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银河灿烂
时间:2021-07-25 08:35:48

  文瑞康忙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给万岁爷听。
  等到暖桌造好,朱祐樘试了一试,果真不错,连他的手指都微微有了暖意,握笔的时候,比方才灵活多了。
  他更关心那蜂窝煤,掀开厚布,仔细看了一会儿。炉火烧得旺,呛人的烟却少。
  朱祐樘问:“这种蜂窝煤贵吗?”
  “不贵,比起同等品质的木炭,所耗费钱财更少些。”文瑞康解释道,“惜薪司掌印太监也说好呢。”
  朱祐樘点点头,吩咐近侍何鼎:“你等会儿去惜薪司看看,若真好用,不妨推广到宫外去。寒潮已至,百姓每日在柴火上的开销一定不少,若真蜂窝煤果真好用又便宜,不知有多少人能够过一个暖冬。”
  他在暖桌旁坐了一会儿,竟然不舍得起身了。
  近侍李广问:“万岁爷在哪里摆膳。”
  朱祐樘道:“就在暖桌边上摆膳罢。”
  午膳中有一品羊肉火锅,是坤宁宫膳房送来的。李广特地将放着羊肉铜炉火锅的膳桌紧挨着暖桌放。这些天来,万岁爷每回用膳,吃得最多的就是坤宁宫膳房送来的东西。
  淡粉的羊肉卷,夹杂着油脂的白色,切得很薄很薄,蝉翼一般。用特制的长乌木筷夹上一片,往黄铜火锅里一涮,高汤咕噜噜冒着泡,羊肉卷顷刻间就变了色。捞出来,在芝麻酱碟里滚一滚,香气四溢。
  他快用完午膳的时候,怀恩悄无声息地进殿来,脸上似有喜色。朱祐樘看在眼下,放下筷子,屏退众人,问怀恩:
  “王恕抵京了?”
  “是,上午到的京城。”
  朱祐樘点点头:“他既来了,万安也能动了。”
  对于尸位素餐的首辅万安,他之所以隐忍不发,全因朝中暂无可接替之人。如今既然王恕从南京赶过来,那万安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怀恩笑吟吟地道:“陛下放心,臣亲自去办。”
  ***
  午后,许尚宫领着人来到坤宁宫,将宫人名录和宫中底账送了过来。因为底账多,所以只送了成化二十年以后的账本。即便是这样,一册册账本也塞满了一个大箩筐。
  张羡龄看着那一箩筐的账本,只觉头疼,等她拿出一本,翻开来看,越发头疼了。
  全是大写的数字,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这还不算,底账中所记品类实在太过繁琐了,光货币就有四种,黄金、白银、铜钱、宝钞,还有珠宝、锦缎、布匹之类的实物,一眼望上去,跟杂货铺的进货单一样。
  张羡龄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就是心算再厉害,也很难一眼算出“叁肆柒捌加玖壹柒捌”的答案。
  看不下去了。
  张羡龄合上账本,面无表情地同许尚宫说:“你选几个精通算术的女官来,我有事要吩咐。”
  许尚宫整理宫人名单和后宫底账之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怕张羡龄看不下去账本,于是就挑了几个精通算术的女官来,就候在坤宁宫大殿之外。
  这一下听见张羡龄传唤,几位女官连忙进到西暖阁来。
  张羡龄让宫女们从蒹葭堂抱来几卷白纸,拿来一盒炭笔。
  “以后记账,除了用大写数字记以防篡改之外,在旁边给我加一串这样的数字。”
  她让梅香将一小盒炭笔分发给几位女官,自己则握着炭笔,将大写数字、阿拉伯数字对应着写在纸上。
  “壹就是1,贰就是2。”张羡龄拿着纸写一串数,“这个‘叁肆柒捌’,和‘玖壹叁捌’,就可以简单地写成‘3478’和‘9138’。明白了吗?”
