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留了个心眼,特意饶了远路,挑了这家看起来窗明几净、应该是做正经生意的当铺,但她一人孤身前来,谁敢保证当铺老板不会见财起意,谋财害命?
她知道女子身份不便行事,但此事万不可交给别人去做,就连贴身侍女婉月,都得死死瞒住。
等的时间越长,她心底的不安就越发浓烈,正想起身先走为上时,那留着山羊胡子的掌柜终于姗姗来迟。
“让姑娘久等了,还请姑娘勿要见怪。”
不知为何,这掌柜分明守礼地没有向她看过来,樱樱却觉得锋芒在背,仿佛有人在暗地里冷眼打量着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断这掌柜的絮絮叨叨,冷声道:“我改主意了,不当了。”
“哎姑娘,这字据我可都拿过来了,姑娘怎能说反悔就反悔?”
樱樱不愿同他纠缠,只道:“看掌柜的也是个正经生意人,难道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那山羊胡子掌柜想起主子的交待,急了,报了个略高于市价的数目出来,“姑娘可要好好考虑,金陵城中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银的铺子可不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这个数字的确令樱樱难以拒绝。
时间已经约定,她耽搁不起。她今日在老太太跟前软磨硬泡了好一通,才得以单独出门,此时若是重新寻一家当铺,商谈价格,不知还要耽误多少工夫。
而每多耽误一会儿,她就多一分危险……
想到那张纸条和背后源源不断的麻烦,樱樱终于软化态度:“好,就依你说得办。”
这家当铺效率极高,没多久就送了一笔银子上来,樱樱接过,转身匆匆离去。
赶到约定的酒楼,刚走进一楼大堂,就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
这人年纪同樱樱差不多,一身粗布衣裳虽然半新不旧,但还算浆洗干净,面容平平无奇,瞧着敦厚老实,扔在人堆里毫不出挑。
即使隔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卢远却还是一下子就把她认了出来,连忙起身相迎。
毕竟这酒馆只是平头百姓消遣的地方,突然来了个仙女似的人物,除了一步登天鲤鱼跃龙门的那一位,还能有谁?
“姑娘,你可还记得我?”见她婀娜行来,卢远不敢直视,只得讪讪开口道。
他前阵子在金陵街头闲逛,忽见一辆华盖马车从青石板路上驶过,他哪里见过这样华贵的马车,知道是贵人出行,连忙退避到一旁。
清风恰巧吹起一线窗帘,他心底实在好奇得紧,就大着胆子瞧了一眼。
马车中的郎君面如冠玉,冷清卓绝得叫人不敢直视,然而郎君身边的那姑娘,却是叫他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只因这姑娘,同他幼时在吴县乡下尼姑庵见过的小姑娘实在生得太像。
他亲爹死的早,族中又没什么亲戚可依靠,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娘索性带着他住到了尼姑庵的客房中。
那尼姑庵香火冷清、房舍破败,仅有两三个年老的尼姑,连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听庵里的老尼姑说,这小姑娘是个弃婴,当年从河里顺水漂到尼姑庵后的小溪中,去洗衣裳的尼姑见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才把弃婴捡了回来,养在尼姑庵中。
没住上一年,他娘改嫁,卢远也就跟着去了继父家中,只是不想数年过后,竟在金陵见到了当初的小女孩。
樱樱用手绢擦了擦脏污不堪的长凳,斜签着坐下,这才轻笑道:“怎么不认得,当初卢大哥对我多有照顾,我都记在心里呢。”
她虽然带笑,掩在轻纱下的美目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她本不必亲自前来,甚至大可装作他认错了人。但是她必须要弄清楚,卢远除了知道她幼时在尼姑庵的经历,还知道些什么。
美人轻言细语地同他说话,卢远窘迫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搓着手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樱樱不愿在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多待,小心试探道:“卢大哥不在吴县待着,怎的到了金陵来?”
