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明皎:“你今日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吧?找裘兄?还是安陵?”
老人眉眼平淡温和:“能和外公说说吗?”
明皎想起那日燕冢的生气,左右看两眼,先小声问道:“燕冢他不会突然出来吧?”
裘元白也意识到有大秘密,立刻兴奋地凑上来,保证道:“放心,人才刚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明皎沉默片刻,问道:“燕冢和他爹的关系……是不是不好?”
真要直接问燕冢,她心里其实也打鼓,裘元白是燕冢老师,说不定会知道点什么?
果不其然,裘元白面色一变。
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景却问:“燕开诚?”
明皎记得那个名字,连忙点了点头。
冯景思索片刻道:“说来他去世也有些年了,我对燕家之事并不熟悉,不过若说他们父子有什么矛盾,我能想到的或许也只有那一件了。”
他看裘元白一眼,见裘元白面色虽然不好却并未出声阻拦,便继续说了下去:“差不多是十年前吧,朝中曾爆发过一起贪污大案,当年燕开诚还是廷尉,他受命调查此事,层层顺藤摸瓜,最终找出那幕后之人,也是时任的大司农,步安南。”
明皎迷惑道:“呃,有什么问题吗?”
目前听起来,燕冢他爹是个好官啊!
而后她便接收到自家外公那种谴责无知之辈的目光:“燕家和步家皆乃公卿世族,历来交好不说,昔年燕开诚求娶步家小姐,鹣鲽情深的故事,还曾被传为一段佳话。”
明皎一顿:“所以,燕冢她娘……?!”
冯景点头:“步安南借大司农权柄大肆敛财,陛下大怒,当即下令处死步安南,削官夺爵不说,步家满门也被流放至雍州,燕夫人虽因出嫁躲过一劫,那之后却也一病不起,没到一年便过世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对燕家家事并不清楚,可若说燕冢那孩子对他父亲有什么怨怼的话,恐怕就这件最说得过去了。”
明皎嘴巴张得老大,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
她不是真正的明皎,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情,可光是听冯景这么说,也能感受到这其中的狗血。
明皎忍不住道:“这都算是什么事啊……”
裘元白冷哼一声:“冯老哥说得笼统,当年那案子轰动朝野,且不说其中种种逻辑证据是否足够经得起推敲,单说最后的定罪——按照大寿律法,步家也不至于全族流放,为何他们最后会落得这凄惨下场?”
他道:“不还是因为明——”
想起面前明皎的身份,裘元白又悻悻改了口:“有人看不惯他们。”
明皎再傻也能猜到对方所指,她嘴巴张了张:“啊……”
“所以,”明皎拼命用自己不太聪明的脑子理着思路,“父皇他本来就想找步家的麻烦,正好有那一场贪污案发生……当年负责案子的又是燕冢他爹……”
会客厅外传来阵声音。
燕冢手里提着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
他静静看向明皎,面色平静不似先前:“想知道这些?”
明皎被他这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了一条,犹豫半晌还是如实点头:“当然。”
燕冢走过来,先将铫子放在桌上,而后朝明皎道:“那跟我来吧。”
他先行转身朝外行去,也不看明皎是否跟上,徒留三人在会客厅内面面相觑——主要还是明皎和裘元白两人。
她怒视裘元白:“你不是说他才刚走不会回来吗?!”
裘元白立即无辜表示:“我一个记忆力衰退的老人说的话你也能全信吗?”
明皎:“……”
燕冢已经走远,她只能匆匆又瞪一眼裘元白,直接追了过去。
眼下书院中学生正在上课,庭院中只有间或读书和讲解的声音响起,燕冢是往着后院的方向走去的,因此便更显安静。
明皎追了两步心里还有点打鼓——这位该不会是怒到极致直接杀人放火吧?
但又想到冯景和裘元白尽皆在这儿,她很快又定了心,重新追上去。
燕冢在后院中一棵桂树前停下。
正值花期,空气中都是盈盈香气浮动。
他垂眸看向明皎,唇角却掀起一抹弧度:“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想要知道这些。”
明皎坚持道:“我就是想知道不行吗?”
燕冢扭过头,嗓音冷淡:“也行。”
那日宫宴自己的失态,他心里也并非不清楚,然而这真的只是因为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了燕开诚吗?
