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灌下去,小七飞快地往她嘴里塞了颗蜜枣,宁窈嘬着腮帮子问:“他现在情况如何?找大夫看过了吗?”
“公子脾气大,不许大夫近身,送的药都被摔了,吃食茶水也一概不要。”
宁窈点点头:“那就随便他吧。”
陆执早已辟谷,吃不吃都无所谓,至于那些伤……现在他对她敌意很深,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宁窈越是主动对他好,越会引起排斥。
吃完药,几个侍女为宁窈梳妆打扮,她穿上一身漂亮却不高调的烟粉色襦裙,宁窈带上小七和几个暗卫出门逛街。
公主銮驾尊贵非常,轿身上镶满了高人能者加持过的灵玉,正面及两侧软帘上的西番莲图纹尊贵神圣,能抵御外界灵力攻击。
这样的仪制,本来只有皇帝皇后才能享用,可见宁窈小公主有多受宠。
宁窈靠在软垫上,将帘挑开一条小缝,只见街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小贩叫卖声,孩童嬉戏打闹。
还有那眠花宿柳后逃单的恩客被老鸨母斥骂声……
只有当她的銮驾经过时才会成片成片地跪下行礼。
总的来说,还算得上是太平盛世。
要不是原主被魔物夺舍,作天作地,惹得民间怨声载道,这位仁宣帝本也称得上是史书留名的明君。
当下是仁宣三十六年,距离上次魔界大战过去了五十年。
天上悬着灼灼烈日,看不见一丝阴霾。
就连父皇信赖倚重的钦天监,还有国教道一宗,都没能发觉魔眼又悄悄活了过来,魔气复苏,接下来的三年内,魔物到处作乱,影响国运,直到魔主黑化,将这世界彻底变成一座黑暗废墟。
她的思路被眼前的一幕打乱。
“殿下快看——”小七挑开前帘,表情献宝一般。
玄黑色城门下,烈日灼灼,当头一个器宇轩昂的戎装男子骑在马上,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军士,所经之处无不缄默。
百姓眼中无比崇拜尊重。
这位小侯爷北伐归来,一举拿下西周五座城池,如今戎马而归,带着一身沙场的血腥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凌厉潇洒。
帅是帅的。
就是有点点装。
他旁边跟着位柔弱可人的姑娘,那女孩骑在一匹枣红色小马上,时而仰头看着将军,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肖惟风,其父镇远侯的夫人乃当今皇后的嫡亲妹妹,他母亲早亡,便被皇后养在宫中,从小和宁窈陪伴长大,实打实的青梅竹马。
皇家早已默认,小侯爷和小公主长大后是要成亲的。
小公主自己也这么认为,毕竟她的惟风哥哥从未有过异议。
一年前前,邻国西犯,皇帝亲命肖惟风为征西大将军领兵出战,宁窈向父皇撒娇,肖惟风凯旋那日,就要下旨赐婚。
然而肖惟风大胜而归,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在行军途中,救下一个被魔物追杀的女孩,名叫秦瑟瑟,沿途都带在身边,答应她会照顾她,还让人住进侯府。
小公主哪受得了这个?她嫉妒秦瑟瑟,不许她跟在小侯爷身边,三番五次找茬教训秦瑟瑟,这让肖惟风极为反感,他越发保护秦瑟瑟,几乎与宁窈闹到要决裂的地步。
他为了避开宁窈,自请北伐,还带上了秦瑟瑟。
宁窈绝望了,整日以泪洗面,陷入情伤不可自拔,才会做出荒唐的事。
“殿下,那个女人又跟着小侯爷……”小七一脸愤愤不平,“小侯爷简直鬼迷心窍,怕不是中了邪!”
宁窈勾唇:“停车。”
话音落,公主銮驾原地停下。
肖惟风原本骑着马与秦瑟瑟悠闲而行,进东城门便看见华丽的公主銮驾,未免起冲突,他故意拖延时间放慢速度。
没想到对面先停下来,摆明是在等他。
肖惟风只好快马加鞭疾驰到銮驾前,面无表情地拉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行了个礼:“公主玉安,臣未知公主驾临,这就命三军退避,请公主先行。”
生疏客套的语气,摆明了要拉开距离。
“且慢——”轿辇中传来宁窈冷淡的声音,“许久未见,侯爷别来无恙乎?”
