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银河灿烂
时间:2021-07-25 08:35:48

  想吃口热饭热菜该怎么办呢?除了花银子买好一点的饭食,最好的法子便是找到一个宫女,和她结为对食,每个月将伙食费交给对食宫女,让她升炉做饭,顺便分自己一份。这也是为什么宫中对食颇为流行的原因。
  可是曹慎年纪小,只有13岁,再加上又没混出头,认得师傅也没本事,没有哪个宫女愿意和他结为对食的。到清宁宫后,他钱袋空空,每天吃的也就只有尚膳监发下来的份例。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曹慎每天夜里醒来都饿得发慌,没法子,只能给自己灌凉水吃,灌得肚子鼓鼓囊囊的直往茅房跑,便能忘掉饿这件事。
  这日该他当值。趁着太子妃娘娘去请安的时候,众人忙着打扫庭尘,抹洗摆设。他提着扫帚打扫月台,越扫人越饿。这个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是从小厨房传来的。
  曹慎前日虽然不当值,却也听说后殿新建了一个小厨房。这样浓郁的香气,想来应该是小厨房在预备着太子妃娘娘的早膳吧。他拍了拍肚子,心里很羡慕。这香味越闻越饿,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屏住鼻子,用嘴巴呼气。可没有用,还是饿。
  曹慎好不容易将地扫完了,等着负责检查的蓝袍内侍过来看。负责检查的蓝袍内侍仔细检查之后,向他点点头,说:“去茶水间休息去吧。”
  茶水间又是什么?曹慎不解,却不敢问。他从小就学会了宫里的一条规矩。上头人发话,听一遍必须听清,若是忘了或者没眼色的追着问,少不了要挨一顿打。
  曹慎将扫帚放回杂间,瞧见其他的宫女内侍一起往一个方向走,曹慎懵懵懂懂的跟在后头。最后发现,他们竟然在小厨房的外间停了下来。那一间屋子正是香味飘出来的地方。门口钉了块木牌,上面写着茶水间三个字。
  同曹慎熟悉一点的内侍,见他呆站在门外,疑惑道:“傻站那里做什么?赶紧进来呀,等会就没吃的了。”
  曹慎应了一声,连忙跟在那人身后,挤进茶水间里。
  屋里摆了好几副桌椅,靠着墙放了一连串的长板凳,上面已经坐了一些宫女内侍。人人脸上带着笑,或拿着包子或端着粥,吃得不亦乐乎。
  最靠里边的那一面墙竟然有一个大灶台,旁边还摆了两个铜炊炉。靠右的铜炊炉上有一大锅,咕噜噜地煮着粥,散着滚滚白烟。
  与他相熟的内侍排起了队,曹慎亦步亦趋地跟着。轮到他的时候,灶台后的师傅问他吃什么?
  曹慎愣了一愣,说:“随便。”
  师傅翻了一个白眼:“最烦你们这种说随便的,还好,上头专门定了一个套餐,你就吃这个吧。”
  曹慎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之上有一碗粥,两个大肉包,还有一个馒头,像做梦一样在方桌的空位置上坐下。他瞧见方桌上摆了一个梅花形的小碟子,里头装着各色的酱菜,像酸豆角、酸萝卜、咸菜、豆腐乳。同桌的一个内侍夹了一筷子酸萝卜,放到碗里配粥吃的,咬得嘎吱嘎吱响,一听就很脆。
  与曹慎相熟的内侍顶了他一肘子:“咱们可有福了,摊上太子妃娘娘这样和善的侍长。听说早中晚都有吃的,值夜的到子夜的时候还另给一顿夜宵呢!”
