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齐桁真的面临过很多次这样的选择和问题,他觉得自己没有心,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利益最大化”,活下来的人越多越好,如果确认了是他没有办法救回来的厉鬼,他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斩除。
因为他犯过一次错。
一次让他自闭了一百多年的错。
齐桁轻轻闭上眼睛,明明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可有些记忆却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如果被人用烙铁印在了他的灵魂里,刻印是那样的鲜明,无论怎么洗都无法褪色。
他以为他忘了。
可他原来还记得他。
是那样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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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群山耸立之地。
一眼望去,青色的山峰一片连着另一片,视野里就只有那山尖还有天际,再无其他,仿佛踏足后就会迷失在山林里。
齐桁躺在铺了厚厚草堆的板车上,双手枕在脑后,身边放着自己的桃木剑,悠闲的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去看天上的烈阳。
前头赶骡子的车夫擦擦汗,长长的“嗐”了声:“道爷儿,我瞧您儿年轻得很吶,这群山里头的玩意儿当真不是您应付得了的,倒不如请了师长前来,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但命总归是重要的。”
齐桁悠悠的跟着板车的颠簸晃动着身体:“这天底下若是出了我处理不掉的妖魔鬼怪,那这天必塌,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车夫只觉身后那小子好生狂妄,却不敢多言。
毕竟就算是个年轻小子,也并非他们可以置喙的。
车夫只是惋惜这样好看的后生要折在这了。
“道爷儿,”车夫拉骡停下:“咱就送到这儿。”
他示意齐桁:“您再往里走二里路,能瞧见一个泥潭,打那起就得小心着了。”
齐桁起身握住自己的桃木剑,轻松跳下:“行儿,谢了。”
他往里走了二里,果不其然瞧见了一个泥潭。
那泥潭像是有心横路,一整片直接拦在了路中央,只余边角一点,要干干净净过去,着实有难度。
而那泥潭里还有一棵大树,一棵只有灵眼能瞧见的大树。
那树皮里满是血红色,配着干裂的树皮,像是人的皮肤裂开流血一般。
齐桁抱着桃木剑,懒懒的抬头往上望。
其实他不该看这一眼的。
寻常玄术师,当在瞧见这颗树时便直接挥剑而出将其斩断,连同上头的妖魔鬼怪一块,让其一道淹没在这不知吞了多少生魂白骨的泥潭里。
可齐桁从不畏惧。
他不怕魅妖,不惧恶鬼,更不怵妖邪。
齐桁对这些非人之物,无论好坏,即便其再如何穷凶恶极,他都始终是带着点好奇和兴味,总会同对方聊一聊……所以齐桁抬眼看了过去。
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
因为齐桁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睛。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瞳色,齐桁偏生在那一瞬间瞧见了太多太多。
那是人间百态,是人的七情六欲,亦是所有人心中最阴暗的一面。
之后齐桁瞧见的,才是那张鬼脸面具。
那是个并不怎么好看的鬼脸,搭在树上青年消瘦的身形上,怎么看怎么怪异。
齐桁仰着头问他:“小孩儿,坐那么高作甚?”
青年垂下来的视线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他也没有说话。
齐桁反而来了兴趣,挑着眉去瞧青年:“你是个哑巴么?”
青年依旧未语,但却有狂风四起。
风猎过齐桁的衣摆,将他那一身玄衣吹动,在空中留下如墨水滑过的痕迹。
大风吹的旁侧三人粗的大树都折了腰,齐桁却未动分毫,他只轻笑着看树上的青年。
这是他瞧见的第一只周遭没有怨煞之气围绕,内里却全是怨煞、完全由怨煞构造而成的孤魂野鬼。
有意思,当真有趣。
所以齐桁道:“你这点小风,伤不到我。但我却可以伤到你。”
他弯眼,肆意而又狂妄:“不若我们作赌,若我赢了,你便下来,同我做个朋友。若我输了……”
他半真半假的眨了眨眼:“我这条命便归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如何?”
