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长在庄子里,少见京中贵女闺秀。到听说你本家有几个极明艳洒脱的姑娘,可惜也无缘一见。”愿景摇摇头,眉宇间透出些怀念,“你看我与皇上做交易,和嫔妃打擂台,所求已算是十分出格,却不知我少年时还做过更加过分之事。”
她口中说着过分,却无半分忏悔之意,只自顾自笑着,眉眼弯弯的,倒是难得。
娜仁不禁遐想联翩,不过能想到做多的也只是翻墙出去逛庙会,愿景听着只笑而不语,摇着头故作神秘的。
娜仁心里不由几分懊恼几分头疼:难道她接受的狗血电视剧的洗礼还少了吗?脑洞竟然还不如正正经经的古代人!
不过以愿景的出身,即便不被家中看重,在庄子里定然也是婢仆环绕,再往深去想……娜仁也不敢想了。
愿景自斟了杯温酒,笑得轻松,世外缥缈的灵气退散,这生动模样甚是少见。
南苑里的春日,比之宫中多了几分野趣,娜仁与清梨、愿景登山踏青几回,三人都不是爱骑射的,便慢慢散步,皎皎倒是催马在围场里跑了两圈,拎了两只野兔子回来,下锅子吃了。
酒足饭饱,清梨长舒了口气,端着宫人奉上的消食茶抿了两口,随口道:“这锅子不常吃,难得吃一会,倒是不错。下次再有,烤了也罢!用好料煨上,火上一烤,油滋滋地流,那肉才香呢!”
她形容得绘声绘色的,皎皎不由动了念,道:“改日我再去围场里逛逛。”
“逛逛也罢,记着多带些人,围场里到底不是十分安全。”娜仁叮嘱一句,皎皎笑着应了,留恒慢吞吞地喝着果子露,回味着兔子肉的味道,听到这话,也跟着叮嘱皎皎一句注意安全,像模像样的,倒真叫人好笑。
用过膳后,皎皎带着留恒念书去,清梨净了手抚琴一曲,素手止住琴弦,望着孩子们的背影,忽然道:“留恒这孩子,看着清冷却有情,性子说是温吞,不如说是不在意,倒真有些洒脱的意思。”
“他像他阿玛,也像他娘。我只希望他这一生能顺顺遂遂,身体健健康康的。倒不求他能权倾朝野文武皆通,立下多少功绩。他父亲已经为这大清国抛头颅洒热血过了,战功荫庇,爵位傍身,他这辈子平平安安地过就好。”娜仁笑眼望着他们,清梨又道:“皎皎也快到了适婚之龄。”
娜仁道:“我想多留她几年,小小年纪出嫁了,又要应对人家舅姑,还是多在家里过几年顺心日子吧。况早早出嫁,自个还是个孩子呢,就有人催着诞育子嗣,对身子不好。”
清梨道:“皇家的公主,谁家的舅姑敢为难呢?不过你说的倒也是,索性你们家的女儿不愁嫁,也不怕留来留去留成仇。”
“你这话,真该叫皇上听听。”愿景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留两年也好,皎皎……不是甘于平常的性子。”
娜仁怅然道:“我就是怕,这份傲骨害了她。远大不屈之心,被岁月逐渐磨消;一身不折傲骨最后只能藏在四方天里。逐渐甘于平凡,向世事现实低头,这各中痛楚,不是外人能知道的。我也不知,最后她是能与这世代战上一场,还是磨平了心气,甘愿做一世富贵公主。”
“皎皎定然一生顺遂如意。”愿景缓声道:“这是她的命数,谁也左右不了、盘算不得,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清梨道:“咱们皎皎是个好孩子,上天庇佑,自然会走她应该走的路。”她看着皎皎笔挺的背,端方出众的风姿,感慨道:“我这半生庸碌平凡,这孩子琴剑皆系我一手教授,若她能活得多么波澜壮阔,也算活出了我这一份。”
愿景低低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三人未再言语。
大道之下,众生碌碌,不论来去,但凭本心。
最后是娜仁喃喃念了一句:“愿我儿皎皎,一生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荡。”
愿景听了,半刻神情微微复杂,转头深深看了娜仁一眼,直把娜仁看得瘆得慌,乖乖念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她方满足地回过头去。
清梨轻轻一笑,摇头感慨:“《大随求陀罗尼心咒》中,有‘一切行愿皆悉满足。’但愿皎皎最终应了这句话吧。”
愿景固执地道:“《庄子·秋水》有言: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不过借个词汇罢了。若皎皎真修行到那个境界,也不需有何所求所为,寻一山隐居,静待老来,生命终点。那样多没意思啊?”清梨又摇摇头:“咱们在这感慨也是无用的,孩子的路,还是要孩子自己走出来。你这回出来能住多久?立夏能一起过吗?”