  曹慎盯着碗里满满的粥,并不是尚膳监分给他们吃的那种很稀很稀,一筷子下去,只能捞起两粒米的清粥。这粥里竟然还有肉末、蛋花和青菜!米粒一看就是熬煮了很久的,熬的都开了花,瞧着很诱人。
  顾不得烫,他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吃粥。也许是粥太烫了,烫得他的眼睛都有些微微的湿润。
  ***
  回到清宁宫,张羡龄卧在榻上歇了一阵,叫周姑姑过来要她禀报宫人茶水间的事。
  听罢今日茶水间的菜单,张羡龄道:“还是仓促了些,不过刚开始能有这样子就不错了。”
  因为宫女内侍值班的时候各有不同,没法子定时一起吃。她便琢磨着将宫人的膳食弄成浏阳蒸菜的模式,清早让炒菜的师傅炒好了,分别装小钵子,竹蒸笼盖着一层层放在炉子上蒸着保温。谁有空闲,挑上两钵子菜就着米饭吃便是,又快又方便,都能吃着热菜热饭。
  张羡龄结合自己吃零食的经验,还让茶水间专门准备了一个大砂锅,仿照关东煮的模样,往里头放些肉丸子、萝卜、毛肚串什么的,又可以做菜吃又可以当零食吃,爱喝汤的还能舀砂锅里的汤泡饭。
  总而言之,饭管够,菜管够,茶管够,力求让清宁宫的宫女内侍吃得饱又吃得好。
  穿越前她没上过班,但也听学长学姐抱怨过有些公司没食堂、或者食堂难吃的像猪食,分分钟让人想跳槽。当时张羡龄心里就想,以后她挑上班的地方,务必得挑一个食堂美味的。打工人的生活已经很苦了,美食是最后的慰藉,若是连吃都没得吃,那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这些内侍宫女也不容易,张羡龄将心比心,想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一些。
  她向周姑姑吩咐道:“除了日常的膳食之外,逢年过节也得给茶水间添些菜。比如清明的时候供应绿团;端午得有粽子,咸粽甜粽都得有;夏日每天切两个大西瓜,还要上凉面凉粉,给人降降暑;重阳分发糯米糕点;冬日上羊肉砂锅。”
  “不许糊弄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去茶水间检查,谁想倒霉尽管试一试。”
  交代完茶水间的事,梅香端了盏桔子蜜茶来,甜丝丝的,带着些茶的清逸。
  张羡龄一口气喝了小半盏。
  “娘娘,惜薪司将小厨房下月碳火送来了,您要的东西也一起送到了。”
  前日她在小厨房炒蛋炒饭,瞧见灶里塞得全是一块一块的碳火,当时就觉得这种形式的碳燃烧效率太低了。所以她吩咐惜薪司打造一样模具,送三月碳火时一并送过来。
  这惜薪司做事倒也麻利,这么快就送来了。
  “给我把围裙拿来,你们也换上,我带你们玩煤去。”张羡龄兴冲冲地说。
  宫装精细,张羡龄玩耍的时候总有些放不开,怕弄坏了衣服,她索性让梅香她们做了一件深青色围裙,可以罩在宫装外头遮灰。
  本来是遮灰用的,她也没叫梅香在围裙上弄些刺绣,倒是自己动手,绣了一只小狮子王辛巴。可惜没绣好,瞧着跟变了形的猫儿一样。
  存煤的库房前,张羡龄指挥着小内侍将煤炭倒在一个大桶里,往里头倒水。
  等到水完全渗透到煤灰里,就可以用铲子搅拌一下,直到拌成松松散散,攥在手上能成形的模样。
  梅香看到这里,笑着说:“娘娘是要做煤将军?”
  春节的时候,几个大宫殿的门口都会竖起几个煤将军,全是煤做的,妆点的花花绿绿,说是能辟邪。
  “这么一说,前面的工序还真有点像,但我是要做蜂窝煤。”
  张羡龄又让小内侍将煤渣按在模具里,压出一个又一个煤饼。梅香倒瞧明白了为什么叫“蜂窝煤”,那圆圆的煤饼上有一个又一个小孔,可不是跟蜂窝一样。
  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又有什么好处呢?梅香心里奇怪,面上却仍笑意盈盈的。
  蜂窝煤一个个压好,晾晒在太阳下。
  梅香和秋菊伺候着张羡龄回殿更衣,才换好衣裳,就听说小厨房的餐已经备好了。
  “准备两份是吧?”