  这些女官往日也算过账,张羡龄忽然要她们换算,一时还有些艰难。但能通过千挑万选,进到宫里当女官的人,没一个是笨的。很快,练习过数次之后,几位女官都能熟练的将大写数字转换成阿拉伯数字。这个时候,她们渐渐察觉出这样换算的好处来。
  见女官们开了窍,张羡龄放下了奶茶,开始教她们加减法符号。
  “这两个符号就是加和减,这个是等于号,即通过加减运算得出的结果。”
  “比如说,这个‘叁肆柒捌加玖壹叁捌’,就可以简单地写成‘3478+9138’。”
  两堂课教下来,几位女官都学会了用阿拉伯数字进行简单的加减法。
  张羡龄特意出了一张试卷,测试了一下。见几位女官的答案正确率都很高,这才放心的让她们重制账本。
  将后宫底账上的大写数字翻译成阿拉伯数字是一件大工程。几位女官通力合作,一连做了七八天,才将成化二十二年和成化二十三年上半年的账本全都翻译好了。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冬至了。
  张羡龄将后宫底账全部翻了一遍后,心里大致有了数。
  这账本上的数字,多半被人修改过,因为“1”这个数出现的几率很不对劲。
  她从前学过本福特定律,这一条定律常常被用来初步检测财务数字是否造假。依据这条定律的法则,在大量数据之中,以“1”为首位的数字,出现的几率是三分之一。可是当张羡龄翻看后宫底账的时候,发现账本上的数字明显不符合这一条定律。
  一旁的梅香见她的目光久久停在最后一页,疑惑道:“这账本可有什么不妥?”
  张羡龄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谁知道呢。”
  猫腻是有的,但要如何处置,张羡龄心里还真没底。
  她虽然没有经验,但也知道,从来追查旧账,必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更何况是后宫的底账?
  张羡龄思索良久,她是没有经验,可朱祐樘应该有吧?
  等到入夜时分,朱祐樘回到坤宁宫,张羡龄便拿出自己总结的账本来问他。
  朱祐樘今日不知怎么,格外的有耐心。他拨弄着高几上的水仙花,听张羡龄讲完缘由。
  他问:“笑笑打算如何处理这旧账呢?”
  “我不太确定。”张羡龄道,“但是我觉得,现在不是追查旧账的好时机。何况,就是真查了,也不一定能有个结果。”
  朱祐樘望着她,点头道:“谋而后动,正是这个理。”
  他习惯了笑笑的雷厉风行,还真怕她一时热血上头,在刚刚执掌后宫之时,就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若当真如此,纵使有他护着,笑笑怕也会碰个头破血流。只是如今见她这般聪慧,朱祐樘原本对于后宫诸事的那些担心,立刻烟消云散。
  朱祐樘斟酌了一会儿,以自己为例,同张羡龄说了说他登基之初大赦天下的做法。成化二十一年十二月以前拖欠税粮、桑丝、盐引……一律免除。因为这就是一笔烂账,查都查不过来,倒不如另起炉灶,算新账。
  张羡龄深以为然,特意将六局一司的女官叫到坤宁宫,指着一箱账本说:“这些账目,到底准不准,诸位心里都有数。”
  她命梅香将换算过的数字念出来。梅香的声音越响,底下一些女官的脸色越难看。
  念完了,满殿鸦雀无声。
  静了许久,张羡龄方才说话,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女官的心上:
  “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昨日之事我不管,但从今以后,还望诸位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官。”
  说完,张羡龄笑了一笑:“好了,明日是冬至,我请大家吃饺子。”
  ***
  俗话讲,冬至大如年。这一日,所有宫人都换上了阳生补子的衣裳,暖耳也寻了出来,各自戴在耳朵上。
  坤宁宫里,宫人忙着张贴绵羊引子画贴。
  张羡龄看着有趣,坐在暖桌边瞧了小半天。
  梅香见她望着绵羊画笑,不觉有些奇怪,端来一碟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放在暖桌上。
  “这绵羊有什么可看的?等会儿司礼监会派人来送九九消寒图,那才好玩呢。”
  正说着,外头就有宫人传话,说是司礼监来人了。
  张羡龄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进来。”
  来送九九消寒图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张羡龄忙放下羊肉包子,用手帕擦了擦手,向怀恩道:“怎么劳烦大伴亲自送过来了。”
  怀恩笑道:“臣可是抢破了头,才抢到这个给娘娘献殷勤的差事。”
  “大伴说笑了。”
  张羡龄给怀恩赐座,拿着九九消寒图细看,上头写着“一九初寒才是冬”之类的词,另有一树尚未涂红的梅花,一共有八十一片花瓣。从冬至这日起,每天用朱笔涂一片,等到梅花红遍,就是春暖花开之时。
  她放下九九消寒图,说:“这不像是印的。”
  怀恩微微颔首:“娘娘好眼力,这是臣的拙作。”
  “你有心了。”
  张羡龄让梅香将这一幅九九消寒图挂起来。然后泡了一壶藤茶,与怀恩聊天。
  “大伴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
  怀恩望着茶盏里浮浮沉沉的茶叶,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老奴是有一事相求。”
  张羡龄有些意外:“你说,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帮。”
  怀恩苦笑道:“臣这把年纪,别无他求,只希望能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只是万岁爷不允,所以臣想劳烦娘娘帮忙劝一劝。”
  张羡龄望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第30章 
  帘外, 梅香叮嘱着小宫女挂画,不知说了什么,有轻轻的笑声, 一团和乐。
  张羡龄把身子往前仰,问:“好端端的,如何想起乞骸骨这件事?”