小七看了公主一眼,上前掀开轻纱软帘。
眼看秦瑟瑟骑马赶来,肖惟风心里咯噔一下,早知道就再早些进城,他实在不想看宁窈和秦瑟瑟起冲突,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没办法,他只想尽快敷衍过去,一抬头,望见轿厢内的少女,却是一愣。
宁窈斜倚在软座上,随意地摇晃着手里的点翠团扇,粉嫩的襦裙快要垂到地上,她脱掉鞋,两只雪白玉足调皮地点在鞋面上,一张脸唇红齿白,一半藏在暗处朦朦胧胧,另一半如花间晨露。
说不出的明媚娇憨。
窈窈她……何时这样美了?
少女勾唇,慢条斯理地穿好鞋,笑得轻慢懒散:“也不怎么样嘛,哪有我家美人公子好看?”
说话间,秦瑟瑟刚好驾马赶来。
她姿态柔弱,下马时腿软了一下,虚虚地靠向肖惟风身上,本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扶住自己。
谁知男人像根木头似的戳着,秦瑟瑟好不容易自己站稳,动作轻柔地跪下行了个礼:“民女秦瑟瑟给端柔公主请安。”
这一声才唤醒肖惟风。
此刻才过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辰,地上的青石板滚烫惊人,秦瑟瑟一向柔弱,身上还带着风寒,这一冷一热的,跪在地上怎么得了?
“快起来。”肖惟风毫不避嫌地拉住秦瑟瑟细白的手腕。
秦瑟瑟五官清秀,虽离天姿国色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却胜在姿态婉转柔弱,加上这副无辜的可怜模样,难怪能激起肖惟风的同情心。
“谢师兄垂怜。”秦瑟瑟顺势而起,抬眸含羞带怯地望着肖惟风,情意绵绵。
宁窈对眼前郎情妾意的一幕本来无感,心口却突然痛了下。
灵识里阵阵嘤嘤哭泣声。
宁窈后背发麻:……
她眼尾上勾,带出一抹冷淡的神韵,她问,“敢问大将军,你这位朋友发赞上镶的……可是极北之地翠幽谭中的绿灵石?”
肖惟风侧目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道:“殿下好眼力,这颗珠子正是绿灵石。”
“从哪儿得来的?”
“臣行军途径翠幽潭,撞见一只作乱的绿毛水妖,打死后得到这枚绿灵石,朋友喜欢,臣便赠予了她,”肖惟风微微站向前,挡住秦瑟瑟。
【嘤嘤嘤。】
嘤得宁窈头疼。
【好啦,知道这姓肖的答应过你,找到绿灵石就送给你修炼,可人家有新欢了呀,你看看人家多会卖惨,哄得你竹马哥哥一愣一愣的,你呀,就会横冲直撞,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宁窈也不想凶巴巴,她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喜欢这种狗男人还不如寻几个漂亮男鬼当面首,到地府里当海王坐拥后宫!】
【嘤嘤嘤!】
【服了,帮你要回来总行了吧?别吵!】
宁窈目光濯濯,眼眸中闪烁着冷锐锋芒,“很好,你肯承认就好,来人!将他们二人拿下——”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飞下四位带刀黑衣蒙面侍卫,全都是皇帝专门拨给她的暗卫,无论任何情形只听宁窈的命令。
“住手!”肖惟风脸色微变,抱住秦瑟瑟闪避攻击,“阿宁!你胡闹也得有个限度!”
平日只要他叫一声阿宁,宁窈再大的气也消了。
宁窈弯起唇:“停。”
四个暗卫于一刹那间收回攻势,安安静静立于她的銮驾旁。
肖惟风松了口气,到底是多年青梅竹马,他还是在乎宁窈感受的,“阿宁,我知道你也想要绿灵石,可那天恰好是瑟瑟的生辰,那只水妖也是我和她合力击败的……你若是想要,我以后再寻来赠你便是。”
秦瑟瑟刷地流下两行清泪。
“公主殿下恕罪,民女不知这是殿下所爱之物,您千万别怪罪小侯爷啊,民女这就还给您……”
宁窈有些不耐烦,猫儿眼睨向小七:“你来说。”
“是,殿下。”小七眼睛一亮,暗搓搓捏紧小拳头,上前一步绷紧小脸道,“根据咱们大月律法,特品仙石包括赤、绿、蓝、黑、紫五种,仅供陛下和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以及各位亲王使用,违者,以谋反罪论处!”
肖惟风闻言脸色剧变,他向来不靠灵石修炼,竟忘了有这条严律!
秦瑟瑟无助地看向肖惟风。
宁窈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饿了,想干饭。
没这闲功夫陪这对小情人闲聊。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下结论,手捧下巴,笑容天真中带一丝邪气:“公主她是当不成了,秦姑娘莫非是看上了我母后的位置?”
