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银河灿烂
时间:2021-07-25 08:35:48

  “小爷,娘娘,可以进吃的了。”
  张羡龄如蒙大赦,饭再不来,她估计得把这盆栽的叶子玩秃了。朱祐樘生性寡言慎笑,她又是自幼对着书的时候比对着人的时候多,不晓得怎么没话扯话、闲聊瞎扯。
  她殿里用膳,一向在西暖阁。因为东暖阁紧挨着卧房,不好沾着油烟气。
  两人在西暖阁坐下。许多穿着绿布贴里的小内侍将两张大膳桌一左一右摆好,大膳桌旁又接着几个小膳桌。等会儿膳食会放在小膳桌上,她往哪碟菜多看一眼,司膳女官就会把那碟菜摆在大膳桌上。
  进膳的小内侍都以绛纱袋遮面,如此便能防止口鼻气息接触到膳食。
  装菜盛饭的碗碟全用的是金器,宫灯一照,金灿灿的晃人眼睛。全都摆齐了,进膳内侍跪在地上:“吃的摆齐了。”说完,便无声无息的退到阴影处。
  晚膳最丰盛,有三四十种膳食,光米饭就有三种,蒸香稻、蒸糯、蒸稷粟。碗菜、碟菜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张羡龄却独独盯着那一碟香椿煎蛋,谁知还没吃到嘴,忽然听见朱祐樘问:“这道小菜倒新鲜。”
  明代御膳也是有小菜、野菜的,据说是因为太祖皇帝曾说“要子孙知外间辛苦”,因此特地在御膳里安排些民间粗食,依时令而进,从不间断。张羡龄当选太子妃后头一回进膳,瞧见金碟玉碗里装着苦菜根、蒲公英、苦瓜片,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些其貌不扬的苦菜根和燕窝万字全银鸭子这等菜肴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但香椿这等野菜,似乎还真没见过。
  太子既然发了话,张羡龄只好眼睁睁看着司膳女官将那碟香椿煎蛋从自己的小膳桌上拿起来,摆到太子面前的案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失去了香椿煎蛋,张羡龄吃着平日最爱的片皮烤鸭,都觉得索然无味。
  这么多菜,动了筷子的是少数,剩下没怎么动的菜照例赏赐给了宫女与内侍。
  用过膳,宫女们端着抹金盆、漱口盂等物过来伺候张羡龄洗手、漱口。贡梨贡橘这等有助消化的水果也悄悄放在了东暖阁桌上。
  宫里阔绰,贡橘与贡橘之间是用糖堆砌在一起,果盘犹如金字塔一样,堆得高高的。
  张羡龄微一用力,摘下最上头的贡橘,缓缓拨开,剃掉橘皮上的缕缕白丝,递一瓣给朱祐樘:“今日去请安时,我同母后说起了小厨房的事。我……妾想在清宁宫设一个小厨房。”
  朱祐樘点了点头:“知道了。”
  张羡龄见他并不反对,就叫梅香抱来一叠长卷小轴的画。张羡龄接过那些画,毕恭毕敬呈给朱祐樘。
  “妾粗略想了想,清宁宫后殿旁边的西轩有三间庑房,原是堆放东西的,如今正好可以打扫出来做小厨房。”
  展卷一看,竟然都是小厨房的设计图,不仅有立面图,还有平面图,甚至连尺寸都准确标明了,简洁形象又不失美感。
  朱祐樘原以为是画师所作,定睛一看,每张图的右下角都写了一个小小的“龄”字,不觉有些惊讶:“这是你亲手所画?”
  “是。”张羡龄谦虚道:“画得不好,让小爷见笑了。”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恍惚了一下。没穿越前,别人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她也是这样说:“考得不好。”
  话说得很谦虚,但实际是在期待别人的赞美:“你怎么可能考得不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心里会暗暗觉得爽快。
  画纸翻动,有细碎的声响,朱祐樘一张张翻过,看得很认真:“是不大好。”
  张羡龄把到嘴边的“您谬赞了”给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这么讨厌呢!