  “是,都是按侍长的吩咐准备的。”
  张羡龄满意的往西暖阁去,终于没人跟她抢吃的了。
  “给小爷那边送一份过去。”
 
 
第5章 
  快到晌午时分,文华殿侍讲官的讲课逐渐接近尾声。
  太子近侍覃吉候在帘外听吩咐,看见他的徒弟李广盯着正午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覃吉知是有事,给帘外守着的另一位近侍何鼎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跟着徒弟李广往外走。
  走到说话声里间听不到的距离,李广才轻声禀告:“太子妃娘娘叫人送了一道膳来,说是小厨房特意准备的。”
  送膳这件事,在后宫里算是比较常见的争宠法子。覃吉在宫中侍奉了十余年,这样的手段早就屡见不鲜,例如邵宸妃在夏日炎炎的时候,总会往乾清宫送一盏冰镇莲子羹。只是太子妃向太子送膳,却是头一回,覃吉隐隐约约觉着,这位侍长不大可能送例如玛瑙糕子汤、五味蒸鸡、椒末羊肉这一些宫里常见的食物,毕竟,她的性子同寻常后妃是真的不同。
  覃吉到如今仍记得第一回 见太子妃的场景,那时张氏才刚刚选中太子妃,住在元辉殿里以待大婚。奉太子之命,覃吉专程悄悄去了一趟元辉殿,瞧一瞧太子妃是何性情。
  那日正巧碰上侍奉太子妃的宫女内侍正式拜见太子妃。少说也有三四十人,齐齐整整站在庭中,向太子妃请安。宫女们都是一样的打扮,头戴尖顶狄髻,身穿交领窄袖短袄、马面裙。内臣则统一穿着曳撒,只是衣料颜色有所不同。
  “奴婢是管家婆子周芳,侍长万福。”
  “奴婢是管事牌子文瑞康,侍长万福。”
  管家婆子和管事牌子带领一众宫人参见后,都齐齐望着太子妃,等着她训话。
  元辉殿一时寂静无声,这一静,庄严肃穆之感顿生。
  覃吉心里暗自感慨,这准太子妃看着天真无邪,实则手段了得,宫人初次拜见便知道以沉默立威,不愧是从三百淑女中选出来的人尖子。
  他立在暗处,垂手以待,揣测着准太子妃立威之后会说些什么。
  许久许久,准太子妃樱唇轻动,终于说出一句话,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个,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回想到那时的场景,即使隔了几个月,覃吉仍然想笑。
  他慢慢退回到帘外,等到太子用膳的时候,特意向太子禀报:“小爷,太子妃娘娘特意送来了一道膳食,说是小厨房特意做的。”
  太子妃送来的膳么?朱祐樘也觉得新鲜。
  想到在太子妃殿中吃到的香椿煎蛋,朱祐樘微微有些期待,让人立刻将那道膳食摆在面前的膳桌上。
  太子妃送来的那一道膳食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外头罩着一个金丝笼。揭开之后,整个文华殿后殿顿时安静下来。
  进膳的内侍也好,等着试菜的司膳也罢,帘里帘外那么多人,连稍微重一些的呼吸声都不曾听见。
  盘子上装着的是一团褐色椭圆形的泥巴。
  送膳的秋菊脸颊微红,她按照太子妃的吩咐,用小锤子哐哐将烤硬的泥土砸开,露出里面层层荷叶,有浅浅的香气散出来。将荷叶一片片剥下,香气愈发浓厚,直至藏在最里头的蜜色鸡肉露出来,荷叶的清新配上鸡肉的鲜香,压倒一切御膳的香气。
  “这道菜名之为‘叫花鸡’,是娘娘吩咐小厨房新作的。”
  司膳女官试了一点儿,微皱的眉彻底舒展开来。
  鸡肉被撕成小块儿,放在金碟儿里,挪到朱祐樘面前。他将信将疑的夹了一块送入口,表皮有一层薄薄的酥皮,焦香酥脆,内里的鸡肉却嫩而有味,鲜而不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
