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樘哥哥。”张羡龄望着他,声音有些哀伤,“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能长长久久的同行一段路,已是很好了。”
“那你呢?”
“什么?”
朱祐樘怔怔的望着她:“笑笑,你我又能同行多久呢?”
这个时候,张羡龄知道,她应当说些安慰的话,譬如“我一生一世都愿在宫里陪着你”之类的。可不知怎么,张羡龄就是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张羡龄站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用胳膊轻柔地拥住他,什么也没有说。
最后,朱祐樘还是允了怀恩的告老还乡之请。
怀恩要走了,张羡龄琢磨着要给他送一样礼物,作为他回家的贺礼。
她问周姑姑:“若是我想送一份礼给怀恩,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
周姑姑很诧异的看她一眼,说:“砚台?书扇?字画?似乎都是送这种东西。”
一旁侍立的秋菊插嘴道:“要是我,收到一个装满了银子的荷包才开心呢!”
“秋菊!”梅香喊她。
“好啦好啦,怀恩应该不是爱银子的人。”张羡龄笑起来,“我再想想。”
***
怀恩出宫那日,是个阴天,漫天都是重重叠叠的云。
宫门前,张羡龄去送行,身后跟着的梅香秋菊一人提了一个大食盒,神情有些无奈。
张羡龄对怀恩说:“大伴这时候回家,应该能赶着回家过年。我想了又想,当真想不出要送大伴什么。这是一些可以放着的宫样点心和糖果,既可以在路上吃,也可以回去分发给孩子们。”
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望大伴不要嫌弃。”
“哪里会?多谢娘娘惦记着。”
怀恩揭开食盒,拿出一粒奶糖,放在口里,奶味浓浓,又香又甜。
他含着糖,说:“臣离开之后,还望娘娘好好照顾万岁爷。他呀,生气了也不吵不闹,只是板着脸,抿着唇。小时候就这样,但不难哄,吃一粒糖就眉开眼笑的……”
怀恩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朱祐樘的喜好习惯。
末了,他又对张羡龄说:“宫里的日子难过,娘娘也要保重自己。若有不开心的,吃些好吃的,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新的一日。”
“我记住了。”
到了该走的时候,怀恩望一望长长的红墙,没有瞧见朱祐樘的身影。
张羡龄顺着他的目光看,连忙解释道:“一定是前朝有麻烦事,将万岁爷给绊住了。”
怀恩点点头,道一声“珍重”,转身欲上马车,离开紫禁城。
张羡龄急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见怀恩要走,连忙喊住他:“大伴你等一等,先别走,等我来再走。”
“一定要等我来再走。”
她让梅香留下看着,自己则提起裙袂,小跑起来,直奔乾清宫的方向。
乾清宫东暖阁里,光线很暗淡,没点灯,也没开窗。
朱祐樘静静地坐着,手握朱笔,看着题本,却久久没有落笔。
殿里很安静,幽幽的,半点声响也没有。高几上的水仙花开了,极淡极淡的香气。
外间响起近侍李广的声音,十分惊讶:“娘娘这是怎么了?”
朱祐樘望向声音来处,只见笑笑跑进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不住的喘气,钗发乱糟糟的。
“你怎么不去送怀恩呀?”
朱祐樘站起来,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羡龄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外走:“你明知以后说不定就见不着了,还不去送!这个时候不好好告别,等着以后想起来后悔吗?”
朱祐樘任由张羡龄拉着,行到外间之时,忽然挣脱她的手,转身往里走。
红墙尽头,怀恩立在宫道旁,翘首以待。
一个小内侍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上前,为难道:“启禀内相,这时候再不动身,怕是就要连夜赶路了。”
梅香眉头蹙起,呵斥道:“方才娘娘说的话,你当耳旁风吗?”