  朱祐樘指着画纸上的烟囱,道:“宫里的房子,从不许有烟囱,怕烧起来,连柴火都不敢用,只用碳。”
  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备,朱祐樘从笔架上取一只毛笔,蘸墨,想一想,就在那张图纸的空白处画起来。
  张羡龄把脑袋凑过去瞧,她倒要看看,太子能画出个什么来。
  寥寥数笔,纸上勾勒出一个宫殿的形状,原本图纸里的设计格局都保留了下来,只是烟囱改掉了,只在设灶的那面墙上添了几个窗户似的小圆洞,笔墨楚楚,活灵活现。
  画得还真挺好看的。
  小厨房的事搞定,张羡龄便无什么话好说了。
  朱祐樘伏在案上抄起了《太上感应篇》。他同皇爷一样,都是崇道的。
  张羡龄原本打算接着看《大明律》,然而管家婆周姑姑却捧上了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
  她脑海中无端闪过一个念头:人家有“道经”,你就没有“佛经”去配?张羡龄乐了,拿起笔,低下头装作在抄经,其实是在偷偷地笑。乐够了,她才老老实实地开始抄写经书。
  东暖阁忽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点点滴滴的更漏声。
  抄罢《太上感应篇》,朱祐樘将笔搁在玉双管式笔插里,他抬眸,便瞧见了一手握笔,一手托腮的太子妃。
  圆圆脸的少女睡在灯影里,娇憨若一只酣然好梦的狸花猫。
  朱祐樘忽然想捏一捏她的脸。
 
 
第3章 
  张羡龄其实睡得很浅。
  这是她上学练出来的睡功,能够坐着悄咪咪的睡,意识却留了一份清明捕捉风吹雨动。
  太子将笔放下的时候她就醒了,心里无端生出一种被班主任抓包的尴尬。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依旧装睡。只等太子或旁的什么人唤她,再“悠悠转醒,负荆请罪”。
  她闭着眼,感觉抹金攒花宫灯透出来的光映在眼皮上,黑得不十分彻底,反倒能感知到光斑,是淡淡的橘红。
  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宫灯的光忽然黯了,黑漆漆的,似乎是太子倾下身来,向她凑近了些。
  已经很近了,如果他再靠近些,一定能听见张羡龄的心怦怦作跳。
  所幸他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望了一会儿,又离远了些。
  毛笔被重新拿起,墨在端砚上研,宣纸被轻轻抚平的细碎声。
  好像太子又开始抄经了,张羡龄心里揣测道。
  许久许久,没有别的声音。
  她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意识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东暖阁里已不见了太子,说是回去歇息了。
  周姑姑回禀的时候,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张羡龄权当耳旁风,坐在鸾镜前,要梅香替她卸头面。
  明宫的发型,千篇一律,管你是皇后、妃子,还是女官、宫女,通通戴着狄髻。区别在于狄髻是金丝的,银丝的,还是竹篾为骨的,以及簪了什么头面,缀了多少宝石。这种狄髻的外形和尖粽很像,都是三角形,把头发梳拢了盘在头顶上,拿着狄髻往上一扣,插花一样的插戴各色珠翠、金珠、钗钏。
  梅香将头面一件一件的拆下,又替她将耳垂上的金环嵌宝玉兔捣药耳环轻轻摘了下来。
  另一个大宫女秋菊端着银立双凤盥盆过来,服侍她梳洗。洁完面,梅香拿来一个祭蓝色小罐,用海棠花银匙舀了两小匙在掌心,缓缓在张羡龄脸上抹开。
  这是宫里最好的蔷薇花露,以初绽的蔷薇花瓣为原料,酝酿而成的香水。香气雅而淡,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盥洗完了,张羡龄抱着枕头往榻上一倒,沉沉睡去。
  ***
  第二日,张羡龄才请安回来,替她修小厨房的人就到了。
  无论是御用监的人还是尚膳监的人,在张羡龄面前都十分殷勤,热情的好似催人办卡的推销小哥。
  毕竟,这可是第一次给太子妃娘娘办差,谁要是露了脸,未来的前程就有了。
  请安过后,各人就开始干活了,敲敲打打,哐哐啷啷,听着很热闹。
  张羡龄坐在东暖阁里,边嗑瓜子边看光禄寺送来的三月膳单。
  她细细看了几行,惊得瓜子都掉了。
  张羡龄单知道自己一月膳食所用的厨料定然不少,但她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身为太子妃,她每月膳食并厨料用银竟然有一百六十两的预算。她原是小门小户出身,中选前父亲不过是国子监监生,也就是一个秀才。张家四口人,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银子,这还是街坊邻居里伙食最好的。结果现如今,她一天就能吃掉五两白银?
  张羡龄数学很好,下意识心算起来。一两银子等于十六钱,这么算起来,她如今一日的伙食费抵得上过去一家人吃一个半月。
  她暗自咋舌,继续看厨料。
  肉食方面,一个月光猪肉就有九十六斤八两,另外还有鸡鹅共计二十只,羊肉、羊肚、肝等四十斤,还有鹌鹑、鸽子、驴肉等等。
  至于调料,香油就有三十六斤、白糖二十八斤、黑糖五斤。除却果蔬、香料、面食之外,还有牛乳四十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1)
  “娘娘,这膳单可有什么要改的。” 周姑姑见她拿着膳单看了许久,轻声问。
  张羡龄定了定神:“额,那什么羊肚、羊肝之类的内脏不要,换成猪蹄或者五花肉。”
  “那厨料怎么分呢?”
