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银河灿烂
时间:2021-07-25 08:35:48

  本是天大的喜事,放在往常,后宫一定是过年一样的热闹。可这一回的册封礼,各宫都安安静静地,没有一个披红挂彩、大张旗鼓。
  谁都知道,这时候皇爷给皇子封王,给妃嫔晋位,是为了什么。
  整个册封礼,左右近侍都牢牢扶着皇爷。在暗处,太医们提着药箱,提心吊胆的张望着。
  入伏的太阳晒在身上,纵有黄罗盖伞遮阴,皇爷亦是一身的汗,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热,甚至感到微微有些寒意。果然是不中用了,他心想,抬眸间,却对着儿子们缓缓挤出一个笑。
  册封礼过后,皇爷彻底起不来了,下旨让皇太子于文华殿视朝。
  张羡龄作为太子妃,与王皇后、邵贵妃一样,轮流去乾清宫侍疾。
  她这是第三回 进乾清宫,上次来,是恭肃皇贵妃出殡的时候。而第一回来,则是大婚朝见之时。那时张羡龄心里本有点忐忑,可见着一团和气的皇爷,渐渐也不那么害怕了。皇爷给了她双份的赏赐,还有一份,说是恭肃皇贵妃给她留下的。
  “可惜了,她没能……亲手给你。”皇爷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惋惜。
  如今再临乾清宫,金漆雕龙宝座依旧,金龙和玺依旧,金砖依旧,可记忆里那个微胖的和蔼中年人已经变得瘦削憔悴,卧在塌上,睡时多,醒时少。
  说是侍疾,其实端茶倒水这些事,自有内侍去做。多半时间,张羡龄都呆在西次间的屏风后,她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是静坐,对着御香缥缈的香炉一坐就是半日。
  闲着也是闲着,她打量着乾清宫室内的装潢,墙上挂着许多画。进门的墙上是一幅《一团和气图》,是皇爷年少时亲笔所画,乍一看是个盘腿坐着的胖弥勒佛,仔细一瞧,才发现画里另有乾坤,藏着一个儒生和一个道士。
  她看着这画,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了,穿越前她在历史课本上见过这一张插图,说的是佛道儒各一。
  看了这么一幅画,她颇有兴致的走到外间,去看一看别的画。
  首先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上的清秀少女穿着寻常宫装,手把桃树花枝,浅笑嫣然。转到东二间,也是一幅美人图,一个妇人穿着大红曳撒,策马崩腾。东三间里,还是一幅美人图,女子韶华已逝,穿着后妃的大衫,笑得温柔。
  三幅美人图,画的好像是同一人。张羡龄望着画,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她美吗?”
  听见这声音,张羡龄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皇爷靠着墙,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她连忙行礼,给皇爷请安。
  皇爷伸手,轻柔地抚摸画卷:“也许不很美,但在我心……心里,是最美的。”
  也许是因为午后的阳光太过灿烂,皇爷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摸着椅子缓缓坐下来。那把椅子正对着美人图。
  “现在你在人前说……说话,声音还颤吗?”
  张羡龄有些窘迫。大婚时她来乾清宫谢恩,因为人实在太多了,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她,弄得她念谢恩词的时候声音都打着颤。原来以为皇爷没留意呢,结果还是给看出来了。
  “现在好些了。”她回答道。
  皇爷点点头,慢吞吞道:“得练一练。”
  他定了定神,忽然背起一段圣旨:“先巡抚都御史吕雯、巡按御史陆渊、张淮副总兵陈辉各停俸两月,总兵官岳嵩、巡守右参议梁谨、佥事陈忠已取回点退餋病,依例宥之……”
  这一段话说得十分流利,一点磕磕盼盼都没有。
  张羡龄讶然:“父皇……”
  皇爷苍白的脸上显现出得意之色:“每日上朝前,朕都会将……将当日圣旨背……背一遍,如此便能流利,你可一试。”他炫耀道:“这法子,还是贞儿教……教我的。”
  张羡龄笑着答是。
  皇爷也笑,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向太子妃道:“太子这时候该……该往乾清宫来了,你去迎一迎。”
  张羡龄依言走出去,丹陛之上,乾清宫的黄琉璃瓦耀着金光,一只鸟在碧云天里飞过,飞到不知名的远方。
  她在乾清宫檐下看了一会儿云,远远瞧见太子的銮驾,笑着朝他挥一挥手。
  朱祐樘快步走向她,问:“怎么在这儿等。”
  “父皇叫我来迎一迎你。”
  一边走,张羡龄一边同他说着皇爷背圣旨的事。朱祐樘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有些惊讶,又有些许惭愧。
  阳光照在乾清宫的金砖上,晃得人眼花,宫女轻轻揭开门帘,皇爷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合着眼,嘴角带笑,似乎睡着了。
  张羡龄把脚步放轻,正想走过去,忽然手腕被扼住。回过头,太子的脸色有些发白,指尖轻轻的颤抖。
  她忽然反应过来,扑簌簌落下眼泪。
  天,就快晚了。
 
 
第15章 
  国有丧,钟楼撞钟,鼓楼擂鼓,一声一声,绵延回荡整个京城。
  街上百姓听见这钟声,瘫坐在地上,一边哭皇帝一边磕头。然后带着哀痛连忙爬起来,冲去买肉买菜。国丧一开始,京城禁屠牲畜,肉不许吃,酒也不许喝,嫁娶音乐之事一律禁止,要等二十七日易服后,方能恢复常态。
  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在灵前跪了半日,张羡龄早是一身的汗,麻布圆领袍全湿透了。
  跪在她前面的王皇后忽然身子一晃,竟然往边上倒去,张羡龄连忙扶住她,大声喊:“女医呢!快过来!”