  不知不觉,配着这叫花鸡,他吃了一碗饭。
  一旁侍奉的覃吉瞧着也高兴,他自幼侍奉太子,知道太子胃口一向不好。这一餐却吃了许多,足见太子妃所献之菜很对太子的胃口。
  朱祐樘瞥见覃吉脸上的笑,有些不好意思:“覃伴伴笑什么。”
  “老奴高兴。”
  朱祐樘把脸撇过去,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咳嗽了两声,才恢复常态。
  下午侍讲官讲得是《孝经》。
  覃吉照旧守在帘外,春深日暖,微微有些春困。
  日影渐渐长了。
  他正算着侍讲官讲完课的时辰,忽然瞧见明黄色衮龙袍的衣角,意识瞬间清明。覃吉膝盖一屈,正打算跪下拜见,却见来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覃吉的动作生生停住,背上吓出一身冷汗。
  侍讲官正讲到《孝经》的最后一句:“‘生事爱敬,死事哀慼,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小爷可解其中意?”
  朱祐樘慢条斯理道:“双亲尚在,以爱和敬侍奉。双亲离去,则怀悲哀之情料理丧事,如此尽到了人生在世应尽的本分和义务。”
  “好。”
  平地一声雷,侍讲官与朱祐樘望向帘外,只见皇爷缓缓走进来:“长哥儿《孝经》背得……背得不错。”
  朱祐樘起身行礼,让至一边:“父皇谬赞。”
  皇爷缓缓地挨着宝座坐下,动作迟缓。
  他素来有些口吃,因此说话格外缓慢:“先生们用……用酒饭去吧。”
  等侍讲官退下,皇爷望向朱祐樘,神色平淡:“咱们爷俩一……一起用膳。”
  算起来,上一回他和父皇两人一起用膳,还是两年前。那一年,整个后宫都听说了一个传言:皇爷有废太子之心。流言纷扰,这本是不应该的。像这等动摇国本之事,妄议之人怎可不受罚?可皇爷并没有管,直到泰山地动,钦天监算出“泰山地动,应在东宫”,皇爷才终于有了动作。
  皇爷把他叫来,父子两个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用完膳,皇爷同他说:“你放心,东宫,不会变。”
  自那以后,朱祐樘再未听到宫里有类似的流言。可他同皇爷,也再没有两个人一起用过膳。
  等着内侍进膳的时候,皇爷翻动着《孝经》,忽然道:“朕记得,你小时候……才这么高。”
  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断断续地说:“背会了《孝经》,立刻跑……跑到乾清宫,硬拉着……拉着朕听你背书。”
  “一晃眼,你都……都成婚了。”
  皇爷蓦然一静,轻轻叹息:“恭肃皇贵妃……薨了也快两月了。”
  恭肃皇贵妃万贞儿,一个年长皇爷十七岁,却宠冠后宫二十余载的奇女子。她薨在成化二十三年春正月,恰好在朱祐樘大婚之前。
  朱祐樘漠然道:“父皇节哀。”
  皇爷静静望着他:“恭肃皇贵妃出殡……出殡的吉日定了,三月初十。”
  朱祐樘心里一沉,太子妃的生辰正是三月初九。
  他瞧见皇爷将《孝经》递过来,压在他手上,沉甸甸的。
  “你大婚的日期,朕未曾变动。恭肃皇贵妃出殡之期乃……乃钦天监所算,也不可变。只好……委屈……委屈太子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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