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还是很有仪式感的,当即摇摇头,连声道:“且先别穿,那正经大日子穿的衣裳,提前抖搂开,只怕吹散了那福气。就等正经日子再穿,到时候你额吉要入宫叩拜,叫她回去说给我听。”
老夫人听着,也连连点头。
“好。”这点子小事,娜仁还是愿意顺着二老的,当即答应了,见时候不早了,又命人传膳。
用过膳后,留恒要小睡,皎皎觉着娜仁与二老八成有话说,便自告奋勇带留恒去午睡,留下娜仁与二老在正殿里,沏了一壶消食解腻的金瓜普洱,慢慢闲聊话家常。
老夫人有说不完的话要与娜仁念叨,一边搂着她摩挲着她的脊背,一边道:“那小王爷,本来以为是冷心冷清的性子,细瞧倒也还好。这孩子呀,就是你好好待他,他就和你好,你待人一向真诚,额吉不怕这个,能有个一子半女傍身,对你而言也是好事。只是在宫里,万万要记着,与人交心可以,却不要随便将真心交出去,只怕人家未曾真心待你,反要受伤的。”
老国公推了推她:“乖女在宫里多少年了,你说的这个她还不知道吗?好容易见一面,不要说教,就说些家常话,还能再待一下午。”
“好,好。”老夫人一瞬间神情微有些落寞,又迅速整理过来,缓缓絮叨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又说到其勒莫格身上,“你那个三哥,他真是不叫人省心!你说在乾清宫好生办差,往后怎样的光明大道没有?非要出海远航,什么浪迹天涯,还说什么海运有可图,可海上多大的风浪啊?我只求我这几个孩子安安稳稳地活在大清的土地上,就有那么难吗?他媳妇……他媳妇也是!不仅不知劝一劝,竟然还要和他一起疯去!屿枫才多大点啊?阿布额吉都不在身边,即便你二哥二嫂尽心,可也不如自己亲生父母啊!”
娜仁见她激动的样子,便见茶碗端与她,待她冷静下来,方低声劝道:“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三哥既然想出去闯闯,便去也罢。海上虽然风浪大,可每年都有那么多人出海,不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只要谨慎小心,出事的概率不会很大。三哥想要出去走走,您一力拦着,却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皇上都同意了,去便去了。便是闯一闯回来,碰了壁,想要再找份差事做,凭三哥的履历,还是很容易的。若是不叫他去闯一闯,只怕余生都念着这个,再也放不下。”
虽知道她说的有理,老夫人还是不大情愿,最终还是老国公敲敲烟袋锅开口:“孩子要去便叫他去吧,心都飞出去了,要死要活留住人也没大意思。”
“那单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吗?”老夫人对娜仁没火,对老国公可不是什么温柔性子,登时一瞪眼,“只见我忙忙活活苦口婆心的了,你呢?还抽那烟!嫌咳嗽的还不够厉害吗?”
老国公把这烟袋锅的手一顿,然后慢吞吞若无其事地又敲了敲,轻咳两声,道:“女儿还在呢。”
“哼。”老夫人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看他。
与父母见了一面,送走了二老,娜仁在炕上坐了许久,皎皎捧着碗甜汤进来,见她面上似有几分惆怅,走过来软声道:“额娘,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我入京那年,也是好大的风雪。我从马车里探出头,看着阿布与额吉的身影渐远,其实他们一直在原地,只是我走得愈发远了。”
第88章
“妾身等拜见皇贵妃娘娘。”永寿宫难得里外都满满当当的,娜仁道:“平身吧。这天儿实在冷,斟热茶来。”
今日入宫,除宗室外便只有三品上命妇,纵如此,也着实将永寿宫挤得没人能插进脚去。
刚刚才行过册封礼,自佟贵妃、钮祜禄贵妃到四妃,俱都着正经朝服,余者嫔妃与宗妇、诰命着吉服,几位小公主一色是大红撒花绣五福盈门氅衣,盘辫点缀珠绒花,最大的皎皎已有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风姿,最小的皎淑还懵懵懂懂,只跟着姐姐们行事。
赐茶一轮,外命妇们便极有眼色地告退了,素日与娜仁亲近熟悉的宗妇宗女们留下多说了一会子话,见满殿嫔妃寂然坐着,和顺长公主便道:“我们也不扰你了,改日再入宫来,咱们说话。”
“去吧。”娜仁笑着点点头,又命琼枝:“叫几个利落人去送送。”
琼枝应着声,亲自送几人出了宫门,又命几个小太监护送着,直到见她们上了马车方归。
外人悉数去了,娜仁将手中的茶碗一合,放到手边几上。如今永寿宫西偏殿已被装点一新,大体仿照从前坤宁宫的格局,只是皇贵妃到底并非真正中宫,未设凤位。
靠北墙的是一条大炕,炕上铺大红猩猩毡,种种条褥、引枕俱是鹅黄一色,两手边分别绣‘三多九如’‘流云百蝠’,只被一套,正中放置。东西两边紧贴着迎手立两条小边几,一侧瓶中插红梅、水晶盘上摆佛手,一侧设一只白玉比目磬,白玉架上挂着小锤,另有茶碗一只。
娜仁背后是四面的紫檀嵌螺钿小炕屏,正中两面龙凤呈祥似分却和,两边分别是八宝联春与鹤鹿同春,乃系康熙亲赐。
娜仁琢磨着,里头多少也有些因她不掌宫权,用这屏风来服众的意思。
龙凤呈祥,宫中谁是龙?谁是凤?
