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滞,几分难掩的尴尬。
李恒笑了声,安慰道:“没关系,等她回来我们一起去A市看你。”
盛栖池牵了牵唇角,说:“好。”
“饿了吧。”李恒看了眼时间:“估计在飞机上也没怎么吃,带你们吃饭去。”
盛栖池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可话到嘴边,却忍住了,李恒已经是舒琰的丈夫了,她不能那么见外。
李恒带他们去了霖城有名的一间私家菜馆。
等待上菜的时候,盛栖池倒是接到了舒琰的电话。
“你李叔叔说你回来了。”舒琰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小池,妈妈在南城出差呢。”
盛栖池轻声道:“叔叔跟我说了,你要一周才能回来。妈妈,生日快乐。”
“谢谢宝贝。”舒琰说:“妈妈最近太忙了,等忙完这阵子尽量去A市陪你待两天,你别生妈妈的气。”
盛栖池笑了笑说:“我没生气。”
就是有点失落而已。
也没什么。
沉默一瞬,舒琰清了清嗓子,说:“等会儿吃完饭我让李恒送你们去机场。”
大半年没回来,盛栖池有计划见一下温雯他们,“我今天先不回,明天想和以前的同学聚一聚。”
“乖。”舒琰的态度却很坚决:“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盛栖池:“我不是一个……”
话说到一半,她收声,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倪不逾。
“那样我更不放心。”舒琰说:“听话。”
盛栖池无话可说了,抿了抿唇,说:“知道了。”
听筒那边有人喊了句什么,舒琰挂断了电话。
吃饭期间,李恒就委托助理帮盛栖池和倪不逾买好了回程的机票。
从餐馆出来,助理送来了一堆霖城特产,李恒放在后备箱里,开车带他们回家拿行李,然后马不停蹄地把两人送去了机场。
盛栖池换了登机牌,是最近的一班航班,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她看了眼,没说什么,李恒倒是主动解释了一句:“你妈妈不放心,特意叮嘱我买早一点的航班,不想你们捱到天黑到家,不安全。”
盛栖池心想,到家了李叔会来接,就算李叔不来,他们打个出租车回去也没什么不安全的。
可她没说,只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李恒送两人过了安检就回去了。
倪不逾拎着盛栖池的包,带着她往候机口走。
盛栖池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突然说:“我忘记把蛋糕放冰箱里。”
倪不逾折返一步牵住她的手指:“李叔叔会帮忙处理的。”
“可是……”
盛栖池站在原地,表情复杂:“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倪不逾:“哪里?”
“李恒叔叔明明是回来拿东西的,可看到我们之后就直接没进门,东西也没拿。”
“而且他好像很着急送我们走,一刻都不想让我们多待。”
“妈妈也是。”她喃喃:“没转学去A市之前,她出差我也经常一个人在家住的。”
那时候她的年龄比现在更小,舒琰也没有像现在一样不放心。
还有……
盛栖池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关键的细节被她忽略掉了。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拼命地回想着。
挂电话之前,挂电话之前……
盛栖池的眼角倏地抽动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来:“826病房换药。”
倪不逾不解地蹙了下眉:“什么?”
“我不走了。”盛栖池神色凝重,“我要再回去一趟。”
“……”
一个小时后,盛栖池和倪不逾来到了霖大医附院妇产楼。
她见到了舒琰。
第57章 我会一直陪着你。
霖大医附院妇产楼八楼, 明亮而沉闷。
盛栖池驻足在826病房门外,仰头看着门牌上的科室信息,如坠冰窟。
肿瘤妇科。
她用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发出一点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声音:“这牌子是挂错了吗?”
回应她的是倪不逾轻轻放在她肩上的手。
少年温热的掌心隔着衣料落下来, 像是触动了她身上的某个机关。
酸涩翻涌而来,盛栖池瞬间红了眼眶。
“我们是不是找错了?”