  “对半分,尚膳监和小厨房各分一半。”
  周姑姑应了一声,叫小宫人去传话。
  这时候,被张羡龄派去监工的大宫女秋菊来禀:“娘娘,小厨房那边大致改好了。”
  “走,看看去。”
  ***
  小厨房里,众人做完工,都在看稀奇。
  尚膳监派过来的厨子叫田有福,还带了两个小徒弟,一个配菜,一个打杂。站在小厨房门口,笑得憨态可掬,看着很喜气。
  他原先过来,原以为太子妃的小厨房,估计同坤宁宫的没两样,打扫间屋子出来,放两三个铜炊炉便完事了。结果一看这改建的架势,就知道与众不同。
  三间屋子,外头的两间打通了,显得格外敞亮,就不知道是作何用处。靠里头的一间仍是独立隔开的,走近去一看,里头的家具竟然连成一片,呈一个“回”字结构。
  右手边是一口大水缸,紧挨着一个带抽屉、铺着薄石的黑漆大木桌,又长又宽。配菜的小徒弟往桌前一站,直冒傻气:“师傅你瞧,这桌子的高度切菜很趁手!”
  田有福瞪他一眼,骂道:“怎么?从前还委屈你了!”
  他情不自禁地拉开抽屉,拿手掌试一试抽屉内的宽高。寻常桌子的抽屉,总是浅浅的,放些笔墨还好使,油盐酱醋之类的小罐子想都不用想。这个抽屉却不同,高度足有一个手掌长,许多厨料都可以塞到抽屉里,很是方便。
  再往里,便是灶台,足足有三个灶眼,两大一小,炒菜、蒸饭、烧水全不耽误。灶台边上又是一段长长的台面,尽头是高高的碗碟柜。接着门的另一边,竟然摆了一个大大的冰鉴,揭开一看,里面放了许多冰块,凉飕飕的。
  田有福走了一圈,心想这太子妃倒真是个体恤下人的,换了旁的娘娘,谁在乎你切菜累不累?柜子里放不放得下油盐酱醋?
  他微微有些感动,心想一定要把当家本事拿出来,让太子妃吃好喝好。
  这时候,太子妃来了。
  张羡龄进小厨房一瞧,很满意,里头的布局同她原先画的相差无几。只是可惜没有自来水,只能挑水倒水用,所以她把水缸放在了门边,想着这样动线会更合理,挑水的人也能少走几步路。
  她笑问:“谁是掌勺的?”
  人群里钻出一个胖乎乎的大叔,憨态可掬:“老奴田有福,如今正负责掌勺。”
  “就你一个?”
  “还有两个小徒弟。”
  张羡龄点了点头:“现在小厨房能用了吗?”
  田有福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实说了:“现在尚膳监只送了米、油、蛋、酱料之类的,大头的厨料还得等一等才能送来。”
  “中午的米饭还有吗?”
  “有的。”
  张羡龄将衣袖挽了挽,笑着吩咐:“把炉子升起来,我做个蛋炒饭。”
  她从前忙于学业,虽然喜欢吃,但一直没时间做饭炒菜。虽然点评起美食来头头是道,但真正动手,却是“眼睛会了,手没会”。
  只有一道菜做的很熟练——蛋炒饭。
  把米饭抓散,撒上些许盐,放在碗里备用。煎鸡蛋的时候,蛋黄与蛋白分开下锅,用油滋啦啦地煎至新熟,就勺出放到一旁备用。下米饭,猛火翻炒,酱油的咸香和米饭的焦香交织在一起,实在诱人。
  出锅前再洒上一把嫩绿的葱花,一道蛋炒饭就算是炒好了。
  还没出锅,田有福等人就开始夸起来,这个说娘娘做法新奇,那个说娘娘好手艺,赞美的话说了一箩筐。将一道平平无奇的蛋炒饭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尽管知道他们是奉承,张羡龄听着也很开心。加上是自己亲手做的蛋炒饭,吃起来也格外香些。
  看过自己的小厨房,她又绕到前边去。这两间房中间并无隔断,家具也还没搬进来,瞧这很开阔。
  梅香端来一瓯热腾腾的甜牛乳,笑着问张羡龄:“娘娘这两间屋子是打算做什么?莫非以后要在这里用膳?可这里离后殿怕是有几步路。”
  张羡龄笑盈盈地说:“非也,这是专为你们建的。”
 
 
第4章 
  曹慎是清宁宫的一个小内侍。
  能被分到清宁宫,是他将自己进宫以来的所有积蓄孝敬给师傅的结果。他其实并没有很多钱,真有钱的,谁愿意挨上一刀进宫来当伺候人的内侍?如今趁着太子大婚的东风,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机会清宁宫侍奉。虽然最后分了一个打扫后殿月台的活,但却是穷的响叮当,再不可能花钱从尚膳监买些吃的。
  和宫女不同,内侍是不允许在自己居住的直房里生炉子做饭的。每回吃饭,他们只能够拎着冷饭冷菜,到屋里用碳火稍微热一下,然后匆匆送进肚子充饥。可是像曹慎这样的小内侍,地位低下不说,又没什么过硬的靠山,尚膳监怎么可能分什么好菜?多半是些残羹冷炙,一碗粥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白皮。尽管太子太子妃用过膳后会赏菜,但这样的赏菜和曹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能够领到赏菜的,只有像太子爷身边郭墉那般的红袍近侍,或者是像太子妃身边梅香那样的大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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