皇帝是龙,皇后是凤。
把这屏风摆在皇贵妃宫里,中宫空待便不算十分僭越,也有为娜仁撑腰的意思。
炕两边靠墙的边柜被琼枝合理利用塞了些零散的小东西,下炕两步一道落地罩悬着纱幔,当地上鎏金螭纹香鼎,再向西,便是两手边长溜的座椅,阵仗倒是半分不差,不过娜仁觉着这偏殿日后用的时候应该不会太多。
没多少时间容她出神,嫔妃们悄悄打量着这偏殿的种种布置,心中多少有些想法。听娜仁一开口,忙正色肃容转头看她。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大家都知道我的性子,日后相处照旧便是。我也不过是个皇贵妃,没那么大的头戴得尊贵冠顶,不要你们日日请安,晨昏定省。”
娜仁这话一出,底下不少人便松了口气。
“只要大家都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叫彼此面上都不好看,咱们日子如从前一般地过,我不是个多事的人,你们知道。”娜仁见她们这样,心中好笑,也确实笑出来了,有两个人见状便微微垂头,面带些羞赧。
还是佛拉娜最先开口:“皇贵妃说的是,妾等谨记。”
娜仁笑看了她一眼,佛拉娜隐晦地对她眨眨眼,娜仁给了她个眼神,方正色继续道:“后宫自然是安稳最要紧,你们素日争宠如何明争暗斗,我一概不管,但闹得不好看了,坏了这一潭静水,便别怪我不顾素日欢笑和乐的情分颜面。”
“谨记皇贵妃教诲。”
难得正经一回,娜仁看着这效果满意地点点头。打个棒子给个甜枣还是要做的,不说这辈子太皇太后恨不得经验尽数灌输揠苗助长般的教育,就说现代社会摸爬滚打的磨练,娜仁真用心起来,行事上绝无人能挑出半分错处来。
预备给众嫔妃的不过是些锦缎珠钗,做礼品也寻常,珍贵在锦缎均是地方年底新贡,鲜亮柔软,花纹喜庆;珠钗俱是内务府全新打造的花样,精巧别致,华美异常。
“这缎子颜色鲜亮入手柔软细密,想来是年下地方贡上的头茬珍品,就拿出来与妾身们了,娘娘不心疼啊?”贤妃笑眯眯地道。
“有什么心疼的?你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这紫禁城的脸面。”况且我也爱看。
佛拉娜又是好笑,又忍不住道:“你就可着这些地方大方吧,可怕我们皎皎日后出嫁,嫁妆箱子轻飘飘的,才要哭呢!”
她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便轻松许多了。
娜仁白了她一眼,道:“那可不会,这丫头的嫁妆,不算宫里预备的,也足够傲视群雄的。况且若是送这些东西就把送穷了,那可真是白在宫中这些年了。”
娜仁说着,又对公主们招招手,向琼枝道:“把给公主们准备的东西取上来,还有给阿哥们的,与个人额娘带回去吧。”
琼枝应了一声,右手两指并拢在左手掌心轻轻一拍,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豆蔻便带着宫人鱼贯而入。
众人定惊细看,见是公主们每人两对辫坠,赤金打造,嵌红宝一对、嵌明珠一对,再有一匣莲子大的合浦珠、一匹颜色鲜亮的妆缎,小阿哥们每人赤金生肖一对,按各人的生肖打造,湖笔两只、端砚两方。
娜仁又道:“与太子的,稍后琼枝你给送去。”
“嗻。”琼枝应了,几位公主欢欢喜喜地上来拿礼物,不忘向娜仁欠身道谢,最小的皎淑道万福礼也做得有模有样的。
几位皇子的额娘代皇子们谢过了,听佟贵妃说出:“替四阿哥谢过他皇贵妃母,等下晌再叫他来给您磕头。”时,贤妃不死心,又悄悄去打量德妃的面色,却见她神情平淡地垂头喝茶,仿佛佟贵妃是在说什么与她全然无关之事。
得,就这份心态,她就服气!