小内侍吓着了:“可是……可是”
“没事。”怀恩望着空荡荡的宫道,轻声说:“晚了就晚了,也没什么。”
他其实也拿不准,皇后娘娘到底能不能劝动万岁爷,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愿意等着。
千里寒云,北风吹雁,悠长悠长的宫道上,终于出现了帝后的身影。
怀恩苍老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离得不远,朱祐樘站定了,他手中拿着一管青笛,颜色都些老旧了。
怀恩认得那笛子,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怕朱祐樘在西苑无聊,送给他的礼物。
朱祐樘静了一会儿,等气息稳了,才将青笛横过来。
呼啸北风里,忽然多了数声风笛。
笛声悠悠,如泣如诉,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藏在笛声之中了。
一曲终了,笛声散尽,朱祐樘放下青笛,神情有些怅惘。
“大伴,这些年,多谢你护着我。”
怀恩摇摇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臣也没做什么。”
他抬头望着朱祐樘,目光慈祥,像年迈的爷爷在看他年轻的孙儿:“万岁爷一定要好好珍重自己。臣……去了。”
朱祐樘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只是又吹起了青笛。
笛声里,马车缓缓出了宫门,再也瞧不见了。
第31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有人星夜赶科举。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宫门边,下来一个青年女子,薄妆桃脸, 人淡如菊。
马车旁边有一绿袍内侍随行,到了宫门,他便熟门熟路掏出牙牌来,以供宫门守卫勘验。
所谓牙牌, 乃是进出宫闱的唯一凭证。宫中牙牌规格不同, 寻常内侍以及小火者只能用乌木牌,唯有奉御或长随方能佩戴象牙牌。
宫门守卫一见那牙牌是象牙做的,脸上的不耐烦尽数退去。等看清了牙牌上所刻之字,竟然是“坤宁宫长随”之后, 宫门守卫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点头哈腰道:“公公这是公差?还是私假?”
坤宁宫长随将牙牌收起:“公差, 娘娘差我去接江南女医。”
他向身后一指:“这位便是了。”
“劳烦娘子说一下姓名籍贯, 我等好做登记。”
青年女子上前来, 声音清冷:“无锡,谈允贤。”
进了宫门,便只能步行。
谈允贤跟在坤宁宫长随之后, 一步步向红墙深处走去。京城的冬天, 比其江南的冬天而言更加肃杀。风呼呼地吹, 刮在她脸上, 刺刺的疼。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穿过了一重宫门,来到了六尚局。
坤宁宫长随领着谈允贤径直往尚食局去。因谈允贤穿的袄裙,梳的头发都非宫中样式,她走动的时候, 有不少来来往往的女官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谈允贤不大习惯被人这样诸事,行走间略有局促。
行至尚食局小院,往西廊庑去,瞧见门上挂了一块牌子“司药间”。坤宁宫长随见谈允贤打量着那块牌子,解释道:“这是皇后娘娘让挂上的,从前没有,谈娘子是赶上好时候了,如今司药间可兴旺多了。”
两人还未进去,先嗅见一股苦涩的药味。等跨进门槛,便瞧见几个女医正趁着好天气晒药材,谈允贤的祖母茹女医也在其中。
“茹女医,我也算不辱使命,将谈娘子接来了。”坤宁宫长随朗声道。
茹女医闻言,放下竹篮的药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谈允贤朝她走过去,请了一个安:“孙女允贤给祖母请安。”
茹女医点点头,问:“一路上辛苦了吧?”
“还好,劳烦长随照顾。”谈允贤说这话时,向那个护送她进京的坤宁宫长随点头示意。
坤宁宫长随笑道:“都是给娘娘办差事,不敢不尽心。那就请茹女医带着谈娘子安顿安顿,我这就回坤宁宫去了。”
“多谢公公。”
茹女医将坤宁宫长随送到尚食局门口,转身回来时,司药已经得了消息,拉着谈允贤的手上下打量,旁边还围着两三个女医。
见茹女医回来,司药笑道:“也难怪你整日念着这个孙女,确实是个齐整的好孩子。”
茹女医走到谈允贤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要是不好,我也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自卖自夸不是。这孩子灰头土脸的,我带她回房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向司药和尚食大人请安。”
谈允贤紧跟着茹女医,来到宫墙之下的一排直房。这里是宫人所居之地,屋子不大,但也干净整洁。作为资历深的女医,茹女医是一人住一间的。屋里没什么装饰,门前悬着茹女医做的药囊,有一张塌、一个衣橱、一个镜台,两把椅子、铜炊炉,还有一个一张方桌,桌面有一半都堆着书,谈允贤拿起最上面一本,对着光瞧蓝色封皮,是一本张仲景所著的《伤寒论》。
茹女医见她拿起那本医书,便有意拿医书里的句子来考她:“‘阳明犹京师,故心腹皆居其地。’这一句之后是什么?”