娜仁叹道:“立夏日,延庆殿要预备夏季供,皇上不在宫中,老祖宗老迈,太后无心于此,我是留不得了。你们两个过吧,哪时得空了,我还过来。”
“还有半个月好住呢,先不着急。”愿景道,清梨点点头,虽有些不舍惆怅之怀,却还是道:“日子长着呢,如今宫里有了着落,也不会把你绑住。有了来的头回,下回便也有了。立夏是大节气,你回去也是有的。”
虽口中如此说,她面上的不舍也是肉眼可见的。娜仁握住她们两个的手,感慨:“我又如何舍得你们呢?宫里虽也有些合心意人,事更多,虽看得热闹,有时也嫌烦,不如这南苑住着舒心。”
“那就常过来,我们都等你。”愿景端起消食茶,冲着她道:“以茶代酒,庆你我重聚,待离别日。在再斟酒相送。日后再来,可要带两坛好酒。我酿出来的竹叶酒,喝着总不如你酿下的。”
“修行修行,怎么偏就修到酒肉上了?”娜仁带着几分促狭笑着打趣她,愿景一本正经地道:“享受生活,恣意洒脱才是修行。若是连这都看不破,还算什么修行?”
清梨拍手道有理,豆蔻将新炒的南瓜、葵花籽端了一盘子上来,又切了应季水果,供她们磨牙消遣。
如娜仁所言,宫中四季皆由应时供奉,立夏日要预备夏季供,最初是太皇太后操持,后来是仁孝皇后操持,再然后是愿景。愿景也不在宫中后,多半是娜仁主理。
如今她已成了名正言顺的皇贵妃,夏季供自然没有推托的道理。
因知道她什么时候要走,相聚的日子便更值得珍惜。
这日皎皎从猎场回来,怀里却抱着两只小狗,米白的毛色,不过成人巴掌大小,窝在她怀里哼唧,连一声“汪”都发不出来,瞧着十分虚弱。
“这是——”娜仁一惊,留恒已快步过去踮着脚尖看,皎皎道:“快,有什么能给它们吃的。也不知是几时钻进猎场的一条母狗生的,那母狗难产,已经去了,诞下三只小崽子,有一只醒来就没睁眼,这两只倒还勉强能立着,我就给带了回来。”
娜仁一时也拿不准小狗喝不喝得牛奶,只得命人去温了羊乳来,好在素日她与两个孩子也有饮用牛羊乳的习惯,小茶房里都很齐全,没一时就有宫女端着两个小碗过来。
留恒眼睛紧紧盯着两只小狗崽,见它们被放在地上奶碗附近,便低声催促:“喝呀,快喝呀!”
等那两只小狗崽伸出舌头舔了羊乳,然后仿佛得了门似的一口接着一口地添。留恒见了便松了口气,放心下来。难得见他这个样子,皎皎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问:“喜欢吗?”
“喜欢!”留恒重重点头,娜仁便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带回去,养在宫里如何?乌嬷嬷,您是历老了事的,瞧瞧这是什么品种?”
乌嬷嬷仔细瞧了瞧,等它们喝完了奶,又拎起来一个个看了看牙齿眼睛,方对娜仁道:“不是什么难得的品种,土狗罢了,只怕还是个串。”
“那倒没什么,只要不是什么凶狠品种就好,既然留恒喜欢,就养吧。”看着小狗崽在乌嬷嬷怀里眯着眼半睡不睡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娜仁不由一笑,揉了揉它们身上的毛,道:“等会它们睡醒了,天也暖和了,把它们身上洗一洗,用巾子把水吸干,免得着了凉落了病,留恒又要伤心了。”
也是难得见到一样他喜欢的东西。
留恒听了小脸一红,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向娜仁打了个千儿:“谢娘娘!”又对皎皎道:“谢谢姐姐!”
皎皎蹲下来与它平视,道:“你喜欢,就养着吧。本来我抱回来,也是怕它们在猎场里没了母亲活不下去。既然你喜欢,留下也无妨,咱们不少这两狗的饭。不过你要记得,你养了它们,就是它们的主人,要对它们负责任,要教导好它们。不然哪日它们咬了人,或者胡乱脏了宫里的地,可是要先罚你的。”
留恒认认真真地听着,仔仔细细地记下。
瞧着他这副模样,娜仁更心软了,等皎皎说完,方问留恒道:“你姐姐说的,你都记下了吗?”
“留恒记下了,一定不敢忘记!”留恒重重点点头,满是喜欢地看着那两条小狗崽,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两只身上的软毛,情不自禁地又笑了。
阳光下,稚子、幼犬、鲜花、绿树。
当真是生机勃勃,是足以洗净人心中的一切阴霾的朝气,叫人不由想要会心一笑。
娜仁在旁瞧着,只觉心都要化了。若是留恒能够开心,养两条小狗又算什么呢?
