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女医不过几个,可女官宫女却是成千上万。都是娘生父母养,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生个病,人没了,爹娘若是知道了,心里该多痛啊。”
她这番话说的颠三倒四,可茹女医等人却听明白了,一个个心如弦动,再没说什么。
出了清宁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一盏白纱灯,萤火一样,照亮漆黑一片的永巷。茹女医等人静默地走着,宫鞋踩在青石板上,轻轻地响。
走到无人处,茹女医感叹了一声:“娘娘,心真慈啊。”
“谁说不是呢。”苏司药呢喃道,她抬首,望见夜空里那一轮下玄月,心里忽然滋生起久违的期待:等这位娘娘成了皇后,明宫会成为什么模样呢?
***
橙红的灯影里,张羡龄摊开信笺,提笔写下五个字:允贤,展信佳。
她停笔,望着那几个字,总觉得不妥当。明朝人写信,不该是这个开头吧?
今天在寝殿值夜的秋菊,张羡龄问她:“你知道信的开头该怎么写吗?”
秋菊涨红了脸,摇了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奴婢……不大识字。”
“你不识字?”张羡龄有些惊讶。
“只略认得几个字,像名字之类的。信却是从未写过。”秋菊向来健谈,见张羡龄问,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原来宫女与女官不同,多半是不识字的。宫女进宫之后,表现佼佼者会有内侍教她们读书认字,例如《百家姓》、《千字文》、《女训》之类的。念书念的特别好的,能从宫女升至女官,甚至能考女秀才。
“宫内还有女秀才呢?”张羡龄头一次听说。
秋菊侃侃而谈:“像今日来的崔尚食,听说她原本是宫女,念书念得好,考了女秀才,而后晋升女史,到如今已经是尚食局掌印了!”
张羡龄笑着问她:“那你怎么不好好念书,也考个女官?”
秋菊有些不好意思:“《千字文》还好说,后头先生教什么《中庸》、《大学》,字难认,也听不懂。积了八辈子福分到娘娘身边,我如今已经很满意了。”
场外求助是不可能了,张羡龄还是照着原来的开头写。
起笔的时候,她还很雀跃,行云流水一般写满一整页,劝谈允贤不要拘束于后院,不要将心思全花在丈夫孩子身上,要追求医学事业云云。
可是写着写着,张羡龄写不下去了,坐在那里望着纸上墨痕发愣。
一滴墨从笔尖滑落,坠在白纸上,晕染开一团黑色。
谈允贤空有一身医术,困于后院,无处可施。
那……她自己呢?
静谧的寝宫飘散着淡淡栀子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和尚道士念经的声音,鎏金宫灯高悬,照着墙上的一副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这是张羡龄亲笔写下的,说的是与光合二为一,像俗世的尘土一样;随着境遇的变化,像云一样舒展自己的才能。
张羡龄放下笔,将凤印从匣子里拿出来仔细端详,那是一枚方形金玺,雕有蟠龙,金光灿灿。握在手上,微微有些凉。玺上用篆书刻着字,是“大明皇后之宝”。
她摩挲着“大明皇后”这几个字,忽而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毛笔写信,粘了墨汁的狼毫毛笔十分柔软,带着一点轻微的墨臭。寝宫里依然很热,可她的心却一点一点静下来。
第17章
次日张羡龄起来,眼睛都睁不开。
梅香领着小宫女将漱盂银盆捧过来,瞧清张羡龄的模样,惊讶道:“娘娘的眼睛?”
张羡龄坐在鸾镜前,闻言掀起眼皮,往前照了一照。呵,好一双熊猫眼,她给自己逗笑了。
“娘娘昨夜没睡好吗?”梅香打开妆奁,拿出一个黑漆百蝶螺钿圆粉盒,在她面上薄薄的扫了一层茉莉香粉。
张羡龄打了个哈欠。何止是没睡好,压根是没怎么睡。她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最后想明白了。
她得像鲁迅先生写得那样:“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再说了,她可是会成为大明皇后的女人。虽说《皇明祖训》有言,凡皇后止许内治宫中诸等妇女人,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但就算是宫内的宫女内侍,也有上万人。东西六宫加上西苑,地方阔得很,足足有两千多亩,就是搁在后世也算得上一个街道的标准。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当做是后宫街道办书记,将这一片地方用心经营好。
“要不要再涂着粉。”梅香轻声问。娘娘一向不喜欢涂厚粉,如今虽然略上了些妆,却还是能瞧见她眼下的青黑。
“不用,”张羡龄用手遮着,打了个哈欠:“为大行皇帝哭灵,这样子刚刚好。”
虽然已经起来一会儿,张羡龄却仍懒懒的,似睡非睡一般,直到宫人进早膳,碗盖一掀,香气四溢,她的一双眼才算是彻底睁开了。
这两日兵荒马乱的,张羡龄没心思吩咐小厨房做吃的,因此送过来的膳食都是些寻常之物。天气热,她用了些稠稠的皮蛋瘦肉粥和素蛋饺。
才用了早膳,正殿那边遣人来请,说万岁爷等着她一道去乾清宫上香。
清宁门前,朱祐樘正等着她,头戴素白翼善冠,一身麻布袍服。他昨夜忙着与阁臣商量大行皇帝的谥号,索性歇在了文华殿,没睡几个时辰就被叫起,眼底也是一片乌青。
两个人彼此相顾,视线交会,照镜子一般,都是熊猫眼。张羡龄忍不住笑出声,但顾忌着丧礼,用手攒成拳头抵在嘴边装咳嗽。
再看朱祐樘,他的唇角也弯了弯。
两人并肩走着,一面说着闲话。
“母后把凤印给你了?”
