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几欲撕裂书页,翻腾的情绪悄无声息再次强行压了下去。
时间过得很快。
大抵掌握了诀窍,落闲这次用了比劈柴少足足一半多的时间,很快便能砍完竹子。
砍完了竹子,五师兄觉得后院井中水太少,不干净,又让落闲每日劈完柴,砍完竹子后,必须从山脚挑水上来,把整个井装满,而且不能太慢。
因为五师兄觉得,太慢了,从山脚打上来的水便不新鲜了。
一开始落闲挑着水,因为山间无路,草深,坡斜,加上青竹乱生。别说快,每次到山顶时,桶中满满的水一半都不剩。
不过落闲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过了时辰,且数量不足的水全部倒掉,再重新打。渐渐地水不洒了,落闲也总能在五师兄规定时间内到达山顶,将水倒入井中。
直到落闲每天都能将井水打满后,似乎得到五师兄认可,五师兄让落闲进了厨房,给了她一把比锈剑好不到哪儿去的大菜刀切菜。
无名派众人吃得不好,但吃得精细,菜叶要剔除叶脉的,肉要剔了骨头的。习惯了大力的落闲,一时间掌握不好这种精细的手法,当天的菜做得一塌糊涂。
等好不容易落闲把菜剔得干净,不损伤菜原样。五师兄又带着落闲回到竹林,让落闲用锈剑剔除落下竹叶上的经络。
竹叶太轻,风一吹竹叶便往别的方向去了。
一开始落闲别说剔除竹叶经络,就是连竹叶也触碰不到,而且竹叶落下时机不一,空中风向变得太快。
落闲便学着感受风的动向,听细微的动静,找到竹叶轨迹。不过竹叶的确能触碰到了,但锈剑太大,竹叶太小,要想短时间剔除竹叶上的经络谈何容易?
落闲在这里耗费了前所未有多的时间,甚至连着整日整夜留在竹林中。
不过这并非最后一样,直到落闲终于能不论哪阵风吹来,都能将无数竹叶精准无误剔除脉络后。
五师兄又带着她来到树林中。
说剔除死物算不了什么,他指着山上的野老鼠洞,道:在老鼠冒出来的那一瞬间不仅要结果老鼠的命,还得同时剔除老鼠身体里所有的骨骼。
他要看见一副完成的老鼠骨架,断了一根骨头都不行,老鼠的皮肉得需保持完整。
这无异于是最难的。
速度、眼力、手腕的力度、使力的精巧度……
落闲为了练出来,蹲遍了山上大大小小所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老鼠洞,一瞬间老鼠几乎绝迹。
劈柴、砍竹子、砍树、打水、剔叶子、蹲老鼠、蹲兔子、蹲蛇……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落闲手中竹筷不知什么时候不仅已经握得紧,还能在精巧避开飞扑而来的六双竹筷,不过可惜,依旧沾不了盘碟子。
等落闲带着完整的各种野禽骨架子来到五师兄面前,五师兄一张脸皱紧了,心疼地接过自己全染上了乱七八糟血的锈剑。
五师兄并没考虑让落闲做饭,一个人偷吃已经够明显,再来一个还得了?!
在落闲已经游刃有余,每日都能干净漂亮利索地完成五师兄所交代的事后,五师兄忙不迭地赶走落闲。
这次轮到四师兄来吩咐落闲了。
第19章 她如此喜爱这双眉眼
若说跟着五师兄,是突破躯体上的极限,那么跟着四师兄就完完全全是突破耐心和精神上的极限。
在临近傍晚,四师兄喊住方剔除了一堆不知道师兄们从哪儿提溜回来的小鱼小虾泥鳅,这些小东西长得小,刺多,壳多。
老头和师兄们只吃软肉,自己懒得剔,便全扔给了落闲,而且还格外不客气地让落闲别弄得血淋淋的,鱼和泥鳅要整条的,虾要整只的。
“六师妹~快来快来!”四师兄调子高昂,双眼装满迫不及待的欢喜。
落闲放下手中随便削尖的竹片。整个无名派只有两把刀,五师兄背上那把剑,以及厨房那把菜刀。
五师兄嫌弃这些东西太腥、太臭,所以让落闲自己想办法,落闲只得自己削了支小竹片姑且用着。
正好全剔除好了,盆中若不仔细看那些小东西腹部,一条条宛如活得般,根本看不出里面骨头已经全部完完整整剔了出来。
落闲简单冲了下全是腥味的手,起身跟着四师兄。那边梧桐树下,除开十一师兄外,还瘫着四个人。
老头子摇着蒲扇,晃着躺椅。
大师兄正拿着小剪刀剪他的铜钱纸,剪一下就得往正捻着针,为自己衣服上绣漂亮纹路的二师兄那边咳。
咳一下,二师兄就得瞪下眼睛,恨不得用手里的针把大师兄嘴给缝上:“死病鬼,你敢不敢脑袋往另一边?”
