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想着午后要赏梅花,今日张羡龄处理宫务的速度都快了好些。在她的三申五令下,如今六局一司来坤宁宫办事,必定会将所奏之事写在本上。为了和前朝所用的奏本、题本、启本区分,宫里人私下里将送到坤宁宫的本子称呼为“宫本”。张羡龄头回听见这个称呼,笑得直不起腰来,当场给改了个名字,叫“宫笺”。
蒹葭堂内,只听见张羡龄哗哗地翻动宫笺的声音。她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若是不要紧的事,便挑出来放在一旁,留着下回再处理。
帘外,梅香和秋菊端着奶茶和点心走过来。进去一看,皇后娘娘竟然蹙着眉头,好似心里憋着一股气。梅香和秋菊于是将动作又放轻了几分,大气不敢出。
等推到帘外,从外间出去,离得足够远了。秋菊才悄悄问:“娘娘这是……”
“别问。”梅香摇摇头,“这不是你我能管得着的事,等会儿叫当值的小宫女内侍全都上心些,千万不要出错,惹得娘娘再生气。”
秋菊连声应下,又说:“我得去膳房盯着,说什么也要把炸鸡炸好了。”
坤宁宫一时安静下来,没了说话声,也没了笑声。
***
午睡起来,张羡龄心里的火气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这场气生得莫名其妙,但她察觉自己在生气时,震惊之余,怒气值又蹭蹭往上涨。她竟然会为了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搞什么嘛!
窗外,雪还在落。
张羡龄穿上斗篷,一路往宫后苑去。
扫地内侍早将雕花石子路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张羡龄顺着小路一直走,瞧见一柱腊梅,孤零零的长在亭子边,花开靡荼,香气浓郁。
周姑姑道:“这腊梅花香气未免太浓,花开得过头了。那边儿还有两株红梅,娘娘要不要移步?”
“不用。”张羡龄道,“人家乐意开得这么香,自然当好好赏一赏。”
她径直走向亭子,挑了一个看雪中梅花的好角度坐下,叫宫女内侍摆桌烫酒。
腊梅花浴在雪里,淡黄的花瓣戴上一顶顶白雪小帽,寒风吹过,一阵梅香拂鼻。
浓郁的花香里,张羡龄打开食盒,炸鸡的香味争先恐后涌出来,同腊梅花香纠缠在一起,很好闻。
张羡龄捏着一个小炸鸡腿,用力一咬,炸鸡腿外层金黄鳞片便簌簌落下好些渣子,酥脆入骨,鲜嫩多汁。吃一口炸鸡,再喝一口微甜的秋露白,简直神仙滋味。她的脸上不禁又有了笑意。
有雪有炸鸡有酒,是不是一个人看梅花,又有什么关系?
赏着花,看着雪,喝着酒,吃着炸鸡。张羡龄便这样在宫后苑消磨了一下午。
到黄昏,雪慢慢的停了。
天色已是黄昏,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都披上了一层雪做的锦缎,少了一分严肃,多了一分柔美。
张羡龄喝酒喝得有些微醺,叫人熄灭了火炉子,趴在栏杆上醒醒酒。
忽而瞧见乾清宫近侍李广一步一步走过来。
人到了亭子边,还没来得说话,张羡龄抢先开了口:“万岁爷回到坤宁宫了?我这就回去。”
李广摇了摇头:“启禀娘娘,万岁爷不在坤宁宫,说是今夜不在坤宁宫歇。”
张羡龄眯起眼,冷冷道:“那在哪里歇?”
“万岁爷没说。”李广连忙说:“但万岁爷有旨,命娘娘速速去见驾。”
静了一会儿,张羡龄才懒懒起身:“走吧。”
落雪天气,夜来得早,天很快就垂暮了。
张羡龄坐在暖轿中,手里抱一个八角形紫铜手炉,微微透出温热。
也不知道万岁爷到底搞什么名堂,这时候唤她去西苑。
不知走了多久,暖轿稳稳停住,梅香和秋菊一左一右搀扶她下来。
眼前是好大一片湖,波光粼粼,很安静。
李广弯着腰说:“请娘娘上船。”
“万岁爷在哪儿?”张羡龄望着湖面,若有所思。
“回娘娘的话,万岁爷在湖心的琼华岛等着您呢。”
小船停靠在杨柳岸边,张羡龄跨过去,小船被水波推得轻轻荡漾。
桨声灯影里,小船一点一点,离琼华岛越来越近。
这地方张羡龄从前没来过,不免有些好奇。
李广在前头引路:“娘娘,请往这边行。”
被雪水浸润的青石板砖略微有些滑,宫灯照出一小圈光晕,橙黄色的光,微微有些黯淡。
怕摔跤,张羡龄走得很小心,只低头看路,隐隐约约嗅见一股清清淡淡的香气。
越往前走,花香越浓,好像谁把梅花香水打翻了似的。
张羡龄抬起头,只瞧见离她两三步远的梅树。只可惜远处一树又一树的梅花为夜色所染,阴阴沉沉,看不真切。
梅影交横的小路一路逶迤往上,走到尽头,绕一个弯,豁然开朗。
一座高大阔朗的宫殿出现在眼前,看着有两层楼高,四角悬铃,寒风一过,叮叮当当响。
张羡龄一抬头,正好瞧见朱祐樘。
他独自站着,背对十里梅花香雪海,披着四合如意云纹鹤氅,是玉一样的青色。也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他徐徐回首,与张羡龄的视线恰好对上。
“来了。”
“嗯。”
张羡龄踩着乱琼碎玉,一步步走向他。
“在看什么呢?”