“是。”
张羡龄解释道:“天气热,又太过操劳,母后得静养着,所以才给我的。”
朱祐樘点点头:“若有为难之事,你同我讲。”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纵使是清晨的日光,也把人晒得焦灼。黄褐色麻布孝衣更是不透气,远远瞧见乾清宫的琉璃瓦时,张羡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汗。
朝廷命官与命妇哭灵是分开来的,朱祐樘往乾清宫前门月台去,张羡龄则绕到靠近坤宁宫的这一侧。
月台上搭着宫殿式起脊的灵棚,素绸扎成的白花密密麻麻开在灵棚上。
早早的就有女官引领一众命妇自东西丹墀上按阶排班,清一色的缟素。
司乐奏乐,女官唱引,一众命妇齐齐跪下,放声大哭。
张羡龄跪在最前面,手捧奠酒杯,浇在灵前。
供桌上置着大行皇帝的全身画像,她望着栩栩如生的画像,心里想,倘若真有黄泉碧落,这时候大行皇帝应该与万娘娘相逢了吧。
哭灵之后,宫女内侍铺设桌椅,光禄寺奉上茶饭。张羡龄遥遥望着一众命妇,陷入沉思。
她倒忘了,这些朝廷命妇,理论上也是受她管辖。皇后不能结交朝廷命官,但皇后能管着命妇。搞好夫人外交,也是一条途径。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么多朝廷命妇,她完全认不清呀。
回到清宁宫后殿,张羡龄问周姑姑:“那些命妇,你可都认得?”
周姑姑回道:“奴婢惭愧,虽是认得一些,但认不全。”
“那我若想知道,该找何人?”
“尚仪局统领礼仪之事,其中司宾女官掌朝见、宴会、赏赐之事,像今日命妇哭灵,就是由司宾女官引导内外命妇站班的。”
张羡龄吩咐道:“那就请司宾女官过来。”
出去叫人传话这事,一向是梅香在做。听见吩咐,梅香答应一声,去六尚局叫人去了。
出殿时,看门宫女争着为她打起门帘,还有两个小宫女自觉跟在她后头,打扇捧水,这是梅香的徒弟。对于小宫女而言,侍奉主子的活多半轮不到她们,因此对梅香这等大宫女十分殷勤,无事的时候,替她捶腿揉肩,侍奉的十分周到。
梅香拿手遮在眉上,挑着红墙下的阴凉处走。路上遇见的宫人,都弓着腰向她道万福。
从清宁宫后门出去,一路向北,沿着东六宫的红墙夹道一路往前,过了奉先殿往左拐,从苍震门底下过,便是六尚局。一共百来间排房,自南向北的一长条,径直绵延到乾清宫东五所去。
洪武年间设六尚局时,六尚掌印女官在宫中的地位,曾经一度逼平太监。诚孝张太皇太后在时,甚至吩咐女官将刀刃压在太监王振的脖子上。可是这些年过去,六尚局的职责渐渐移到了宦官身上,如今宫中诸事,多依仗太监治下的二十四衙门,六尚局却日益式微。
梅香走进尚仪局,两个女官正埋头办公。
“我乃清宁宫宫女梅香,奉张娘娘之命来此,敢问尚仪可在。”那两个女官闻言,忙迎上来,一个斟茶,一个往后去叫尚仪。
茶刚刚沏好,谢尚仪便出来了,她乃正五品的女官,身穿葡萄紫团领袍,头上乌纱帽因国丧之故,换成了素白色。梅香见了,起身屈了屈膝,笑着向谢尚仪道了一个万福。
谢尚仪受了礼,问她来意。梅香将缘故一一说明,谢尚仪听了,心中一动。
昨个儿崔尚食从清宁宫回来后,一脸捡到钱的兴奋。想来今日娘娘传召,应该是件好事。
她思量片刻,道:“我手下有一个女官,叫沈琼莲,天顺三年入宫,女秀才出身,极聪慧。虽说现在是司籍,但她从前也做过司宾,但凡内外命妇,没有她不知道的。”
梅香点点头:“就她好了。”
“还请娘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叫她去。”
谢尚仪转到里间,寻见沈琼莲,同她说了这事。
沈琼莲正在翻典籍,她进宫二十余年,虽青春不在,却担得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诗。闻言,沈琼莲笑道:“倒是稀客,从前坤宁宫娘娘和仁寿宫娘娘,都不大待见咱们六尚局。”