他周遭的狂风更加肆意,风甚至卷起了叶子枯枝,直直的冲着他而来,齐桁却并不畏惧,反而更为兴奋。
他知晓这是上头那只哑巴应约了。
齐桁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细长到有些消瘦的手指在空中一划,这乱作的风便骤然停下。
不过顷刻间,齐桁挑唇一笑,握住了自己的桃木剑踮脚欺身而上,直直的冲着那鬼面青年而去。
他速度过快,像是一只燕子,不过眨眼间便到了鬼面青年眼前,剑尖也直指鬼面青年的眼睛。
而鬼面青年也终于动了,他抬了抬手,他坐着的这棵巨树的树枝便在他触碰到鬼面青年的那一瞬迅速化作了柔软却又结实的、类似柳枝的存在,直接将齐桁捆了个正着。
齐桁的剑尖离鬼面青年不过一指,鬼面青年眼睛都未眨一下。
齐桁动弹不了半分:“……可以啊。”
他笑,语气有几分暧.昧:“小孩儿,玩得这么花?这还绑上了……”
虽听不懂,但总觉哪里不对的鬼面青年皱了一下眉,再一抬手,又是一根树枝弯曲横过来,横在了齐桁的唇齿之间,勒到了脑后,让齐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齐桁:“……”
他刚准备丢了剑打个响指烧了这堆走向真的奇怪起来了的树枝,就听鬼面青年突然出声:“你输了。”
声音倒很好听,低低的,也不知是不是面具的原因,听上去有些沉闷。
像是齐桁自个儿钻研出来的引雷术,头一次就劈在了齐桁的心上。
只是引雷术更多的是疼,面前这只鬼的声音却是旁的。
酥酥麻麻的,让齐桁下意识的紧了剑柄。
忘了自己还有无数的手段欺负死这只才成不久的山鬼。
齐桁无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嘴里横着的树枝。
鬼面青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瞳孔猛地一缩,所有的树枝在刹那间就被收回,齐桁整个人直接就往下掉。
得亏齐桁反应快,在空中一滚,就落在了地上。
他将桃木剑收到背后的剑袋中,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正想说自己没输,就听上头原本有些清冷的嗓音带着点崩坏和咬牙切齿,却又因为太过细微,齐桁没能准确捕捉:“你怎能……”
齐桁眨了一下眼,鬼面青年的声音是成熟的,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如同稚童:“……你输了,你的命归我了。”
齐桁顿了下,想起临行前村口小儿拉着自己衣摆怯怯的说这山鬼是个好鬼,同他说是他救了他一事。
齐桁无声叹气,敛眸掩下视线,又默念了遍雇主所言,旋即轻笑:“是啊,归你了。”
他倒要瞧瞧,这个剖人心肺的山鬼究竟要做什么!
是利用他?还是要叫他堕魔?
然那青年却是道:“我想玩捉迷藏。”
齐桁:“……?”
齐桁在山中盘桓一月,终体会到当年半个师父之苦。
昔日他出山传授玄术、降妖除鬼之法,尚且没有这般辛苦。
鬼面青年虽瞧着年岁不小,偏生有一颗稚童之心,俗世里的游戏做了个遍不说,还压迫着齐桁给他折了只蝴蝶。
齐桁从未折过这般玩意儿,挠破了头皮才勉强用空的黄符折出了只不太成样的蝴蝶给鬼面青年。
鬼面青年接过后静静的瞧了许久,他从未摘下过面具,齐桁也不知晓他究竟是何意,只躺在大树的另一侧,随意而又懒散道:“就这本事了,不喜就丢了吧。”
鬼面青年轻轻的将蝴蝶拢在手心里,一贯死寂的目光亮起点点光:“不,我很喜欢。”
得到了认可的齐桁清了清嗓子,到底没忍住翘起嘴角。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心性尚且还未成熟、在山中住了百余年,如今出世才三年的“孩子”。
他觉得他头一次为谁学这样麻烦的玩意儿,他跟着鬼面青年应当算是朋友了。
这一月来鬼面青年也从未伤人,甚至因得了这只蝴蝶,他体内的怨煞竟少了些许。
齐桁想,也许他可以感化这只厉鬼。
而这,便是齐桁犯的第二个错误。
厉鬼形成终究是有原因的。
山中一月的快活日子,叫齐桁忘了自己是谁,也叫他的雇主又请了人亲自上来。
他们来时前夕,齐桁还笑闹着要看鬼面青年面具底下的模样。
然而同他相处了多时的鬼面青年却是摇着头拒绝。
他说:“揭开了,我就会死。”
齐桁想也没想就翻了个白眼:“你已经死了。”
鬼面青年没有答话,只静静的看着自己手心里那只不成样的小蝴蝶。
而他们来时那日,正逢齐桁察觉到两座山后又有新的山鬼形成。
这片群山地势险峻,常有路人失足亦或是遭受野兽袭击,久而久之变成了山鬼。
齐桁提了桃木剑同鬼面青年说:“我去去就回。”
他还不忘嘱咐了句:“若是有人过路,莫要伤人。无论对方是何目的,都先躲着,等我——”
鬼面青年嫌烦,一根树枝直接朝着齐桁的嘴就要封口。
齐桁头也不偏的就将其握住,还不忘用指尖轻轻挠了下,笑道:“这些与你身体本是同体……你确定还要用此封我口?”