“看这座宫殿的名字。”朱祐樘指给她瞧,“此殿名为广寒殿。”
张羡龄仰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宫殿:“不对呀。”
“嗯?”
“既然叫广寒殿,外头应该桂花树,种什么梅花呢。”
“那是不是里面还得养只兔子。”
“也不是不可以。”张羡龄一本正经道。
朱祐樘摇摇头,在夜色里执起张羡龄的右手:“我叫宫人收拾过了,今夜咱们住在这里。只可惜——忘了给嫦娥仙子准备一只兔子。”
张羡龄侧脸看他,鬓边垂下一缕碎发:“你不是我的玉兔吗?”
这话一出,两人都轻声笑起来。
朱祐樘用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胆子越来越大了。”
“那也是你宠得。”
朱祐樘嘴角噙了一丝笑:“别贫嘴了,笑笑,跟我上仙楼。”
这是为何?
张羡龄有些不解,被朱祐樘牵着,登上仙楼。
寒夜仙楼,玉帷四垂,灯火阑珊。四面的窗户皆是推开的,雪色入帘,溅着点点银光。
倚窗而望,恰见白雪与梅花林在夜色里的剪影,疏疏朗朗。
“要是白日来就好,这时候,哪里看得清梅花呢?”
闻言,朱祐樘轻轻摇头,取下腰间的短笛,搭指一吹,笛声清脆又富有穿透力,响彻夜空。
下一刹那,一盏又一盏宫灯接连亮起,如满天繁星一般,将这座梅花林照得透亮。
灯光的洋溢,积雪的空灵,红梅的娇颜,在夜的遮掩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呈现在她眼前——是月宫里的风景么?
张羡龄抓紧了阑干,久久说不出话来。
朱祐樘在她耳畔轻声道:“抱歉,夜里踏雪寻梅,也只能用灯照着瞧了。”
第34章
梅与雪与灯交相辉映。有了夜的黑作底色, 雪愈白,梅愈红,灯愈暖, 美得很纯粹。
张羡龄倚在阑干上看花,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心里乱糟糟的,莫名其妙算起时间来。朱祐樘清晨在西角门视朝,上午在乾清宫处理奏本、题本, 午后去听经筵,那些饱读诗书的侍讲官们随便丢一个出来,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一个时辰。那他到底是怎么挤出时间来,特意布置了这一切?
张羡龄侧首问:“樘哥哥, 你用过晚膳没有?”
“还没……”
“那午膳呢?”张羡龄追问。
朱祐樘破有些不自在, 将脸转过去, 盯着覆雪梅花:“随便吃了一些东西。”
张羡龄心下明了, 他说的“随便吃了一些东西”, 几乎可以等同于不吃。
她有些生气, 但对着他,又生不起气来。
好一会儿,张羡龄才气鼓鼓地说:“我饿了。”
朱祐樘也不看她,转身吩咐李广:“把准备好的酒饭拿上来。”
内侍们摆桌安盏, 将四面窗关了三面, 只留下一面正对膳桌的窗儿以供赏雪赏梅。
金丝熏笼架在炭盆上, 偶尔噼啪一声, 闪过一个小小的火星子。
坐在熏笼旁, 只觉脸上暖烘烘的。
吃得是火锅,紫铜锅子,火锅盖上刻着龙纹, 中间耸着一个高高的下炭口。炭火正旺,烫得锅里的清汤也咕噜噜翻起白泡来。
张羡龄将了好几块薄羊肉下去,又放了几片大白菜,汤汁方才不翻滚了。
她将煮熟的羊肉夹到朱祐樘碗里:“要吃完。”
朱祐樘看一看碗中肉,又瞧一瞧锅里的大白菜,拿起了筷子。
见他吃完三片肉,张羡龄这才夹了好些大白菜放到他碗里:“要荤素搭配着吃才好,从今天起,我会盯着樘哥哥吃饭的。”
“好。”朱祐樘给她夹了一筷子羊肉。
有肉,有酒,有梅,有雪,这个冬夜,倒也痛快。
***
浮生偷得半日闲之后,张羡龄便忙碌起来了。
年节将至,不管是民间还是后宫,过年都是大日子。赐福、掸尘、祭灶、安灯、备年菜……宫里的大大小小的事纷至沓来。
头一件大事是放赏钱。后宫的宫女内侍,忙忙碌碌一整年,总得得些赏钱,也叫压岁银子。按照祖宗旧制,宫人、内官都有一两银子以上的赏例,赏赐的数额与众人的月例大致相等。
银作局掌印太监亲自捧了一盘压岁银子,到坤宁宫禀事。这压岁银子与往日随手给的赏银有所不同,那些多半是金银豆叶,一粒重约一钱银子。而压岁银呢,则是筑成小方块,有一两的,有三两的,有五两的,最大的是十两的。
张羡龄拿起一个三两的票儿银,对着光看了看,这银子的成色并不太好,有些暗淡。
“这不是纯银吧?”