似是听见四师兄喊落闲,几人不约而同指着远处的竹林,道:“老四,去那边。”
四师兄不解:“为什么?”
“那边风景好,和你的歌声最配了。”
“对哦。”四师兄一拍脑袋,开开心心拎着落闲去竹林。
落闲:……
他们脸上嫌弃其实可以适当收敛点的。
不过等落闲跟着四师兄,来到竹林,听见四师兄说头一天,不需要落闲干什么,站在旁边听着感受一下就行。
落闲听过四师兄吹唢呐和唱丧歌,仔细想想,其实应该也还行?
直到四师兄第一个调子开口。
鸟雀乍飞,蛇虫鼠蚁顷刻逃散,竹叶簌簌作响。
本就做好准备的落闲,神魂猛地一个激荡,声音直击五脏六腑。
她才明白自己先前的想法错得多么离谱。
星河渐起,唱过瘾的四师兄终于意犹未尽收起嗓子,俊秀脸上发红,开心地收了下语调:“真开心,六师妹,明天继续~”
落闲:“……好。”
这天晚饭,在五双带着怜惜的眸子注视下,落闲入门近一年,除了第一天那个飞过来的鸡腿,她很荣幸第二次吃到来自本门的荤菜。
虽然只是一只拇指大点的小虾。
第二日。
落闲整个一下午依旧听四师兄用哼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调子,有的听着令人心里发慌,有的听着忍不住让人心生躁闷,有的听着令人脏腑挤压般的难受,有的听着令人双目眩晕……
第三日。
第五日。
……
调子时高时低,起伏不平,最开始只有一个令人躁怒的调子,再后来上一息暴躁,下一息怨恨,两种情绪来回交织。
变换的调子越发得快,因调子而起的情绪、身体不适也随之越来越快。不过渐渐的,她便熟悉了这些调子。眩晕感和烦闷感逐渐消失,脸色归于平常,即便四师兄调子再如何,落闲皆能毫无反应。
听够了四师兄的调子,四师兄开始让落闲站在竹林里听别的。
听风声,听叶子簌簌声,听水流声,听虫鸣声。
不仅要听,还要落闲说出在哪个方向,这些声音有什么不同。比如一片叶子响和两片叶子响有什么区别;水从不同石块上滑过的时候,声音又有什么不同;藏在洞穴里发出的虫鸣和在外面泥土或者草叶上发出的虫鸣有什么不同。
落闲听不出来。
于是上树、蹲河边、蹲虫子洞……
等落闲终于清楚区别后,四师兄又让落闲闭上眼睛,听不同东西所发出的声音。
这个不同的东西所指的是,同一颗树上,同一根枝丫上的两片叶子。
修真界中没有两样完全相同的物件,而据四师兄所言,每一样物件皆有属于自己的旋律声调,同一阵风拂过的两片叶子发出的声音一定不同。
于是落闲可以盯着一片叶子,看它的形状,听风吹过时因为叶脉走向而产生微妙的变化。她还撬了虫子的洞穴,把虫子捉出来,蹲在地上盯着虫子看一整天。
在落闲已经能闭眼准备说出自己所在范围内,风拂过一颗树上哪些树叶,那些树叶大致形状。道出什么时候水流会有微弱的减少,根据虫鸣判断藏在洞穴中的虫子是老是幼,是健全还是缺胳膊少腿后。
四师兄随手折下叶子让落闲来根据她所观察到的,来吹出独属于这片叶子的音调。
这次前所未有的容易。
夜晚,推着十一师兄回屋后,落闲取来放在床头已经背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厚书。给人拉上斗篷后,落闲来到床边轻声念起了起来。
自从每日服了清晨从梧桐树叶掉下来的晨露,十一师兄体内的蚀骨毒没有再蔓延,不过以前还会动动下颌回应她的十一师兄似乎一直陷入沉睡中。
呼吸浅淡,自来了无名派除了第一日,便再也没有清醒过。
不过在看了书中数之不尽的内容后,落闲再一次清晰了解到,十一师兄所经历的是怎样的噩梦。
神魂虽毁,但意识还在。他身上疼痛分毫未减,蚀骨毒乃极阴之毒,一点点将活人骨骼化成尘土。
只要清醒,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无不感觉骨骼似万蚁噬咬,痛不欲生,感受到自己皮肉、骨头在空气中腐朽化作泥土。
所以在十一师兄独自待在蛇窟里的时候,只要清醒过来,就能感受到山洞中腐烂的尸骨,蛆虫在肉体中啃噬,恶心的幼蛇在身上缠绕……
书上说,祛除蚀骨毒最好的法子是去骨,将含了毒的骨全部砍掉。
其次只能换具身子。
但显然,这两个法子对于如今的十一师兄全不可能。半个身子悉数尽毁,不可能,也不能去骨。而悉数碎成光点的神魂也无法转移身子。