不知想到了什么,鬼面青年直接用树枝卷起齐桁往外一甩——这就是生气了。
齐桁大笑离开。
而这是齐桁犯的第三个错。
那日齐桁正同旁的山鬼玩得愉快,逗的对方心力交瘁抓耳挠腮时,鬼面青年所在之处便猛地爆发了无数的怨煞之气。
黑雾瞬间染了白云,无数的阴云一层叠着一层,像是要下一场不会停歇的雨。
齐桁心里一沉,就见自己赶着的那群山鬼猛地跪在了地上,无一不朝着那个方向朝拜,于是心里阴霾更甚。
他只得提剑匆匆赶回——
但错终究是错。
厉鬼终究是厉鬼。
他瞧见的,不再是那棵好像在流血的树,也不是那脏兮兮的泥潭。
有的只有一片刺目的血湖和漂浮在上头的残肢,就连人的内脏都破裂着成了血湖里的佐料。
那棵树彻底的成了血红色。
齐桁的世界只剩下了那一种颜色。
他从血湖里捞起一把被折断了的桃木剑,轻轻的摩挲着剑身上被血侵染了的“左青”二字。
他晓得这人,那日他无聊引雷把自己弄了个半死,便是他将他从雨水里拖到自家,还傻乎乎的用自己的生气养了他几日。
齐桁抬眸看着站在血湖里的鬼面青年,看着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鲜血染红,再一次亮出了自己的桃木剑:“我们做个赌如何?”
鬼面青年的神色出现一瞬的恍惚,下意识的呢喃了句:“疼……别砍我了……好疼……”
齐桁却再也听不进去了,他只是轻笑着说:“还是赌命。这回我伤了你,你便只能魂飞魄散了。”
就当给这血湖里的二十三口人陪葬。
他说:“如果你伤了我…那我便真的把我的命给你。”
鬼面青年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清明,他怔怔的看着面容温和的齐桁,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他虽然笑着,但好像很伤心,伤心到下一秒就要死去。
于是鬼面青年说:“你别死。”
齐桁:“那要看你能不能赢了。”
那一场战斗齐桁拼尽了全力,而不过一刻钟,鬼面青年便倒在了血湖里,面具都被血染红,浸没在面具里,又从面具的两个眼睛里流出来,像是鬼面青年在哭。
可他怎么会哭呢。
齐桁心说,一只厉鬼而已,眼睛都不眨的杀了二十三个人,他怎么会哭呢?
“……你不要哭。”鬼面青年已经没有力气在爬起来跟齐桁打架了,就连声音都很虚弱:“他们该死。”
他喃喃道:“他们把我剁碎了,他们吃了我的肉,人…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么?”
齐桁的桃木剑压在鬼面青年的心口上:“那左青呢?”
“他帮他们……”
“小孩儿,他是无辜的。”
鬼面青年动了动唇:“对不起。”
他左手的拳头始终紧握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抬了抬手,然而齐桁却是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剑刺了下去。
桃木剑毁坏了鬼面青年的“第二颗心脏”,那是属于鬼的“心脏”,鬼面青年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抬起。
但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不知是在问这个世界,还是在问齐桁:“我不想死了…为何一定是我?若我只是一只蝴蝶……”
他并未把话说完。
而他攥着的拳头也终于一点点松开。
齐桁从血湖里起身,淡漠的瞥了一眼。
从鬼面青年手里掉下来的,是那一只不成样子的蝴蝶。
而如今蝴蝶的翅膀被他握的折了起来,如同断翼一般——
齐桁鬼使神差的挑开了那张面具。
齐桁没有看见鬼面青年的模样。
因为他消失的太快,就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间一般。
不过顷刻间,便化作了灰烬于风消散。
齐桁捡起了那只被血浸染了一半的折翼蝴蝶。
他发现蝴蝶有重新折过的迹象,于是他将蝴蝶展开,就见蝴蝶里面歪歪斜斜的落了两个字——
“祁升”
他曾问过他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