嚯然站起来身,高声催道:“陛下!!”
见只知沙场冲锋、不知朝堂诡谲的妹妹,贸然站起来当出头鸟,裴铎简直要后背出汗。他拉住妹妹的手臂,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静坐的圣上,放下了手中杯盏、起身向外走去,暗暗松了口气,同妹妹还有一众与宴的王公朝臣、后宫嫔妃等,紧紧跟随在圣上身后,往正走水的撷芳殿,快步走去。
撷芳殿离甘露殿并不远,随圣上快走至撷芳殿前时,裴铎见许多侍卫宫人,正在外围拼命浇水灭火,而那个一听消息就冲出甘露殿的长乐公夫妇之子,正被一个满面惶急的侍女,强行抱在怀中。
裴铎曾见过这侍女,知她是伺候在长乐公夫人身边的。这侍女一边紧紧抱住颜小公子,一边极力苦劝,不让颜慕一个小孩子,为寻父母,冲入火海,以身犯险。
“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叫夫人与君公,怎么活呢?!!”
侍女的苦劝,可谓是字字戳心,但颜小公子倔得就像头小牛,仍极力向殿门方向挣去,两只乌黑的眼睛,映满了赤红的火光,小小孩童急切喊出的心声,令世间许多不肖子孙,都当羞愧而死。
“爹爹娘亲生我养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遇险而不救,若能拿我一命,换爹爹娘亲,那也是应当的!若是爹爹娘亲都出了事,只我一个人好好的,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奋力挣出了侍女怀抱后,颜小公子毫不迟疑地向殿门冲去。裴铎看得心头一紧时,见伫立不动的圣上,忽然跨前数步,径抓住颜小公子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扔。
在后的裴铎,立会意地大步近前,稳稳地接住了颜小公子,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中,不让他冲前。
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颜慕,望着熊熊火焰吞噬殿宇,心如刀绞而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极力扯开嗓子,忧急地高声呼唤,“爹爹!娘亲!!”
裴铎幼时失母,听颜小公子一声接一声地哽咽呼唤“娘亲”,听得心中难受。他一壁紧紧搂着颜小公子,一壁抬眼看去,见明霜妹妹,正同侍卫宫人一处,帮着浇水灭火,而斜前方的圣上,在孩子带着哭腔的唤母声中,一动不动地,负手静望着火中的撷芳殿,不知在想什么。
声声急唤后,颜小公子终禁不住大哭了起来。而一直静伫不动的圣上,在颜小公子急唤声音中断时,猛地向后看来,夜色火光中,神情竟有几分狰狞,咬牙切齿的低吼之语,像自深渊中咆哮而出,“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