“正是因为如此。”谢尚仪压低了声音道,“到了清宁宫,你机警些,务必要让娘娘对我们尚仪局留个好印象。”
沈琼莲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照着镜子,两人整了整衣冠,跟在梅香身后,径直往清宁宫去。
第18章
一路疾行,到清宁宫时,几人都出了汗。
梅香领着两位女官往西配殿去,一进殿,冰盆的凉气迎面而来,室内摆设着一方铜镜,锃亮锃亮,可照见人影。
小宫女们捧来铜盆,手搭着冰毛巾,端来花茶和漱盂。直到几人都拾掇得清清爽爽,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确认没有不妥之处,梅香方领着谢尚仪和沈琼莲往后殿去。
梅香先让两位女官在帘外稍后,自己进去回禀。
看门的小宫女朝着东边指了指,梅香会意,这是说娘娘在东暖阁。
东暖阁里,铺着好大一块高丽贡纸,五铢钱一般厚,色白如玉,将空地占了个满满当当。
梅香见状,拿不准怎么落脚,索性站在纱帘底下回禀:“娘娘,尚仪局的女官到了。”
张羡龄正捻着高丽纸的一角测试它容不容易撕烂,闻声抬眸,道:“叫她们进来。”
谢尚仪和沈琼莲过来拜见,也是一样站在帘下。
“免礼。大热的天,难为你们过来。”张羡龄指着地上的纸张道:“要麻烦沈女官一件事,将朝廷内外命妇的姓名、品级以及其亲眷官职默下来,誊写在这纸上。”
沈琼莲进宫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她愣了一愣,立刻答应道:“臣遵命。”
她先将有关命妇的种种写在普通宣纸上,而后换了大毛笔,将其分别写在几张又宽又长的高丽纸上。
张羡龄凑在一边看,沈女官的字迹一望就是馆阁体,横平竖直,工工整整,跟后世印刷出来的楷体字一样。
这么多名字,张羡龄原以为难免有写错的时候,便多准备了两三太白纸。谁知沈女官愣是一点停顿都没有,一遍就写完了。
她盯着写满命妇姓名的白纸,首先记住的,却是沈琼莲这个名字。
张羡龄吩咐宫人将那几张大画幅命妇品级姓名图送到御用监去,她打算做几扇推拉式格子门,格子门上的纸就用沈琼莲所写的命妇品级姓名图,到时候装在坤宁宫的暖阁里,每日无事就看一回,有助于她弄清楚这些命妇的情况。
怕御用监的人弄不明白,她还特意画了张示意图,一并送了过去。
至于沈琼莲打草稿的那份名单,张羡龄就留了下来,拿出昔日背单词的劲头,只要有空就背一遍,反反复复的熟悉。
等到命妇哭灵三日结束,名单上的姓名她已经背下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迁宫之事了。
点灯时分,听说万岁爷回正殿了,张羡龄连忙带着小厨房新做的雪乳冰糖去寻他。
连日的忙碌,朱祐樘清瘦了些,面部的轮廓越发明显,一看就没有好好吃饭。
见张羡龄过来,朱祐樘让内侍搬椅子来,让她挨着他坐下。
张羡龄将食盒打开,道:“天热,我这一向都吃不下什么的东西,倒是小厨房新作的雪乳冰糖还不错,我一连吃了好些。万岁爷也尝一尝。”
冰碗拿出来,却和朱祐樘往年吃过的雪乳冰糖有些不同,有一盏是绿色的,有一盏是橙色的,雪乳上纷纷扬扬撒着核桃碎、杏仁碎、红豆泥、荔枝肉,瞧着就觉得清清凉凉。
张羡龄拿起一个扁扁的蛋饼,将其卷成圆筒状,用银匙将绿色雪乳冰糖装在其中,殷勤道:“这个是抹茶味的,万岁爷试一试?”
朱祐樘刚用过晚膳,并不饿,原本打算给她一个面子,吃一口就罢了。谁知这抹茶雪乳冰糖蛋筒一送入口,他便忍不住吃了第二口、第三口。好在这抹茶雪乳冰糖蛋筒很是小巧,吃了几口就没了,也不用担心吃多了冰。
他吃着剩下的香橙雪乳冰糖蛋筒,听张羡龄说起迁宫的事。
“太妃们居住之所没什么问题,只是皇祖母和母后的住所可能要再商议一下。我想着,是不是让让皇祖母搬到清宁宫来,让母后搬到仁寿宫去。”
朱祐樘慢条斯理的将香橙雪乳冰糖蛋筒吃完,擦了擦手,道:“可以,朕去同祖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