  众人乱哄哄将王皇后抬入偏殿,这么热的天气,一看就是中暑了。张羡龄忙吩咐宫女开窗通风,亲自拿了把扇子用力扑。女医跪在塌边,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好一会儿,王皇后才悠悠转醒。
  “母后还是回坤宁宫休息吧。”张羡龄劝道:“凤体要紧。”
  王皇后脸色很不好,额上冒着汗珠,她蹙眉道:“可是,你能行吗?”
  在听见大行皇帝驾崩这一噩耗之时,周太后就已经病倒了。她若回坤宁宫养病,这里能主持大局的唯有太子妃。
  张羡龄咬了咬唇:“左右外头的事,都有小爷安排。咱们要操心的,只有命妇进宫哭灵这一件事,娘娘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我只管萧规曹随便是。”
  王皇后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辛苦你了。还有,该改口称万岁爷了。”
  张羡龄微微一愣。
  傍晚,王皇后命人把凤印送了过来,一同跟来的还有许尚宫以及几个女官。
  作为六尚局之首,许尚宫束手站在那里禀告,气质竟然和张羡龄穿越前的教导主任有微妙的重合。
  “现在急需娘娘定主意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明日在京三品以上诰命夫人进宫哭灵,二是迁宫之事。”
  诰命夫人进宫哭灵这件事迫在眉睫,好在王皇后之前以后安排。许尚宫见太子妃年幼,生怕她听不懂,便将明日的流程一一讲给张羡龄听。
  说了两句,张羡龄忙道:“尚宫稍等,我拿笔纸记下来。”
  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线装本,像书一样,打开却是空白的。正在许尚宫想要上前替她研墨的时候,却见张羡龄摸出了一支黑不溜秋的炭笔,笔的一端用锦布包裹着,不至于把手弄脏。
  这玩意儿竟然还能拿来写字?
  许尚宫一面说着流程,一面留心着张羡龄写字的情况。她握着笔,刷刷刷在纸上记事,又快又好。
  许尚宫算是长见识了。
  张羡龄将命妇进宫哭灵的流程记完,抬起头,见许尚宫一直盯着自己的炭笔瞧,解释道:“这是炭笔,柳木条烧成的。”
  她虽然会写毛笔字,但写得慢,委实不大适应。张羡龄便给御用监出了个难题,让他们试着把细柳木条烧焦,做成炭笔。宫里能人巧匠多,还真给做出来了,虽然有些粗糙,远比不上穿越前用的铅笔,但作为硬笔记事,还是很方便的。
  张羡龄翻动着纸页,仔细看了一遍,说:“母后安排的很合理,没有什么需要大改的。只是明日估计还是酷暑天,防暑降温一定要做好。”
  她想了想,说:“三品以上的命妇,多半是有了年纪的。让光禄寺准备充足的饮用水,里面放些许盐和糖,保证命妇们都有水喝。冰盆也得摆多一些。司药那边也要准备降暑药。有藿香正气水吗?”
  司药是下属尚食局的,许尚宫望向崔尚食。崔尚食跪下请罪道:“奴婢愚钝,未曾听闻此药方。”
  “啊?那也没关系,只是防暑的汤药就行。”
  至于迁宫的事,这一下子也说不清,张羡龄让许尚宫将东西六宫的堪舆图留下,她研究研究再说。
  许尚宫等女官走出后殿,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梅香跟出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几位姑姑还未用膳吧?我们娘娘请诸位在清宁宫茶水间用了膳再回去。”
  清宁宫有个茶水间这件事,许尚宫自然听过,可今日却是第一次见。
  亮堂堂的屋子,桌椅擦得很干净,众人坐下,梅香招呼几个小宫女取来一大盆凉皮凉面,还有青菜、酸梅汤等物,最后还有一叠冰碗西瓜。
  “天气热,吃得也简单些,尚宫尚食别嫌弃。”梅香笑道。
  “这样就很好。”闷热的天气,谁也不耐烦吃滚烫烫的东西,许尚宫这几天都没怎么正经吃过饭,这些清淡的菜正合她的胃口。
  用过晚膳,梅香一直将几位女官送到清宁宫的后门,方才回去。
  许尚宫感叹道:“清宁宫张娘娘果真是个体恤下人的。日后,咱们当差估计也轻松些。”
  她看向崔尚食:“娘娘说的藿香正气水,你当真没听过?”
