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银河灿烂
时间:2021-07-25 08:35:48

  朱祐樘低眉颔首,冷冷盯着手上那一本书。黄绢本的孝经,一个“孝”字力重千钧,乌云压顶一般欺在他头顶。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只要对上皇贵妃,他只有一败涂地的份。皇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为了恭肃皇贵妃的出殡之礼,太子妃的生辰只能简简单单的过。
  好一个出殡吉日。宽袍大袖之下,朱祐樘的拳头蓦然捏紧了。他的生母纪淑妃出殡之时,皇爷只是瞧了一眼,就与恭肃皇贵妃往西苑游湖去了。一个视若珍宝,一个弃之如履,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儿臣明白。”
  皇爷朝他轻轻一点头:“太子妃那……那里,朕另有赏赐。”
  “传膳。”
  ***
  在深深宫苑里看晚霞,实在是一种别致的体验。
  张羡龄踏出帘子,万道霞光落满她一身,将她身上的白围裙亦染成淡淡的霞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该是个好天气呢。
  她伸了个懒腰,打发梅香去看小厨房准备好羊肉没有。
  不一会儿,梅香领着一众宫人,捧着一大盘羊肉过来。羊肉已经腌渍过了,一节肥一节瘦,齐齐整整串在洗净的木枝上,一叠叠码在一起。
  内侍们忙着将铁炉、铁叉、铁丝网摆放好,又抬来一筐红罗炭,用火折子引燃了放在炉里。
  小厨房的田公公候在一旁,身后的小徒弟端着孜然、胡椒、茱萸等名贵香料的小罐儿,向太子妃恭恭敬敬道:“娘娘,东西都预备齐了。”
  今晚她特意打听了,说小爷同皇爷在文华殿一起用餐,不会回来。张羡龄当即立断,打算吃羊肉串。
  如今杯盘肉酒都已摆齐,可以开始愉快的烤羊肉串啦。
  一把羊肉串压在铁丝网上,油不时滴在碳火上,刺啦啦响。羊肉渐渐由浅粉变为深棕色,特别腌制的羊油也逐渐缩小焦黄,散出一股奶香。
  撒上一把孜然,香不可言,令人食指大动。
  眼看羊肉串快烤好了,张羡龄将一把香喷喷油汪汪的羊肉串放在碟子里,洗净了手正打算吃。
  忽然有宫人内侍匆匆跑过来通传,说小爷回宫了。
 
 
第6章 
  整个后殿都弥漫着一张羊肉串的香气,很不成体统。
  连一向沉稳的梅香神色都有些慌张,急道:“要不拿些熏香来熏一熏?”
  周姑姑沉着一张脸:“什么熏香这一下子能盖过这么浓郁的羊肉香味?要我说,娘娘就不该吃这个。”
  众人都望着太子妃,等着她拿主意。
  张羡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
  “我的侍长哟,都这个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小爷回来瞧见清宁宫变成烤肉摊子了,能高兴?”秋菊一向快言快语,实在忍不住了,着急的说。
  张羡龄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该庆幸,我没有煮螺蛳粉吃,哈哈哈哈……”
  “娘娘!”
  “好啦好啦,”张羡龄竭力让自己严肃起来,肩膀却仍在颤抖:“熏香是来不及了,给我把羊肉串用小火温着等会儿吃。小爷若怪罪,我该赔罪就赔罪。”
  时间太短,她匆匆洗着脸,理了理衣裳,心里想着怎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
  已是点灯时候,朱祐樘行在夜色里,从暗处忽而踏上后殿宫灯所照亮的青石砖。
  后殿的宫灯,似乎比别处要更亮些,自成一方明亮天地。晚风里浮动着一股肉香,掺和着烟火气。太子妃在月台上等着他,仍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围裙,不施粉黛,一张素颜被橙黄的灯火照着,越发显得温柔。
  请安之后,太子妃笑着说:“小爷回来的正是时候,要不要试一试我烤的羊肉串?从前在家时,我和爹娘、弟弟们经常一起吃。原本还想着人给文华殿送去,可巧小爷就回来了。”
  她特意烤给自己的,盛情难却,朱祐樘不好拒绝,只好吃了一串。他素来不爱吃羊肉,嫌弃有膻味,可这羊肉串不知怎么料理的,焦香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一股奶香味。
  他于是又吃了三四串,心里打好腹稿,这才开口说话:“你的生辰,不巧撞上皇贵妃出殡,怕是不能大办。”
  太子妃垂下眼,望着铁丝网上所剩无几的羊肉串,浅浅一笑,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倒也无妨。”
  太子妃忽然将一串羊肉串从朱祐樘手里轻轻抽出,用一方兰花绣贡缎手帕替他擦去指尖油腻,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小爷能记得我的生辰,我已经是欣喜万分了。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她越是风轻云淡,朱祐樘越是心疼。这是太子妃进宫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却只能草草度过,都说女儿家心细,她如何能不伤心呢?太子妃到底是善解人意,怕自己为难,也怕让皇爷难做,这才故作淡然。
  朱祐樘反握住太子妃的手,只觉温热而柔软。他望着她,郑重道:“以后,我一定帮你补上。”
  太子妃轻声笑了一笑,眉眼弯弯:“好,我等着。”
  ***
  入夜后的仁寿宫静悄悄地,殿里殿外侍奉的宫人虽多,却是无声无息的。只听见一阵阵诵经声从内殿传来。
  周太后做完晚课,一旁侍奉的安姑姑奉上一盏热茶,言简意赅的将文华殿发生之事说与她听。
  听见皇爷执意要以皇贵妃出殡之事为重,周太后方才因念佛而平静下来的心无端升起一股火。
  “我倒一点不意外,他之前还想追封万氏为皇后呢!要不是阁老拦着,他真做得出这事!”