“不……”
“还是说,其实是小侯爷看上了我父皇的宝座,打算日后册秦姑娘为后,提前送的册封礼物?”
“臣不敢!绝没有半点僭越之心!”肖惟风猛地跪下,膝盖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地一声。
少女拍了拍手,笑着靠回软垫上,声音清脆如银铃撞击:“没有就好,相信小侯爷懂得安守本分,不会恃宠生娇,践踏皇家尊严……小七,我们走!”
“阿宁——”肖惟风面色深深凝着,刀刻般的容颜如冰雪凝固。
公主銮驾绝尘而去,车沿上挂着的平安铃叮叮作响,像是少女方才清脆悦耳的声线。
肖惟风忽然生出股无力感,今天的阿宁让他格外陌生。
她变了个人,不再撒娇卖痴,无理取闹,而是带着毫无温度的笑,冷冰冰地,居高临下地让他臣服。
仿佛北境极夜开出的花,美得不可触碰。
肖惟风眼神茫然。
还有,她刚才说的,她家美人公子……是谁?
秦瑟瑟扶着膝盖站起来,裙子上沾了灰,她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望着公主离去的方向,眼里若有所思。
……
伴随着戌时佛塔的一声钟响,悠悠荡荡,天上那枚鸭蛋黄沉入天际。
她宁窈小公主带着大包小包回来啦!
逛了半天,宁窈走街串巷,看到什么都想买。
这不,她捧回了满满十几包小点心,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八宝糕、糖葫芦、小罗酥,还有西市包子西施刚出炉就哄抢一空的羊肉萝卜包……
她捧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看得小七睁大了眼睛,以为她家公主受刺激太大,越来越不正常了。
宁窈反手就往小七嘴里塞了个包子。
小七含着泪吃了三大个,打着嗝劝小公主不可多吃以免积食,宁窈挑挑拣拣,分出一部分她不太爱吃的,让她拿去分给府里的下人。
“要送去给凤仙居那位吗?”
宁窈托着半边香腮,想了片刻后说:“不必了,送给他也是浪费。”
小七叹了口气,她猜对了,那位公子果然失宠了,要不怎么连送点不值钱的民间点心给他,都说是浪费呢?
宁窈一头扎进点心的海洋里大快朵颐。
压根不知道这小丫头又脑补了些什么。
她只知道,送去那位爷也不会吃,说不定还给扔了,这不是浪费是什么?
……
宁窈在公主府过了几天,小肚子上都能揪起肉肉,小七自作主张地停了她的夜宵。
“殿下啊,就算小侯爷让你不开心,也不能自暴自弃,小七可心疼……”
宁窈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我什么时候自暴自弃了……”
小七摇摇头,眼中含泪:“殿下别骗我了,小七从小伺候您,最清楚您在想什么了。”
宁窈:“……”不,你不清楚。
“要不,我们就让小侯爷进来吧?”
从街上回府那天,宁窈明令禁止任何人放肖惟风进府,也不许收他的拜帖或礼物。
那枚绿灵石想必已成了烫手山芋,她偏要他多握些时日。
“说了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宁窈烦的是另一件事。
她养在陆执那里的小黑心莲,几天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是小白菜地里黄的状态。
陵山君是不是还想杀她?
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给她做花匠?
宁窈对此颇为苦恼,烦得夜里只干了三碗饭。
她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看看他。
夜探凤仙居,找他谈谈人生。
第4章
夜里起了层薄薄的雾,庭院里朦朦胧胧,四处点着照明的灯笼,然而越靠近凤仙居,光线就越暗,直到进了院落,乌漆麻黑的,像一座废弃的冷宫。
初秋季节,依稀飘来淡淡的桂子香,气味清幽。
院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门口廊上就一个小厮,他睡得正香呢。
小七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在府里地位卓然,她最看不得这种偷奸耍滑的,抬脚就要踢醒他。
宁窈即时制止了小七,伸出手指比了个嘘,又意味深长地指了指里头那间屋子。
她不想惊动那人。
主仆俩互相靠着走进院里,冷风阵阵,黑漆漆的屋子像座荒废的坟茔,小七从不知道华丽的公主府还有这般冷清的地方,她有些怕。
宁窈小声问:“怎么回事?上次来还不是这样。”
小七颤抖着和小公主咬耳朵:“白公子失宠了,这些人见风使舵,自然不拿他当回事。”
“谁说他失宠了?”宁窈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宠过他了?又何谈失?
小七呆呆地“啊”了一声,“殿下不给送吃的,也不管他受伤,看都不来看他……和前朝宫里失宠的妃子一个待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