“不是,按照惯例,大概有六七成。”银作局掌印太监道。
“用得出去吗?”
“当然能用。”银作局掌印太监连忙解释道,原来此时流通的银子,很少有白花花的纯色银锭,大多数都是用剪子从整块银上剪下来的碎银,灰扑扑的不说,模样还千奇百怪,说不定上头还有牙印。像票儿银的模样和成色,拿到民间用,人人都欢喜。
看过例银,张羡龄粗略算了算账,光压岁银子这一项,就有七千两银子的支出。更不用说给老娘娘们的年节赏赐。
这笔钱是宫里的内库统一支出的,直接由万岁爷签字放银,倒与张羡龄没什么干系。可是按旧例,私底下她需从坤宁宫的账上拨出一笔赏银,加赏给坤宁宫的宫人内侍,数额与宫中给的赏赐相等。
张羡龄算完账,有些发愁,她被封为太子妃时,收到的赏赐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合计三千两白银。
宫中嫔妃是没有月俸,一切吃穿用度,都限于分例之内。除去年节时得到的赏赐之外,嫔妃们倘若有额外要花钱的地方,就报到尚宫局,尚宫先行奏知皇后,得到允准,才知会内官监,开内库取银子。倘若数额较大的开销,则需要报到万岁爷那里去。不过一般来说,得宠的嫔妃靠赏赐就能过得舒舒坦坦,不太得宠的按照分例取用也能过。
张羡龄入宫以来,衣食住行的花费基本没有超出分例。只有一样,她在小厨房和茶水间上烧掉的银子少说也有六百两。还有制作彩印月历之类的开销,加在一起,竟然也不秀气。
虽说除了金银这等硬通货之外,坤宁宫私库里还有宝钞、珍珠、古玩之类的东西。但一来大明宝钞的象征价值多于实际价值,二来珠宝头面古玩肯定不能卖 ,所以算下来,坤宁宫私库的存银还剩下三分之二。
皇后家也没有余粮啊,张羡龄手握账本,叹了一口气。等过了年,得好好做个计划,看一看怎么开源节流。
周姑姑见她对着账本一脸忧愁,也猜到了几分,劝说道:“娘娘莫忧,再过两日,坤宁宫的子粒银也该送到了。”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子粒银。”张羡龄恍然大悟。
所谓子粒银,即皇庄每年的收获,由户部统一折算成银两,在每年的十二月进奉。
周姑姑道:“去年三宫子粒银统共有六万余两,今年应该也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坤宁宫的子粒银能有多少。”
没过两日,坤宁宫的子粒银果然送来了,很多,足足有一万八千两白银,顿时将坤宁宫的库房填得满满当当。
张羡龄站在库房存银处门外,看着女史忙忙碌碌地清点银两,如坠梦中。
一万八千两白银啊!她头一次知道,原来银子这玩意儿还能用万做单位的!
装银子的箱子打开,把昏暗的库房都照得熠熠生辉。
张羡龄走过去,一手抓起一锭白银,顿时有了一种暴发户的乐趣。
好久好久,等银子清点完,重新封存,张羡龄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她连喝了三杯水,才捂着胸口,问押着银子过来的文瑞康:“这个数目不对吧?未免也太多了,多的离谱了。”
就她所收到那几百顷宫庄,那得是亩产万吨大放卫星才能达到一万两银子的收入吧?张羡龄私心觉得,她能有这个数目的零头就不错了。
文瑞康道:“本来娘娘分到的没有那么多,但万岁爷将他与娘娘大婚以来,东宫所收到的子粒银都合在一起,全送到坤宁宫来了。这才有如此数目。”
“万岁爷的意思,他如今吃住都在坤宁宫,便索性将子粒银都送过来了。”
张羡龄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
夜里,朱祐樘回到坤宁宫,衣裳还没换,就见笑笑一头扑向他。朱祐樘连忙将她拥住:“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