不过此时,无论是娜仁还是皎皎,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两条因一时心软留下的狗崽,为留恒留下了日后的一份善缘。
第90章
娜仁是在立夏前几日回宫的,两位贵妃带领六宫妃嫔相迎,娜仁先至慈宁宫给太皇太后与在那里等待的太后请了安,方回到永寿宫。
西偏殿难得开一次门,宫女们用添漆小茶盘捧着一色豆青梨花纹官窑茶盖碗奉了茶,佟贵妃笑道:“这今春新得的明前龙井茶,娘娘也舍得拿出来便宜了我们。”
“这东西,碰到识货的人才显得珍贵,若是送与寻常农妇,只怕还不如二斤白米来得实惠。喝吧,我尝着今年的茶味不错,倒是很正。”娜仁随意地笑着,又道:“我不在宫中这些日子,多亏你们处处操持了。”
两位贵妃并四妃忙道不敢鞠躬,退让一回方安座喝茶,佛拉娜笑着打趣道:“也不知南苑是有什么小妖精,把你勾在那,倒把我们都忘到脑后去了。”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不还是记挂着你们才回来的吗?若是不是记挂着你们,南苑里的日子才快活呢。前些日子时常带着皎皎与留恒踏青去,那头山上的野菜倒是不少,我还带了些个回来,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吃个野意儿,不过惦记着老祖宗喜欢,也正是时节。旁的有些兔子狍子肉,那是皎皎猎的,倒是平常了,不过滋味也不错。本想着,宫里少见山野间的新鲜货,分你们些许,你这话倒叫我好伤心。”娜仁故意摆出幽怨姿态来,道。
佛拉娜只觉好笑,佟贵妃已道:“养身惜福,那野菜虽粗,却也是好东西。”
德妃慢条斯理地扶正了发间的金钗,缓缓道:“不过百姓人家常见的,咱们素日少见,便拿着当个宝贝了。”
佟贵妃面不改色,“倒是咱们头发长见识短,不过我还真没吃过几次,托皇贵妃的福了。”
“回头走的时候带些回去,可休要嫌弃。”娜仁笑吟吟地,只当没听到她们方才话里的机锋,瞥了德妃一眼,道:“我瞧着我走了些时日,德妃仿佛消瘦了?”
未等德妃开口,佟贵妃已笑道:“怕是娘娘看错了,德妃哪里是消瘦了,身上分明已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应该丰腴不少才是。”
“竟五个多月了?”娜仁微有些吃惊,讶然道:“这可不是六个多月的样子,若是六个月,算算时候,去岁冬月便该带在身上了,怎么却未早早诊断出来?瞧这气色也不好,缘何未在宫中卧床安胎?”
德妃忙回道:“谢皇贵妃关怀,因娘娘离宫一二个月,妾的身孕本诊出来就迟了,也不敢叨扰皇贵妃。太医也交代了要卧床安胎,不过妾在宫中实在闷了,想出来透透气。况您回宫也是大事,妾若未至,心有不安。”
“我这算是什么大事,日后多了去了,你们谁身上不好就直说罢了,何必勉强自己?”娜仁听说她诊出没多少日子却有五个月了,肚子也看不出多大的凸起,便知道她的胎绝对不大好,面带些忧色地道:“你且先回去歇着,叫太医与你诊脉,然后来回本宫。”
然后未等德妃推辞,便命琼枝叫两个妥当人送德妃回永和宫。
笑话,德妃这个身体状态,若是在永寿宫出了什么事儿,惹什么麻烦且不说,只怕又要闹心几日了。
琼枝会意,干脆地应了一声,交代唐百带两个稳当人护送德妃回去。
德妃虽不情愿,但娜仁坚持,她也拗不过娜仁,只得应了,站起身来向娜仁欠了欠身,道:“多谢娘娘好意,妾告退了。”
“去吧,好生在宫中卧床安胎。你这容颜憔悴得叫人心慌,还是不要随意出来走动,且听太医的才是。皇上不在宫中,更要好生保重自己的身子。不然皇上回来,本宫该如何交代呢?”娜仁道。
见她走了,在座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宜妃撇撇嘴,道:“作出那一副恭顺贤良的模样给谁看呢,素日没见有多尊敬,今儿非要过来,也不是存的是什么心。”
“宜妃妹妹说笑了,在宫中日日卧床,好人都躺坏了,德妃妹妹受不住也是常事。”钮祜禄贵妃笑盈盈地开口,一副打圆场的老好人一样。
到底忌惮着她的出身,宜妃只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没开口。
钮祜禄贵妃也不恼,品着茶笑着说话。
娜仁道:“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要有数,任性不得,还是要听太医的话。转眼入了夏,天气更热,暑气逼人,诸位更要珍重己身。宫里养着孩子的,更要小心仔细,不可贪凉多用冰,肠胃秉性柔弱,贸然用冰只怕伤身。有雨的时节记得加减衣裳,入口的东西都要小心,仔细吃坏了肚子。入夏后天渐长了,都带着孩子出来逛逛,黄昏时候在御花园里赏花说说话,一日日憋在自个宫里,盯着四方墙看着四方天,你们没什么,孩子们受得住吗?”
众妃齐齐应了是,娜仁方笑了,“倒也不是教训你们的意思,不过这话总得有人说出来。感情都要靠联络的,咱们之间时,阿哥公主们之间更是!天下再没有比他们更亲的骨肉了,便是母亲之间如何,本不该与孩子相干。他们只需在宫中快快乐乐地长大,好生念书习武,日后报效国家替他们汗阿玛分忧。”