“邪在心为虚烦,在腹为实热,以心为阳而属无形,腹为阴而属有形也。”谈允贤对答如流。
茹女医笑着坐下:“不错,好歹没把童子功给忘了。”
谈允贤笑一笑,不接话,在她对首坐下。
“孩子们安顿好了吗?”茹女医问。
“有夫君和婆婆照顾着。”谈允贤说,“毕竟,皇后娘娘亲自来信,我也不敢不来。”
茹女医听了这话,站起来,将衣橱打开。
“允贤,自你成婚生子之后,已经有十年没碰过医药之事了吧?人生有几个十年呢?”
茹女医一边在衣柜里翻找着,一边说:“皇后娘娘竟然愿意写信,这实在出乎我所料。原本我想着,也许只有我死之前留下遗言,你才能出山呢。”
一套浆洗好的崭新宫装被轻轻放在塌上,谈允贤一看便知是自己的尺寸,祖母生得有些圆润,这样长短的衣裳穿着不妥帖。
她沉默着换上宫装,嗅见衣裳上有熟悉的香气,是祖母用惯的熏香。这香气唤醒了她久违的记忆,未出阁的时候,她常常在冬日的暖阳下,和祖母一起学习医理,几乎无时无刻都能嗅见这香气和药香。
后来她嫁人生子,祖父去世,祖母被召入宫中做女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谈允贤几乎忘了这香气。
茹女医拿着木梳,替谈允贤将长发梳起,用狄髻拢住。
谈允贤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的孙女这样打扮起来,也好看的很。”
茹女医笑着说。
祖孙二人梳妆打扮的时候,坤宁宫长随也回到了坤宁宫。看门内侍瞧见他,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别提了。”长随一边签字一边说:“那谈娘子的婆婆倒是个厉害人物,拖了好久的时间才放人出来。”
长随登记完,问:“文爷爷在哪儿?我得找他回事去。”
“你换身衣裳也不急。”看门内侍道,“今个儿三位公主来坤宁宫请安,正在玩呢,这一时半会儿娘娘怕没空见你。”
坤宁宫的月台上,张羡龄正领着三位公主熏腊肉。
这可是年关必备之项目,这时候熏制晒干,到过年时正好吃。虽然说宫里过年不像在民间过年,肉铺子菜铺子老板要关门歇业,只能吃腊肉。但张羡龄还是觉得,很有必要保留这一项活动,也可以借此缓解一下她的思乡之情。
德清公主是第一次见人熏腊肉,特别兴奋。她把两只小手戳进盐缸里,用雪白的盐将手埋住,然后抖掉手上的盐,乐此不疲。
在她第七次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仁和公主再也忍不了了,柳眉倒竖,叱咤一声:“皇三妹你在干吗呀!别玩了。”
见姐姐真的发怒了,德清公主眼珠子溜溜一转,跑到张羡龄身边,给她递上一截粗棉绳:“皇嫂,咱们什么时候熏腊肉啊?”
“还要几天。”张羡龄将粗棉绳从腌渍好的猪腿肉的顶部穿过去,打了一个蝴蝶结。
张羡龄将猪腿肉拎起来,一晃一晃的,逗得德清公主哈哈直笑:“喏,拿过去放在膳房屋檐底下晒,等上五六天,肉风干了,再用炉子熏。”
忙活了一上午,最后的成果是膳房的屋檐下一排排腊肉,风吹肉动,很有过年的氛围。
用过午膳,三位公主回宫休息去了。
趁着张羡龄还没午睡的空档,文瑞康向她禀报了谈允贤进宫的事。
“她终于来了。”张羡龄惊喜道,“我还以为要开春之后才来呢。午睡后让她来见我。”
她还蛮好奇的,这位风华正茂的女名医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午睡起来,张羡龄特意梳妆了一番,戴上燕居冠,穿了大袖衫,很隆重的单独接见谈允贤。
“妾谈允贤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张羡龄忙说,“梅香,给她赐座。”
二十六岁的谈允贤瞧着有些单薄,她的美是淡淡的,像是从写意山水画里走出来人物。
“我听闻茹女医说,你自幼于医道上颇有天赋。不知你是擅于哪一部分。”
“回娘娘的话。”谈允贤回道,“妾身已经很久没有行医了,从前读《难经》、《脉诀》等书较多。”
“原来如此。”张羡龄看她穿着寻常宫装,转头问梅香:“宫中女医的装束,都是这样么?瞧着和其他宫女女官没什么不同。”
梅香回道:“确实如此。”
张羡龄点点头:“那么,之后女医的装束要改一改,命尚功局的针线宫女用白布赶制一批衣服出来,做成白大衫,每个女医一人三件,当值的时候必须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