但只要十一师兄还有呼吸,毒还没侵蚀全身就有机会。
不醒来挺好的,就这样好好地休息。
念了一会儿书,落闲怕十一师兄觉得太过枯燥,转而心中默背。
她来到窗边,折下一片梧桐叶。经过无数个日夜的观察,她很快便将梧桐叶的叶脉形状特殊之处记下,拿到嘴边,依着梧桐叶天然走势,吹出梧桐叶本身的音调。
叶片发出的声音清澈动人,以事物本身而来的音调,便是它们本身的旋律。分明没有掺杂任何别的曲音,却动听至极,轻而易举融入柔和晚风中。
四师兄过后是三师兄。
三师兄懒散惯了,直接扔了好几本书给落闲,让落闲倒背如流后再来找他。
这几本书看得落闲更是头晕眼花,五行她尚且懂一点,毕竟与修士体内灵根对应。可是什么八卦、方位、天干地支、地势……
念起来拗口不说,实在过于晦涩难懂。
在落闲连着几日通宵达旦,硬着头皮背下来。无论三师兄提什么问题出来,落闲都能对答如流后,三师兄直接把落闲扔在竹林里,让她自个儿走出来。
星河漫天,荒草直直盖过半个身子,落闲一开始凭着记忆往方才来的路走回去。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她又回到了原点。
于是她看着天上的星辰,她试着移动步子,一边移动一边看天上星辰。很快,她发现这个星辰是假的。
竹林外,无名派六人齐齐看着竹林中打转的落闲,在落闲脚下有个散着灵光的阵法,就是那个阵法将落闲困在一丈天地中。
二师兄双手环胸:“六师妹资质愚钝,此道本就不易,你这个未免过了吧。”
三师兄打了个哈欠,惺忪狐狸眼半睁不开,语音慵懒:“确实愚钝,不过这话等你教她时,我再原封不动送给你。”
落闲足足用了十天,才磕磕绊绊从竹林中出来。
不过很快,第二天三师兄又把她扔到树林里。
这次树林中大雾弥漫,没有星辰,甚至连一掌之外都看不清楚。
这次落闲足足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出来,出来时,接她的是二师兄。
二师兄道:“过来雕花。”
身上绣满纹路,乃至房屋中绣满柔媚好看花的二师兄,仿佛格外喜欢那些精美的东西。
他让落闲做的事也是这样。
他让落闲在各种东西上雕花,必须雕得好看,怎么才叫好看?二师兄所说与四师兄所说莫名契合。
那就是顺万物而来。
顺着叶片本身能吹出最动听的音调,那么顺着事物本身生长规律而来,就能雕出在这件物品上最好看的花。
可是二师兄要求的比四师兄要求的更为严格。
一片叶子有自身的脉络走向,但在二师兄这里,一片叶子不同的地方颜色、厚度、湿润皆为不同。
那么落闲要想在一片叶子上雕出最好看的花,因为叶片每处的不同,下手的力度、勾勒的纹路、轻重、手法也要随之变化。
但凡所见之物,二师兄全会让落闲雕花。
“丑。”
“丑。”
“难看死了。”
“用脚刻的都比你好看。”
“太丑了,拿远点,别伤我的眼睛。”
落闲能听见无数次这种话,在每次被二师兄否定后,落闲只是收回,盯着手中的东西许久,而后拿起相似的再次雕刻。
直到二师兄说可以,落闲才雕刻下一样。
看着被否决了五十八次的落闲,又一次盯着手中物品入神后。
二师兄收回视线,斜了眼树叶盖脸,正睡觉的三师兄。
他道:“那句话,我还给我自己。”
落闲确实天资愚钝,领悟力、记忆、灵根、根骨,没一样行的。
但就是这么个没一样拿得出手的人,在被疯狂施了超过她本身能承受的数千倍压力后,本以为该倒地不起的时候,再看过去,竟然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于是他们情不自禁再次往上面添加重量,可即便做的一点都不出色,甚至可以说一塌糊涂的人,到最后总能踉踉跄跄站起来。像极了一根没有极限的弹绳。
万物皆可雕刻。
不知不觉一开始只会说丑,各种挑毛病的二师兄,开始点头。
“勉强。”
“就这样吧。”
“还算看得过去。”
这日饭桌前,落闲认真盯着无名派六人,从老头开始挨着一位一位,说哪位哪位脸下的骨头适合雕什么模样的花,那花的形状,花瓣的纹路,花的哪处下手该重点哪处该轻点,因为骨骼质地有些许偏差……
无名派六人背脊均一寒。
落闲成功趁六人愣神之时,再次抢到菜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