  崔尚食摇摇头:“真没听过,我回去打听打听。”
  到了司药司,崔尚食问了一圈,医女都说没听过。唯有一个年级较大的茹女医听了,笑着说:“我曾听说过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说的那个。”
  崔尚食看了眼更漏,见离宫门上锁的时候还早,连忙道:“你就按照藿香正气散的药方拣一副药,我带你去见娘娘。”
  清宁宫后殿里,张羡龄正在翻看后宫的堪舆图。
  新帝登基之前,大行皇帝的后妃要从原本住的东西六宫挪出来。依照惯例,王皇后该住到仁寿宫去,可仁寿宫还有一个周太后。要按张羡龄说,周太后可以搬到清宁宫来,就是不知道周太后她老人家乐不乐意搬家。
  其他妃子倒是好安排,只要把仁寿宫后头的哕鸾宫、嗜凤宫整理一下就好。
  她正思量着,梅香进来禀告,说崔尚膳领着司药和一位女医来请安,说是找到了藿香正气水的方子。
  三人进殿,茹女医将带来的药包呈上,解释道:“奴婢的孙女曾在《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寻到一种药方,名曰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所说的那一种。”
  听名字,倒也八九不离十,张羡龄道:“应该是,你们先煎出来试一试。”
  她望见茹女医鬓边的白发,好奇的问:“女医的孙女,亦是女医吗?”
  “她不是,”茹女医想起孙女,语气一下子温柔起来:“但她自幼学习医术,于此道上颇有天赋。只可惜嫁人后,一手好医术也只能给自己和孩子看看病了。”
  张羡龄道:“着实有些可惜,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谈允贤。”
 
 
第16章 
  茹女医说出谈允贤的名字的那一刹那,张羡龄愣一愣,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检索着记忆,终于记起谈允贤是谁,赫赫有名的古代四大女医之一。室友看电视剧时,她瞄见这个名字,说是明朝一个有名的女医。在明清这等环境下,竟然还有著名的女医生?她立刻起了兴趣,上网搜了搜。谈允贤出生于医学世家,因很小就展露医学天赋,祖母祖父便不要她学女工女则,反倒教她医理医书。可是尽管自幼习医,谈允贤却直到中年,方才奉祖母遗命外出行医,救人无数,后来将毕生诊治经验写成一本《女医杂言》。
  这等医学大家,竟然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吗?张羡龄忽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她向梅香道:“给她们看座,再榨一壶甜甜的西瓜汁来。”
  梅香领命而去,少顷,小宫女将三张海棠椅摆放好,奉上点心,又捧来红彤彤西瓜汁。
  给张羡龄的这一杯西瓜汁,盛在透明的琉璃杯,杯壁上蒙着一层细细的小水珠,很凉快。
  茹女医也得一杯西瓜汁,她未曾料到太子妃竟如此礼遇自己,忙着行礼谢恩。
  “不必多礼,”张羡龄兴冲冲地问:“她今年几岁?住在京城吗?”
  “如今二十七了,不在京城,在无锡老家。”
  无锡么?那倒有点远,张羡龄心想,得想个法子,把人拐到京城来。只是谈允贤如今还这般年轻,不知医术如何,她可不能做拔苗助长之事。
  张羡龄又问:“她会诊病吗?”
  “怎么不会?十二岁的时候,就医好过家里的仆妇。”说起这个,茹女医的神色黯淡了些:“只是嫁人后,她便没出后院了。平时给自己开开药,给孩子看看病。”
  既有如此天赋,只能困于闺阁、白白蹉跎,岂不可惜?张羡龄思量着,茹女医既然敢在她面前说这个,多半也是惋惜,觉得孙女一身好医术却明珠暗投。
  张羡龄道:“那,若是我修书一封,请她进京,她会来吗?”
  这话一出,别说茹女医,就连崔尚食和苏司药心里都是一惊。未来的皇后要谈允贤进京,她难道敢不从?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写信相邀呢!
  茹女医小心翼翼道:“哪里敢劳动娘娘亲笔写信,奴婢同允贤写封家书就是了。”
  张羡龄见她们的神情,多少也猜出了几分。她想邀请谈允贤进京,是敬重她的本事,以此为契机,推动女医制度的发展。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想了好久,张羡龄才道:“曹操赤脚迎许攸,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既是有才之士,如何礼遇都不为过。”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茹女医、崔尚食和苏司药,话语诚恳:“皇明祖训有言,凡宫中女子遇有疾病,妃嫔以下者,不许唤太医入内,只是说症取药。我是太子妃,我不可能缺医少药,可女官宫女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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