盛栖池轻轻吸了吸鼻子, 不愿再迈步,“刚刚那个护士是不是听错了名字?病房里的人可能只是和妈妈重名。”
倪不逾没有出声。
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而出的李恒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一敛之前笑容轻松的模样,满眼藏着疲惫。
盛栖池像是被人揪到大庭广众之下的小偷,脑子里嗡的一声。
慌乱失措,无处遁形。
李恒的状况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任由尴尬在脸上停留了好几秒,他才敛起惊讶关上了病房门。
“小池, 你怎么在这?航班……”
“我妈妈在里面吗?”盛栖池打断了他。
“在。”李恒无奈地点点头。
谎言被当面拆穿, 已然无法再隐瞒, 他说:“她刚睡醒, 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盛栖池胆怯地摇了摇头,自以为的乐观勇敢在这一刻全都龟缩起来。
她张了张嘴巴, 干涩地挤出一句:“她……怎么了?”
李恒静静地看着她,没回答, 只是说:“进去看看吧。”
—
盛栖池从来不知道人的双腿竟会这么沉重,每走一步都要动用全身的勇气和力量。
宽敞明亮的VIP病房,微凉的空气中混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嗅进肺里, 冰凉一片。
倪不逾停在客厅里, 没再往里走,盛栖池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没有她想象中触目惊心的场面,舒琰躺在病床上, 一只手打着点滴,另只手还在操作着放在身上的笔记本。
她没化妆,脸色显得黯淡,平日里被精致的妆容所掩藏的疲惫显现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老了几岁。
相比于上次见面,她又瘦了许多,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两腮微微凹陷进去。
她垂着眼,专注地盯着屏幕,听到声响,还以为是李恒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一片寂静,没得到回应,舒琰下意识地抬起眼,看到站在床尾的盛栖池。
几乎在对视的那一秒,盛栖池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了?”
舒琰身形僵住,片刻,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笑了:“果然还是露馅了。”
怪她不够谨慎,处理工作时开着免提打电话,让盛栖池听到了护士的声音。
母女之间总是有莫名的感应,哪怕她在护士进来的瞬间便立刻挂断了电话,还是被盛栖池找了过来。
舒琰其实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但她此刻还是沉默了。
自责,也心疼。
她明明瞒得这么好,却因为一点疏漏就功亏一篑。
舒琰轻轻笑了笑:“怎么哭了?”
盛栖池抽噎着,眼睛通红,眼泪失控般地向下掉。
她发不出声音。
舒琰拿开电脑,朝她招招手:“过来。”
盛栖池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耳道里,嗡鸣一片,没办法思考,只有本能的心疼和恐惧。
柔软的纸巾覆上脸颊,舒琰温柔地帮她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好了,别哭了。”舒琰无奈地叹气:“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哭起来跟个水龙头似的,没完没了的。”
盛栖池抽噎着,声音一顿一顿的,无法自控:“你,为什么,骗我?是,癌,呜呜呜,癌症吗?”
“就是一个小肿瘤。”舒琰用手指擦着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没什么大事,住完院就好了。”
盛栖池努力地睁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泪意看向舒琰的眼睛。
她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包容,平静无声,如山似海。
盛栖池紧绷着的那根神经突然间断裂,崩溃大哭。
“你骗我!爸爸生病的时候你就是这么骗我的!结果呢?”