“家中娘亲患了怪病,在江南瞧遍了名医,银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也不见好,只好上金陵来碰碰运气。”他似乎不敢看樱樱,只眼观鼻鼻观心地老老实实回答道。
听他如此答复,樱樱便知他来寻自己所为何事了,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她才道:“原来如此,卢大哥还是这样孝顺,伯母当真是有福气的。”
“卢大哥从前照顾过我,我心底也把您当半个哥哥看待,您必定也奇怪我怎的到了金陵。”
说到这,樱樱略顿了顿,才继续道:“当年蒙难流落,全是家中恶仆蓄意所为,后来费了好一番功夫,家中父母才在庵中寻到我。”
“只是不想我才同父母团聚,父母竟相继撒手人寰,不得已,才投靠到了亲戚府上来。”她说着,嗓音中带上些许哭腔,微微颤抖,其命运之坎坷,令人闻之叹息。
“姑娘受苦了,眼下寻到亲人,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卢远听了她的一番说辞,搜肠刮肚半天,才艰难寻出两句安慰的话来。
见他还和从前一样老老实实,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对她的说辞也没有半点质疑,樱樱渐渐放心下来。
看来后来那一连串的事,他的确丝毫不知,先前是自己多虑了。
时间已经不早,樱樱从袖中拿出一包银子来,放到桌上,“卢大哥,既然伯母身患怪病,想必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这点银钱你先拿去应急,也当是我报答从前伯母的照顾。”
她自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散财童子,只是从前她在尼姑庵中,即使穿了一身灰扑扑的土布衣裳,村子里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盯着她。
小时候的卢远跟现在一样忠厚老实,替她解决过好几次麻烦。她此时送上一笔银子,既报答从前的恩情,也好借此把他远远打发走,一举两得。
卢远脸上涨得通红,连连摆手推辞,说什么也不肯要。
他这番作态,反倒让樱樱更是放心。
然而隔着一层轻纱,她却没察觉卢远在瞧见那一袋银子时,眼底涌动的渴求。
几番推辞不下,总算将银子送了出去,樱樱站起身来,道:“卢大哥你也是知道的,我寄人篱下,不好随意在外走动,往后……”
卢远把银子揣进怀中,想也不想就道:“我知道的,治好我娘的病,往后就不再来叨扰姑娘!多谢姑娘的大恩大德!”
樱樱要的就是他从此消失,再不出现。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后,她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只是不知为何,当她登上马车时,方才在当铺中感受到的窥视感,不知为何又冒了出来,似乎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樱樱不想多事,连忙上车。
二楼临街窗边,陆云渡手中紧握那装耳坠子的小盒子,盯着她远去的身影,满目阴翳。
确定人已经登上马车离去后,卢远快步出了酒馆,却是拐进了小巷深处一座宅院中,三两下就没了人影。
这宅院外观瞧着平平无奇,绕过前院,后面却是别有洞天。
数十人围在桌边,摇骰子下注之声几乎掀翻屋顶,赫然是个地下赌场。
卢远寻到站在柜台后的掌柜,连忙猫着腰把那袋银子送上前去,“掌柜的,掌柜的,这钱我送来了,您瞧……”
这幅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哪还有半点方才在樱樱面前的忠厚老实。
那掌柜的把钱袋抓过去,倒出来检查一番,才冷哼一声:“暂且把你小子的腿留着,往后再敢拖欠银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是是是,多谢掌柜的宽限这两日。”卢远被他刀子似的目光盯着,背后凭空出了一背冷汗。
他娘其实早就死了,要不是赌场里追得太紧,他怎么敢去许家小姐那里碰运气。
只要这把赢了,他就能把以前输的钱都挣回来!
作者有话说:
大哥出场咯
明天樱樱和柿子吵架,吵得很厉害的那种
第30章
马车终于在陆家门前停下, 樱樱戴好幕篱,往府中而去。
刚绕过前院假山,路过那片湖泊时,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妹妹”。
樱樱打了个激灵,今日那若有若无的惴惴不安之感又冒了出来,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回身,笑道:“三哥哥。”
身后人果然是世子爷。
他人在小径另一侧,逆光站着, 看不清面上神色, 迈步过来时脚步沉沉,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心头上一般, 无端压抑。
“妹妹今日又出门了?”
樱樱对此早有准备,她扬了扬手里提着的几包油纸点心, 笑道:“老太太这几日胃口不好,吃不下饭, 只念着秦淮河边上林家铺子的糕点, 我就出门去替老太太买了些回来, 三哥哥不会嫌我多事吧?”
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边两个小酒窝仿佛掺了蜜糖, 又甜又乖。
“妹妹这样孝顺,我怎会怪你。”陆云渡负手身后, 指尖轻轻扣着袖中那小匣子,淡笑出声。
说完这话,他突然微微俯身,一伸手, 竟撩开她掩面的幕篱轻纱。
陆三郎的俊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两人几乎鼻尖相贴, 迎着他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樱樱只好低头作害羞模样,“三哥哥这是作甚?”
难道……陆三郎又想亲她?
正胡思乱想之际,耳垂上的耳坠子突然被人拨弄一下,“妹妹今日……怎的不戴我送给你的耳坠子?难道是不喜欢?”