  周太后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脸色很不好看。
  她这个儿子,也不知是被万氏下了什么蛊,一门心思宠一个老女人。现在好不容易万氏死了,还要闹这一出戏。这么一来,不仅是给太子妃没脸,更是不给太子脸面。
  只是她有些不大敢去跟皇爷分辨,那时为了打消皇爷追封万氏为后的念头,已经闹到母子失和。
  “昔年叔父登基,我一个人在宫里苟且偷生,所有人都欺我压我,唯有贞儿护着我!哪时候母后又在哪里?”
  皇爷的咆哮声萦绕在耳,周太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给针刺了一下。那时候她还是周贵妃,和先帝与钱皇后一起被囚禁在南宫,徒留年幼的太子在宫里受折磨。
  一直到夺门之变,先帝重登大宝,她才得以重新见到自己的儿子。昔日活泼开朗的小少年已变得阴郁沉默,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造化弄人啊。周太后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罢了,左右是最后一次,就随他吧。”
  安姑姑跪着替她捶腿:“只是太子妃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原本我还想说一说那孩子,好端端的,又是弄小厨房,又是给宫人弄什么茶水间。可是皇爷这么一闹,我倒不好再说太子妃什么了,别弄得像咱们皇家刻薄孙媳妇似的。”
  安姑姑笑道:“左右太子妃是用的自己的份例,况且,也并没有违背宫规。”
  周太后哂笑道:“她能有多少钱,一个秀才家的女儿。”
  本朝选秀,一向是选取小家碧玉,为官做宰人家的女儿一概不用,以防后戚之乱。太子妃家也是在太子妃选出来之后,才封了一个正四品鸿胪寺卿,能有多少家底?
  至于太子妃大婚所获的赏赐,礼单是周太后亲自过目的,赏赐有多少东西她心里都有数。除却各色宝石头面,现钱大约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珍珠十六两,宝钞四千贯。看着不少,可宫里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太子妃才进宫就自己贴钱给宫人内侍办茶水间,这笔花销日积月累起来,绝对不少。
  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花钱才这样大手大脚的。周太后冷笑道:“人家新进门的媳妇都是拼命把钱往自己怀里搂,偏偏她倒好,嫌银子烫手一样。我倒要看看,清宁宫后殿那劳什子茶水间能办多久。”
  明日乃是请安的日子,周太后梳洗过后,早早地就睡下了。
  第二日,皇爷领着皇后、太子与太子妃一起来仁寿宫请安。
  跟在太子身后,张羡龄还没踏进仁寿宫的正殿一号殿,就被里间门前吊着的缠枝牡丹金宝地锦门帘晃了晃眼。
  进殿一瞧,满屋子珠光宝气。墙上悬着紫檀边金桂月挂屏,案几上摆着亮晶晶金錾花寿星如意,连宫女奉上来的茶盏都是金胎花卉茶盏,透出十足的富贵。
  说是请安,皇爷说的话和上一回其实相差无几,来来回回都是些客套话:“太后近日身体可好?睡得可安慰?”
  周太后照例答:“托皇爷的福,身体安康。”或者“睡得还行。”
  接下来,周太后又说了几句关心之语,什么天气变了,皇爷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之类的。
  张羡龄在一旁端端正正坐着,心思早就飞到“今天中午要吃什么”这个严肃的问题上去了。
  这时,忽然听见皇爷问她:“太子妃的生辰,是……是不是快到了?”
  张羡龄回过神,恭恭敬敬道:“是在三月,不过只是小生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爷点点头,忽然向道:“除了常例赏赐之外,朕再赏你一……一样东西。”
  “赏皇庄三百顷。”
 
 
第7章 
  不过是少办一次生辰,就能获得皇庄三百顷?