真正的答案让燕冢自己心里都有两分惶恐。
——最近这段时日以来,他着实有些失控了。
平静无波的湖水突然被投入一颗意料之外的石子,无趣死板的生活被人拉离了原本可以预见的轨道。
若换做别人或许会感到欢欣鼓舞,可燕冢只感到抗拒。
因为这个人是明皎。
他反反复复查过,眼前人就是明皎无疑,纵然诸多行事兴趣有所改变,可其身份却没有任何可疑——大寿皇族唯一的嫡公主,明皎。
是谁都可以,但绝不可以是她。
燕冢的眼睫以不可见的幅度颤了颤,随后他开口道:“寿和十四年,葛州饥荒爆发,灾荒之处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然而在这之前并未有任何风声传出,甚而前一年秋收之时,时任州牧还向朝廷报喜,表示收成极佳。”
——倒不如把事情与她一次说个清楚,省得以后再剪不断。
“所以究竟又如何爆发了饥荒?”他唇角嘲讽翘起,“说来也简单,若非天灾,即为人祸。”
事实上葛州贪污之风早已是盛行,官员层层剥削压榨,连官府粮仓也早被暗地掏空,寿和十三年的秋收收成也并不理想,不过是那州牧正在想法子做政绩,好让自己来年再升一步罢了。
所以葛州之患看似突然,实则早就是养痈成患。
事情的爆发也不过是因那年葛州闹了一波蝗灾,虽说不算严重,但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而那些官员们不仅不想法子凑粮赈灾,甚而和当地的粮商联合哄抬物价,百姓们吃不起饭,自然便闹成灾荒。
“恰逢有葛州百姓流落辗转来到京城,消息传开,否则这些事情怕是要长长久久地瞒下去了,”燕冢道,“不过既然闹了出来,圣上自然大怒,当即下令彻查,那已经高升的州牧被拉下了马,而他却说——”
他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他做的这一切,在葛州敛去的那些财富,全部都是为了去孝敬时任大司农,步安南。”
“而有了这一句话作为突破口,后面也便显得顺理成章起来,步家被人搜查,后院地窖中堆满金银宝物,甚而还有步安南与那州牧的来往书信作为关键证据。”
“一场举国皆惊的贪污案,最后以步安南人头落地,步家满门流放落幕——却从未有人去质疑过其中逻辑。”
“一来大司农职权范围内并无官员升迁相关,二来那州牧高升后也并未入大司农中,两者并无直接关联,若真说孝敬,那州牧所为究竟为何?”
“即使说大司农掌全国财政赋税,那州牧是为打点政绩行贿,为何最后又只有步家落难?”
十四岁那年在父亲书房中看见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饶是如何在人前能不动声色,此刻燕冢还是忍不住冷笑。
连藏在袖袍下的指节都忍不住用力收紧。
“一切,皆不过是因为坐在高台上的那位,想要除掉一个碍眼家族所用的小小伎俩罢了。”
第42章
寿和十四年。
葛州饥荒牵连出来的贪污案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现今整个洛京都是风声鹤唳,而身处漩涡中心,燕府上下也透着股紧张的气氛。
少年一身白衣,朝书房的方向而去。
虽未满十四之龄,但身形已经出落得挺拔,他一双眼黑白分明,清冽又干净,年纪虽小,却已可初见日后俊美。
为了查案父亲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府,昨夜方才回到府上歇了一夜。几日不见,他私心想要给父亲一个惊喜,是以并没有如往常般先让人去书房通报,而是自己直接悄悄过去。
书房门口并未有侍卫把守,少年心中略有些疑惑,却仍然走近了去。
“听闻昨日高以过终于招了他背后之人?”
“是,他说……”另一道声音疲惫,停顿几许,还是继续道,“他说,这些年在葛州贪墨的钱财,有大半都孝敬给大司农了。”
少年眼睛无声瞪大。
高以过就是上任葛州州牧,早在葛州之祸被揭露时就被抓捕入狱。父亲口中说的大司农则是自家舅舅,母亲的兄长,可,舅舅那般清风朗月的人物,怎么会做出此等令世人不齿之举?!