结果爸爸没能出院,就永远地离开了她。
舒琰安静地看着她,眼圈一点点泛红,却还是笑着,像哄着撒泼任性的小孩。
“妈妈没骗你。真的没事。”
盛栖池头重脚轻,急火焚心,太多被忽略的细节混着后知后觉的情绪翻涌上来,将她淹没,她失去自控的能力,只剩本能,像个初生的婴儿那般,在母亲面前无能地哭泣。
一声又一声,喃喃地叫着“妈妈”。
—
平静下来,已是半个小时之后。
盛栖池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恍如隔世。
爸爸去世的几年里,她时常会梦到在病房里场景,和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仿佛噩梦上演,盛栖池内心深处潜藏的恐惧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恶龙,嚣张肆意地盘旋而出。
她没想到自己会崩溃,崩溃过后,只剩恍然梦醒的不真实感和疲惫。
人的承受能力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强大些。
盛栖池在恍若被“白日梦魇”缠困住的情绪里被动地接受了舒琰患上癌症的事实。
不是无关痛痒的小肿瘤,是宫颈癌,哪怕被她撞到了病床前,舒琰都没忍心告诉她真相。
盛栖池之前那些难以消解的被抛弃的情绪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全然化成了后悔和自责。
舒琰从来没有想过抛弃她投入属于自己的感情生活,从头到尾,舒琰都是在保护她。担心自己生病的事情会影响盛栖池的心情,耽误她的学业,也为了她能去更好的画室学习培训,从确诊那天开始,舒琰就着手为她为了办理了转学。
二月初,把盛栖池送到A市安顿下来之后,舒琰前往霖大医附院进行了子宫切除手术,术后反应良好,出院后短暂居家修整一周,她便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中。
四月份,舒琰抵抗力下降,开始频繁感冒。
五月,她发了一场高烧,临时住院,误掉了盛栖池在三中的第一次家长会。
七月中旬,术后病情再度复发,舒琰不得已二次入院,接受化疗。
“我反复咨询过专家,她最初发现时属于早中期,虽然术后复发了,只要好好配合接受治疗,治愈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李恒尽量用最简单易懂的说法跟她解释,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盛栖池声音艰涩,尾音轻颤着。
李恒温声道:“没有到危及性命的程度,她怕你听了会担心,会害怕,怕会影响你的学习。做父母的,总是想让孩子时时刻刻都无忧无虑,你要体谅她的苦心。”
“所以她就不告诉我,生病,做手术,住院,化疗,她都没有告诉我,我都没有在身边。”盛栖池垂着红肿的眼皮,哽咽道:“我应该在的。”
可是她不在。
那么多疼痛难捱的时刻,她都不在。
也永远,都没有办法弥补回来。
—
李恒又进了病房,盛栖池一个人沉默地坐在长椅上。
脑子里昏昏沉沉,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还挥之不去,心里的痛感却真实而凛冽。
她揉了揉肿胀的眼皮,记忆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乱转,莫名的就想到了初二的时候。
那时爸爸刚过世没多久,舒琰全面接管了公司,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常常晚上回到家之后,盛栖池就已经睡了。
有阵子流感肆虐,盛栖池也被传染了,舒琰还在加班,她一个在医药箱里翻找了几片感冒药吞下,便蒙头睡了。等到舒琰回来时,她已经烧得浑身滚烫。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舒琰就在病床边守着,一只手握着手机,眼皮昏沉地半阖着,她的手指轻轻一动,舒琰立刻便看了过来。
“不舒服怎么不跟妈妈说?”舒琰皱着眉问她,语气却还是温柔的。
“没有不舒服。”盛栖池撒谎,“我都没感觉。”
“难受吗?”舒琰摸了摸她还发烫的额头,“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晚餐没吃,其实她胃里已经空得发疼了,却看着舒琰眼里的红血丝轻轻摇头:“不饿,我想睡会,妈妈,你也睡一会吧。”
舒琰笑着说不困。
后来,她病好了,舒琰却也发烧了。
盛栖池半夜起床喝水,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吃退烧药。
第二天,舒琰照常去了公司,她也装作毫不知情。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们习惯了彼此隐瞒,报喜不抱忧。
曾经保护他们的那个男人走了,她们都想为彼此撑起一片天。
十七岁了,即将触摸到成人世界的大门,盛栖池自信地以为她已经足够坚韧,勇敢,可以独当一面了。
可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脆弱、胆小、不堪一击。
她是生活在世外桃源里的假想狂,是舒琰为她撑起保护的罩壳,为她创造了一个无忧无惧的乌托邦。
一直以来,舒琰都是挡在她身前的大山,直到此刻,大山轰然倒塌了一半,她才恍然间被震得原形毕露,现出了弱小的影子。
直到此刻盛栖池才发现,她还是那个想躲在父母身后、害怕离别害怕孤单的小孩。
—
护士通知舒琰去打升白针,李恒陪她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