  好家伙,为了这个,张羡龄觉得自己能活到一百岁。
  玩笑归玩笑,她心里也明白,皇爷能给这样大手笔的赏赐,绝不仅仅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更多的是展现对太子的安抚。
  她忙起身谢恩,目光却向太子望去。
  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同她的视线对上,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张羡龄这才放心的领了赏。
  第二天,皇庄的地契就送到清宁宫后殿了。
  原本张羡龄还有些忐忑,觉得这些皇庄实在太多了些,她要不要将这些地契都交给太子。
  太子听了她的担忧,告诉她:“给你的就收着。”
  后来,听周姑姑详细解释,张羡龄才知道她的这些宫田并不算多得离谱。成化初年,周太后的弟弟庆云候就得了四百八十顷良田的赏赐。隆庆长公主所获得的赏赐更多,共计一千顷二十亩。
  张羡龄分到的宫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北直隶,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则是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面积虽小,但位置好,就在京城。
  她一张一张看过地契,将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地契挑出来,特意问送赏赐过来的内侍。
  “这四号厂宫庄如今种的是何物?地形图有吗?内里可有水源?土壤是什么样子的?一年种几季?有多少收成?里面有多少佃农?交的田税如何?管事又有多少?”
  这一连串问题跑出来,送赏赐的内侍愣了一愣。太子妃娘娘怎么会问得这般详细?按理说不就知道有多少亩地,等着每年收钱就是了么?
  内侍踌躇了一下,说:“回娘娘的话,这一处原是皇贵妃的宫庄,从前皇贵妃都是每年从户部领子粒银,并不过问宫庄具体事。”
  张羡龄有点失望,追问道:“所有的宫庄赐田都不能插手经营,只能坐等着收子粒银吗?”
  “倒也不是。”内侍解释道:“像庆云候的赐田,就是由周家自己管的。”
  他将自己知道的内容细细讲给张羡龄听。
  像这种宫庄,一般是宫里直接指定一个管庄内侍管理,下设庄头、伴当等人管理佃户。佃户的组成也各有不同,有的是在籍的佃户,世代耕种,不能随意脱籍,像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佃户就属于这一种。也有招来的佃户,若要种地,每亩地要交三分银的租钱,北直隶的宫庄里的佃户此类较多。不管是哪一种佃户,到了年底,统一交租,每亩地征粮一斗。
  不插手宫庄的经营,哪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有块地能让她种田,怎么可能放过?
  送赏赐的内侍走了之后,张羡龄想了又想,让梅香去把后殿管事牌子文瑞康叫进来。
  文瑞康是后殿一众内侍的头儿,是为数不多的张羡龄能叫出名字的内侍之一。平常张羡龄不叫,一般不到内殿来。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大红贴里,腰间金玉绦环上系着牙牌,毕恭毕敬的向张羡龄请安。倘若走在宫外,文瑞康多半会将被误当作教书先生。其实这样说也没有错,梅香和张羡龄闲聊时曾说起过,文瑞康之前是在内书房教小内臣们读书的。
  张羡龄平时很少用内侍,她总觉得有些变扭,只是宫庄的事必须得内臣才能出宫办。她同文瑞康说了想要亲自经营宫庄的事,问他有没有可以举荐的人。
  “既要管庄,必得精通农事。我倒是知道一人,进宫前精于种田,只是岁数有些大了。”文瑞康恭恭敬敬的说。
  文瑞康举荐的内侍叫白忠,原本负责清宁宫养花的差事,少说也有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张羡龄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原本不大想用他,可白忠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一定会将皇庄管得妥妥当当的。
  张羡龄见不得一个老人如此哀求,忙让白忠起来,要他暂且试一试,出宫去好好打听打听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情况。
  她又吩咐文瑞康,叫他找几本和农事有关的书来。
  内侍领命退下,梅香过来斟茶,有些犹豫地问张羡龄:“娘娘,今个儿中午,真的吃包儿饭呀?”
  张羡龄毫不犹豫:“就是这个,小厨房准备好了没?”
  “备是备好了。”
  “那传膳。”
  包儿饭这等吃食,在宫里通常是宫女内侍吃的,难登大雅之堂。前天茶水间午膳准备了包儿饭,碰巧让张羡龄瞧见了,一下子来了兴致,指明要吃这个。
  内侍们抬着食桌进来,将碗碟杯箸一一摆好。桌上摆放着熟米饭、一小篓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菜叶、一盘炙猪肉、一盘炙鹅肉、一盘炙鸡肉,还有姜葱蒜以及各色酱料。
  “这要怎么吃?”张羡龄洗净了手,兴冲冲地问。
  梅香柔声解释着吃法:“娘娘瞧见那个空钵子了吗?先将米饭倒进去,再夹些炙猪肉丝、炙鹅肉片、炙鸡肉片在里头,浇一勺酱油,舀一点儿大酱,和着小葱蒜蓉一起拌匀。再用叶子裹上,包成长卷儿,用手拿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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