燕开诚继续道:“虽然高以过是这么说的,但证词中还有种种疑点,据我所知,步家……”
“燕廷尉,此事可不是一句‘据你所知’就可以下定论的!”
那道尖利的声音猛地扬高道:“高以过是重要犯人,你要是想推翻他的招供,就得拿出他和别人暗通款曲的证据来!”
“可……”
“实话告诉你吧!圣上已经知道高以过招的话了,”那尖利嗓音继续道,“依照陛下的意思,此案查到现在,高以过背后若真有人,怕也早该被查出来了,如今你仍无所获,便说明也是结案的时候了。”
“倒是那步氏,仗着祖辈有建国之功,便大肆发展自己的势力,一点也不知收敛,这让陛下很是不满呐。”
燕开诚错愕:“陛下的意思是……”
那尖利嗓音含笑:“燕廷尉懂得就好。”
他意味深长:“可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殷切期盼才是。”
听书房内人似有离开之意,少年急急忙忙往旁边的拐角躲去。
吱呀——
他努力抬眼望去,只见一片颜色暗红的锦袍。
这衣服的纹饰、那人头上戴的帽子、还有那较之普通男子过于尖利的嗓音……
少年想也不想便往书房里冲去。
书房中燕开诚正坐在椅子上,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尚未收起,他见少年进来,不由惊讶:“安陵?”
少年凝视自己父亲,颤着声音询问:“爹,您不会真的按照那个公公说的做吧?”
虽未到入朝之龄,但因世族身份,谁都知道他未来入仕是板上钉钉,他自己也从不倦怠于学习,只期待以后可以如父亲一样,可以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是以,刚刚那个太监字句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他并非不懂。
燕开诚却反问:“你都听到了?”
“是!”少年掷地有声,目光死死,“我全部都听到了。”
他几乎是祈求一样地又问了一遍:“舅舅是怎样的人您知道的吧,他不可能做出那样事情的!”
燕开诚却沉沉叹了口气:“安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终于站起来,直视这个自己为之骄傲的儿子:“你忘了我曾经教导过你的吗?作为臣子,最首要的便是忠君。”
“——所以为了君王的一己之私便可牺牲自己的亲人?!”
“舅舅他又何错之有?!”
“……”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少年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要离开书房:“我要告诉母亲。”
然而这时燕开诚沉沉的喝声响起:“把少爷给我抓起来!”
原先消失在书房四周的侍卫不知何时归位,他们从四方涌来,直直将毫无防备的少年拦住。
还没满十四的少年终究敌不过成人的力气,片刻后他便被摁在了地上,燕开诚从后面走过来,直视少年,声音中夹杂几分怒火:“你当真是把我曾教给你忠君尽孝都忘得干净!”
少年抬头,同样怒目:“那你呢!”
“为了所谓的忠君便将娘和舅舅一家都弃于不顾了吗?”
“你有想过我们吗?!”
燕开诚噎了一噎,最终却道:“自古忠孝便难两全,我不过是选择大义而已。”
他拂袖离去,下令:“少爷顶撞犯上,出言不逊,趁我忙于公务连功课也落下许多,接下来一个月禁足房内,任何人都不得探望!”
“包括他母亲!”
少年最后那一声“你这算是什么大义”便彻底淹没于侍卫们应是的声音当中。
……
“他知我定然想尽办法传递消息,于是派足了人手看管,若不知道的怕还以为燕廷尉是将什么朝廷重犯关在了府里。”
燕冢嗤笑:“那一个月禁足过后,再出来时,洛京早就变了天——当朝大司农被卷进贪污案中,府上搜出大量金银和来往书信,整个步氏一族皆被牵连,母亲拼死想到寿和帝面前求个说法,还未入宫门便被他带了回去,急火攻心之下吐了血,从此一病不起。”
“而他却还振振有词,说能从整个案子里保下母亲已经是寿和帝的网开一面。”
“后来舅舅被下令斩首,步家全族流放雍州,母亲没几个月的时间也去了,倒是他——”
燕冢顿了一顿:“寿和帝要剪除氏族羽翼之心昭然,较之步家,燕氏算是后起,且人丁稀薄,不足为患。加上步家一案他办得漂亮,寿和帝对他大加信任赞赏,几年内接连升任,直直从廷尉成为了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