  “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及。”怀恩无奈道, “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臣的身体每况愈下,想趁着还走得动,回到故乡看一看。”
  张羡龄听了,将那句“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念了两遍,叹息了一声。谁不想回故乡呢, 张羡龄心里想, 仿佛心里飘来一片乌云, 安静的下起了雨。
  这一生,她大概也回不去了。
  张羡龄忽然问:“大伴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吧?”
  “六十年了。”怀恩愣了一愣, 似乎自己都被这个数字给吓到了, 原来, 他离开故乡已经有这么久了。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怀恩思量片刻, 摇摇头:“长辈和同辈大致都不在了,也许有些旁系的小辈在。”
  他的声音很平淡,藏着一丝惆怅。张羡龄不由得心里一酸。
  “娘娘无需为我伤怀。”怀恩慈祥地看着她,“到了臣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张羡龄沉默一会儿, 才说:“我听说‘怀恩’这个名字,是大伴后入宫得的赐名,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怀恩愣了一愣,六十年来,他都顶着怀恩这个名字过活,就连万岁爷都不曾问过他的本名。
  那年他进宫,宣庙老爷亲自给他赐名“怀恩”。戴家成年男子都死了,唯独他保住一条命,进宫当宦官,自然应当时时刻刻常怀感恩之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臣本姓戴,命希颜。”
  “很好听的名字。”张羡龄神色郑重,“戴希颜,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劝劝万岁爷。”
  夜里,朱祐樘回来了。
  因为是冬至,晚上添了一道蒸饺做夜宵,是张羡龄亲手包的,鲜肉馅,小巧玲珑,两口可以吃一个。
  两人对坐在紫榆木暖桌边,一盏盏宫灯投下橙黄的光芒,炉火微微,驱散着寒夜的暖意。
  张羡龄拿着筷子,并不吃,只笑盈盈地说:“今日,怀恩亲自来坤宁宫送了九九消寒图。”
  朱祐樘吃饺子的动作蓦然一停,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半个饺子吃完。
  “怀恩同你说什么了?”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问张羡龄道。
  “他想辞官归乡。”
  朱祐樘将乌木镶金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响。
  寂静的冬夜,这些许声响被无限放大,站在帘外的梅香与秋菊都是浑身一激灵。
  张羡龄只用一双翦水秋瞳静静望着他,委屈的唤了一声:“樘哥哥。”
  朱祐樘不应。
  她叹了口气,将那双乌木镶金筷子拿起来,递给朱祐樘:“他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如今只有一愿,就是回到故乡看一看。”
  那一双乌木镶金筷子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朱祐樘才重新接过。
  他夹起一个鲜肉饺子,安安静静地吃。
  昨日,怀恩亲自摘了首辅万安的牙牌,将他赶出宫去。办完了这件大事,朱祐樘想要封赏他,怀恩却只求一件事——归乡。
  他愕然道:“为什么?”
  怀恩脸上挂着疲惫的笑:“人老了,总是想回家看看的。”
  日色照在他苍老的脸上,像一截枯树皮。从小时候起,朱祐樘记忆里的怀恩就是一个老人。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怀恩越发显得老态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西苑淘气的小皇子成了年轻的帝王,怀恩也成了行将就木的老朽。
  朱祐樘急急地说:“如今朕一步一步执掌了朝政,大伴为何要走?若有不舒坦,朕给你请太医。便真有个万一,朕也会为大伴养老送终。你若想家,朕把你的亲人接到京城来,陪你过年如何?”
  “万岁爷,臣是真的想回家。”怀恩重复道,“请万岁爷恩准。”
  朱祐樘瞪着怀恩,良久良久,才说:“朕不允。”
  他很生气。
  好似所有人不乐意待在这红墙之内,朱祐樘心想,娘亲是这样,怀恩也是这样。
  一个一个,全都离去了。可是他呢?他没得选,从生下来开始,就没见过红墙之外的天。
  朱祐樘不愿怀恩离开,他情知怀恩这一去,定然再无归期。
  北风呼啸,将坤宁宫的窗户吹得呼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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