贤妃暗暗咂舌,佛拉娜眼角的余光瞥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多正经个人呐,如今也……她如是想着,不由自主地把眼去看娜仁,见她的目光也落在德妃身上,心中更是无奈。
折腾了一上午,娜仁身上没多累,早就觉醒并且发酵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养老咸鱼之魂却开始抗议。故而分过礼物,没多说几句话,娜仁便开口送了客。
若论体力,宫中是无人能与娜仁相比的,折腾这一上午,嫔妃们多半也都累了,听她这样说,一个个悄悄松了口气,忙端正地起身行礼告退。
待人都去了,娜仁向后一靠,倚着凭几长长舒了口气,“可算是走了。来,皎皎到额娘这坐。”
皎皎便笑着坐过来,将边几上的茶端与娜仁,道:“才听人说小厨房预备好了晚膳,不如就端上来,额娘先用膳,再小睡一会。这一上午可真累人。”
“我还好,你累了吗?非要跟着看热闹,那种场面有什么意思?人又多、规矩有多,无趣极了。”娜仁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嘟囔道。
皎皎只笑眼看着她,并未多言。
“那几样东西你妹妹们都有,唯你没有,是因着你养在我膝下的缘故。等回头,开了库房,你自去选两件自己喜欢的东西,额娘都与你。” 娜仁正说着,琼枝走进来道:“散财童子当得可还欢喜?快请起身移步,回正殿,卸下这身穿戴,用了晚膳,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也不迟。”
娜仁对她咧嘴一笑,和皎皎同时点头。
封了皇贵妃,宫里许多事可以算得上是有了定论。
今年年下节里的预备照样是入了腊月就开始准备,从前是佟妃主理,后来佟妃操办册封典礼,娜仁便在太皇太后的威压下接了过来。
如今二贵妃四妃的局势已成,她痛痛快快地撒手,将预备年节事宜的种种尽数交给了六人。
这六人都是知道娜仁脾性的,倒也没有吃惊什么,接过来试着办,娜仁做事讲究干脆明白,前期打下的底子很好,她们接过来办也很轻松。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来问,娜仁痛痛快快地告诉她们,毫无遮遮掩掩扫帚自珍,行举如一。
这日从永寿宫里出来,钮祜禄贵妃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对身侧宫人感慨道:“不怪乎都说她能服众,这满宫里,也就是她做事最坦荡利落。”
“皇贵妃年少时便以为人直爽做事缜密享誉京中,不过后来……仁孝皇后嫁入宫中,便少听到这位慧妃娘娘的事了。还是孝昭皇后薨逝后,时任慧贵妃的这位娘娘才站出来主事。若说不贪恋权财名利,阖宫里,老奴只信这一个。”跟在钮祜禄贵妃身后半步远的是她陪嫁入宫的嬷嬷,为人稳重,处事很有一套,如今景阳宫上上下下,俱由她掌管总领。
钮祜禄贵妃闻言一笑,“人家不在意,是因已有了足够的底气,便不必在意理会。你看咱们,虽也不少钱财,那一份权利没握到手时汲汲以求,握到受了,也舍不得放下。这一位啊,胜在博尔济吉特氏的出身,也败在博尔济吉特氏的出身。看皇上的意思,这位想要名权两得,在宫中独断乾坤,是难了。不过她不在意,那便是顶好的日子叫她过。”
花盆底踩着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细微声音,钮祜禄贵妃不知何时住了口,仔细听着,好一会,喃喃一句:“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身畔的老嬷嬷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惋惜,似是无奈,似是心疼。
凌冽的风吹着白雪,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乌发云鬓上,与金簪宝石依偎。钮祜禄贵妃仿佛对这份寒凉浑然不觉,仍然一步步从容款款地在雪中漫步,笔挺的脊背仿佛不折的傲骨,姿态优雅端方,步步踩在皑皑绵软的白雪上,却如脚踏青云梯一般。
娜仁自打卸下那些繁琐事务,便愈发懒散了,即使冬日也保持着每日午睡的习惯,小憩醒来与皎皎留恒一道用晚膳,而后插花煮茶,流程繁琐,不过为了消磨时间罢了。
内务府新送来的鲜花都是暖房里养成的,冬日里是难得的新鲜货,娜仁一边修剪着枝叶一边听着皎皎随口传授留恒《千字文》,这样温暖闲适的冬日午后时光,似乎是宫中最平常,也是最难得的。
打破这般闲适的是内务府来回话的人,娜仁彼时正缓缓将一枝百合插入花觚中,闻言一挑眉,“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叫他进来吧。”
宫人应声出去传唤,未多时,只见赵易微带着两个手捧账本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地入内,仍是不急不缓、不骄不躁的样子,谦卑而不卑微。
若用两个字来形容他,娜仁想是风骨,或许不大恰当,但她真的想不出第二个与赵易微相契合的词汇。
奴颜媚骨,在他身上半分不见。卑躬屈膝,他做起来斯文驯服,这词放在他身上,也不算折辱,只是平平常常一个动作的形容了。
“老奴,给皇贵主儿请安,给大公主请安,给纯亲王请安。”
若论如今永寿宫内地位排布,其实留恒应该在皎皎之前,毕竟留恒身上已有了一个亲王爵位。
不过一些老人还是习惯把皎皎放在了留恒前面,即便谨慎缜密如赵易微,也没有改口。
娜仁道:“免了吧。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往素不都是与佟贵妃和钮祜禄贵妃并四妃一道来吗?”
“是年下预备的齐全了,老奴想,将账本先送来与您过目,再奉与诸宫娘娘。”赵易微轻笑着,虽然脊背微弯,却莫名叫人联想到风中劲竹,抓根底下,腰身纵摇,根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