嗓音低沉醇厚,静待她的回答。
樱樱心中顿时一紧,她今日带的是来金陵后老太太给她的见面礼,一对碧玉环,她此时自然拿不出来那樱桃坠子。
陆三郎的指尖还停留在她耳侧,温热触感若有似无,她只得撩了一把耳边碎发,指尖绞着粉白衣带,“我心中喜爱得紧,怎会嫌弃,只是舍不得多戴呢。”
他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带着点笑意哼了一声。
“原来妹妹这样珍重我送给你的东西,我真是受宠若惊……”他指尖微挑,那幕篱便从肩头掉落,轻纱委地,露出她一张芙蓉玉面。
他的声音里仿佛藏了钩子,不动声色地蛊惑人心,樱樱简直不敢抬头看他,只有眼睫不断轻颤,“三哥哥……”
美人娇声连连唤他,陆云渡眼底却是一片冷漠,指尖又碰了碰她的耳垂,“那日瞧见耳坠子有片金叶子掉了,妹妹似乎没发现,不如交给我拿回铺子上让工匠重新修补?”
樱樱本微粉的耳垂都紧张得发白,闻言只指甲掐着掌心,强作镇静道:“不敢劳烦三哥哥,我今日出门顺道就送到外面的铺子上去修补了,三□□日这样忙,怎好一再麻烦哥哥。”
陆云渡听到她拙劣的谎言,脸上只有冷笑。
“不知妹妹送到了哪家铺子去?妹妹有所不知,那耳坠子是西域来的工艺,中原工匠不一定知道怎么修补。”
他一反常态的坚持让樱樱心底慌乱起来,她胡乱诌了一家铺子的名字,想要掩饰过去。
“那就亲自到铺子上去瞧瞧吧,我今日多得是时间,刚好能陪着妹妹走这一趟。”
陆云渡说完这话,就扯着她一只手腕往前带去,态度强硬得不容人拒绝。
握住她手腕的力气大得惊人,樱樱被拉扯得脚下磕磕绊绊,终于察觉出来他态度不似寻常,用力想要挣脱制住她的那只手,皱眉道:“三哥哥,你弄疼我了。”
“三哥哥,我今日出门太久,得先回房了。”他平静的面容下仿佛隐着滔天怒火,樱樱直觉不想同他多相处
妙仪居转眼就到,陆云渡闻言丝毫没有放松手,反倒把人往房里一推,“把耳坠子拿出来。”
世家郎君们无论私底下脾性如何,至少面上都是君子风度的,然而他此时动作堪称粗鲁,毫无怜香惜玉。
樱樱被推得脚下一个趔趄。泥人还有三分气性,何况她性子内里本就有一分泼辣,扶着门骂道:“陆云渡,我早说送到铺子上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厉色荏让陆云渡更是怒火中烧。
还在睁眼说瞎话,竟还敢倒打一耙,把脏水都泼到他身上来!
樱樱骂完这两句就后悔了,看见陆云渡面沉如水,眼底隐有火光跃动,分明是发怒的前兆,她吓得不禁后退一步。
他的确脾气差,动不动就爱捉弄人,可是从不曾这样发怒过。就连她刚刚来陆家的时候,他虽烦着她,却也不会这样咄咄逼人。
必然是他已经知道了……
樱樱不敢想象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才会恼羞成怒到这个地步。然而比起承受世子爷怒火更可怕的,是她随时可能暴露的身份!
见她面露惊惧之色,陆云渡反而更加生气,往日他引为自傲的冷静自持早就被丢到天边去。
若是她老老实实认错,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自以为毫无错处!
“姑娘、三郎……”
侍女婉月见到他俩齐齐进了院中,连忙上前来相迎。
然而她刚开口,世子爷就转过头来怒骂一句:“滚出去!”
这一声仿佛平地惊雷一般,吓得整个妙仪居中的侍女们都连忙跪下,瑟瑟发抖,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甚至吓得掉下泪来。
“陆云渡你又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陆三郎捏着小妆匣的五指猛地收紧,几乎绷得指节泛白。
他眼皮微掀,里面却没有往日摄人心魄的颜色,只有决绝无情,“那耳坠子根本就没有掉金叶子。”
樱樱心底猛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背后瞬间布满冷汗,一瞬间竟连呼吸都微微停滞。
陆云渡刚才就是在诈她,她反倒傻愣愣地自投罗网!
她刚把耳坠子当掉,他就咄咄逼人地前来索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樱樱还有什么不明白?
樱樱进入房间中,陆云渡紧随其后。听见他把房门猛地一关,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掉下泪来。
陆云渡内里越是怒火中烧,面上越是冷淡,他倒要看看,她怎么凭空变出一对耳坠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